中國國際收養始于1992年,至今有超過5萬名兒童被外國家庭收養。目前正是最初幾批孩子長到初諳世事的年紀,對自我身份的認定將成為這些孩子的成長煩惱。美國的相關機構倡導給她們(美國收養的中國兒童以女孩為主)更多的機會認知自己的傳統和血緣,因此來中國尋根的美國家庭不斷增加。據估計,北京舉辦奧運會的2008年將是她們回國的第一次高峰。
“如果不去中國的話,我永遠也不會開心。”11歲的凈對吉蓮說。
1994年,家住美國亞利桑那州首府菲尼克斯(Phoenix)的吉蓮·漢彌爾頓(Gillian Hamilton)來到中國南京市兒童福利院收養了她的第二個孩子,并給她取名莎拉·凈·漢彌爾頓(Sara Jing Hamilton)。那時候,凈只有18個月大,現在,凈讀小學五年級。
中國女孩到了想知道自己身世的年齡。2000年,她甚至寫了一封信給親生母親,吉蓮把這封信通過因特網發給了南京兒童福利院,但沒有回音。
吉蓮決定帶凈去中國尋找親生母親。今年4月的這次中國之行表面看起來更像一次旅游。
11歲女孩尋找過去
南京福利院為凈的到來安排了豐富的歡迎活動,但對她的身世無法提供更多的信息。工作人員甚至對凈何時來到福利院也有不同的版本。有些人記得凈是9個月大的時候被送來,有些人說她出生幾天后就被拋棄。凈的收養記錄也不知被誰弄丟。吉蓮又求助于當地的媒體。當地的一家報紙采訪了她們。但是,人海中依然沒有回音。
凈成了找不到過去的孩子。
“她從七歲起,就時常提到她的親生母親。”吉蓮說,而凈在三歲起就認為中國是自己的“財產”。凈被帶去紐約玩時,每當她在電梯里看見華裔模樣的人,就會湊過去問:“你是中國人嗎?你中國?”她對媽媽說:“它不是你的中國。它是我的中國。我要去那里,媽媽。”
在吉蓮的日記中,記錄了很多中國女兒對自己親生母親的向往:“我的真正的中國媽媽——我要去看她。”盡管凈想像不出親生母親的長相,但她相信母親是一個善良而聰明的人。
有一次凈擔心地對吉蓮說:“如果我遇到了我的親生媽媽,我無法用她的語言和她說話。”很快,吉蓮讓她開始學習中文。
吉蓮從來不介意凈的這些想法,而且很愿意幫助凈找到親生母親。她覺得自己永遠也無法體會一個中國孩子生活在白人世界的感受,她所能做的就是尊重她。吉蓮對凈說,“去中國對你來說非常重要。我不想成為你生活當中的唯一,你的親生母親是你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
在吉蓮發給南京福利院的信中,凈對自己的親生母親寫道:“我非常想念你。我想知道你的情況。你在哪里?那樣我就可以來看你,擁抱你,吻你。如果我找不到你,我一生都會很遺憾。你在天堂里?還是依然活著?我像愛全世界般愛你。”
雖然這一次沒有找到親生母親,但凈肯定地說,她會一直找下去,不會放棄。“奇跡會發生的,真的會的。”
“尋根游”漸漸興起
漢彌爾頓一家的中國之行由美國的收養家庭旅行社(Adoptive Family Travel)組織,該旅行社負責人貝卡·派帕(Becca Piper)接受采訪時表示,近5年來總共收到了約6000個美國家庭詢問中國“尋根游”的情況。
該旅行社從2002年起開始尋根旅行項目,當年即安排了40個家庭來中國。去年由于受非典的影響而暫停。今年截到五月,已經送了30多個家庭來中國尋根,而今年下半年和明年整年的計劃都已經詳細定出。
貝卡·派帕說,在已從中國返回的70多個美國家庭里,采取實際行動尋找親生父母的家庭很少。找過的家庭中,也沒有任何一家成功。“孩子們都希望尋找親生父母,但是在中國目前的現實情況下,這是非常困難的事情。”
觸摸真實中國
尋找親生父母雖然變成一種奢望,但中國之行對這些孩子來說,仍有別樣的意義。無數次想像中的古老祖國成為她們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
“我想帶她來中國,就是想讓她知道她和別人沒有什么不同。”吉蓮說。在沒有回中國以前,凈的心里總有一絲郁悶。她的學校里幾乎沒有中國孩子,所以她總覺得自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
中國之行讓凈感到很自豪,“我覺得我屬于這里,回中國看看讓我覺得我不孤單。”以前,凈總是對自己不滿意,但現在她挺著胸走路,身體站得很直。凈最開心的事情莫過于在學校里被同學們追問中國的事情。凈變得快樂,仿佛一下子長高了許多。
4月2日至4月19日的兩個多星期內,參加尋根之旅的這些家庭除了去廣州和南京兩個城市外,還前往桂林、北京和西安旅游。凈印象最深的是桂林漓江,她喜歡綠水青山的秀麗景色,這與她居住的亞利桑那州的沙漠巖石地形截然不同。
吉蓮和凈對中國的喜愛并非僅僅因為這里的風景,而是空氣中無處不在的歷史感。“無論你去哪里,你都仿佛可以看到幾千年回溯的情景。你可以感覺到歷史,幾千年無數代人的過去。這在美國沒有。”吉蓮說。
凈和吉蓮的性格很像,都是多思、內向和 容易感傷的人。她們愛好讀書,樂于嚴肅的思考。然而,在凈所在的小學,孩子們的游戲遠多過讀書,所以凈反而喜歡在中國的環境。在凈和吉蓮看來,中國人比較認真嚴肅,這跟她們的性格合拍。
吉蓮因此和凈一樣已經開始設想著再次來中國的計劃,“我被這里深深震動了,所以也非常想再回去,那是回家的感覺,我也對自己有這種心情而感到十分驚奇。”
身份的困惑
被收養的中國孩子和美國白人父母之間,膚色不同是無法回避的現實。一些美國收養專家已經意識到美國人收養亞洲孩子時,需要考慮的問題比國內收養或同種族收養要復雜得多。
美國伊萬·唐納爾森收養研究所(Evan Donaldson Adoption Institute)曾經對1955年至1985年被美國家庭收養的韓國人進行調查,發現他們在現實生活中遇到了很多特殊問題。
調查發現,絕大多數人對被收養的經歷表示肯定,對養父母非常忠實,認為他們盡了撫養的全力。
但是不少人困惑于自己的身份。“我覺得自己像假冒的,既不是韓國人,也不能被接受為美國人。”“我覺得自己與別人不同,很孤立。”大多數被訪者都表示自己在成長過程中有被歧視的經歷,而且種族的原因(70%)遠高于收養的原因(28%)。“不是很嚴重的歧視——而是每天的小事情(嘲笑、瞪眼、言語、猜測),在生活中累積起來,令人疲憊。”
“那是有關我民族背景的持續嘲弄,留下傷心的記憶。在小學里最頻繁,而在中學里比較激烈。”還有人說,他在美韓兩個國家都受到歧視:“在韓國,因為我不會說韓語而被人嘲笑;在美國,因為我的外表不像西方人而被歧視。”
一些人因為此類歧視而選擇拒絕自己的文化傳統,刻意追求白人的外表,性格還由此變得內向、憂郁和易怒。但也有一些人則表示自己能夠承受這一切。“那些事情不會影響我的自尊或信心,因為那時候我已經對我的傳統感到驕傲,而且有價值觀的堅實基礎。”
異國收養的身份還影響到一些女孩的擇偶。“我覺得自己不漂亮,因為我與西方美的標準不符。”
該調查顯示,半個世紀以來,各種歧視的情況并沒有得到明顯改善。
很多被訪者都表示不能理解為什么親生母親要拋棄自己。此外,被收養者還會對養父母的愛有感恩的壓力。
由于中國從1992年開始允許國際收養,目前在美國被收養的中國孩子年齡普遍偏小,所以至今還不能對華裔被收養人做類似的詳細調查。曾對韓國被收養人作過深入研究的美國密蘇里—哥倫比亞大學的Dong Pil Yoon教授接受采訪時說,他相信中國的這些被收養人也會面臨和韓國被收養人相似的問題,因為他們的外表特征很相似。
對策:“開放式收養”
為了減少亞裔被收養兒童的心理困惑,Dong Pil Yoon教授研究發現,接觸和欣賞亞洲的傳統能夠防止情緒低落和增加自信。他認為,文化和傳統的教育對膚色不同的亞裔兒童尤其重要。如果不重視這個問題,則會使其缺乏心理調節能力,內心容易受到傷害。
事實上,Yoon教授的這個觀點已經被美國收養機構普通接受。伊萬·唐納爾森收養研究所的執行主任亞當·珀特曼(Adam Perman)接受記者采訪時說,多數收養機構在給收養亞裔孩子的家庭做咨詢時,都會建議他們讓孩子接受亞洲傳統的教育,而且收養機構通常會提供收養后的文化培訓課。“一些家長不確信讓孩子同出生國保持聯系是否是一件好事,但是大多數負責的咨詢員都會建議他們這樣做。”
“我們的中國女兒基金會”(Our Chinese Daughters Foundation)也是一家從事中國兒童收養和“尋根游”項目的美國收養機構,其負責人簡(Jane A·Liedtke)博士撰文說,兒童需要對他出生的國家以及他被收養的事實形成積極的看法。
簡博士建議養父母不要在旅行過程中,進行中美兩國之間不恰當的比較。例如,如果養父母帶著孩子去中國的農村,發現那里的廁所條件很差時,最好不要對著孩子嚷:“天哪,這里沒有美國那樣的廁所!”這會讓孩子覺得,這個地方不好,有問題。“養父母可以讓孩子知道存在差異,但是要小心別讓孩子覺得這里很糟,孩子會認為自己的國家很糟,心理上有負面影響。”簡博士說。
“尋根游”逐漸成為實現傳統教育的重要部分。貝卡·派帕說,在組團中國“尋根游”時,讓孩子們對中國有一個良好的印象特別重要。孩子們需要為中國驕傲,進而他們會為自己驕傲。
經過半個世紀的變遷,收養韓國兒童的經驗已經使大多數美國收養家庭愿意讓孩子了解自己的民族和文化。這種收養方式被稱為“開放式收養”,它正在深刻地改變著美國的家庭形態。
“國際收養正在改變著美國‘家庭’的概念。“亞當·珀特曼說。其研究所在2002年進行一次全國調查發現,64%的美國人表示,其家庭或其親密朋友有收養或被收養的情況。
根據美國國務院數據,從1971年到2001年間,美國共有25萬名外國兒童被收養,其中來自中國和俄羅斯的人數最多。幾十萬名外國兒童的到來,突破了美國家庭的傳統概念,人們對沒有血緣的家庭關系漸漸接受。
懸而未決的疑問:我是誰?
“開放式收養”依然留下了一個問題,這些來自中國的孩子也許永遠無法知道親生父母的下落。
除了幾乎為零的生母線索外,與吉蓮這位母親不同,多數美國養父母不愿意養子女去找尋他們的生母。2002年的全美調查顯示,82%的美國人承認,如果考慮收養的話,保證親生父母不把孩子要回去是一個主要的因素。
“一些收養家長愿意與他們的孩子自由談論收養問題,但是他們也許還是不愿意孩子與親生父母有直接聯系。他們擔心親生父母改變主意,要回他們的孩子。“派特·胡佩斯(Pat Hoopes)女士接受采訪時說。她是“為了兒童的寬廣地平線”收養組織(Wide Horizons For Children Inc.)的高級醫療社工。
“被收養的孩子對尋找親生父母的興趣因人而異,但是在形成自我意識的過程中,他們必然會疑問:我是誰?”
派特·胡佩斯說,“美國社會對血緣與基因信息很重視,因此被收養人很難避免為自己的身世困惑。”
尋找親生父母對被收養人是否有益?這個問題一直是美國收養問題中爭論的焦點。亞當·珀特曼認為,從韓裔被收養人的調查中可以出結論——傳統與血緣對他們非常重要。馬薩諸塞州一家尋親機構近期對90名找到親生母親的美國被收養人做調查,結果是57%的人感覺非常好,20%的人感覺不錯,18%感覺好壞參半。
亞當·珀特曼堅持被收養者應認知自己的傳統和血緣,幾十年來,韓國一直告訴美國養父母們,他們不可能找到孩子的親生父母。但是現在,韓國骨肉團圓的事情已經不是新聞。“等被收養的孩子們長大成人,他們會意識到傳統和血緣對他們有多重要,中國的孩子和中國毫無疑問也將會感受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