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歲的兒子動輒挑剔我的不是,每寫一篇文章,他都要先搶去讀,像個小大人似的發一通議論,不疼不癢,嘻嘻哈哈??伤约旱淖魑膮s“頭不像頭,尾不像尾”,甚或“身子”都難見。他說,這叫“苗條”作文,頭小,身子細,腿長……酷著呢!
你瞧,現在的小男孩出口多么張揚時尚,我們這一代人簡直不明白他們到底在想什么。
兒子的班主任姓陳,很年輕的一位女教師,每次接兒子都能見到她,笑臉燦若桃花。有天不一樣了。這天,陳老師那張桃花臉不知被什么壞情緒抻得老長,對我說,梅先生,您好歹也算是個作家,怎么您兒子寫起作文來總是跑題走調,難道您舍不得遺傳也舍不得指教?我聽了有點尷尬,解釋說,賣鹽的喝淡湯、泥瓦匠住草房。陳老師說,那您起碼不能讓您兒子畫鬼符,他那作文讀起來蹭牙,像外星人的“杰作”。
像這樣“戲謔”的話何止出自于兒子班主任之口,親朋好友見到我,多半也調侃:“你兒子作文怎樣呵,不過有你這作家老子言傳身教,他的作文肯定是“狗趕鴨子——呱呱叫!”
真是有苦難言。說實話,我從來沒打算教兒子如何作文,他做人還沒學會呢,何談作文?再者,我那淘氣的兒子生性忤逆,從不把我的“家訓”當回事,喜歡自己做主,天馬行空,難管束呢。
早在他3歲時,曾送他去學書法,結果一年下來不但字寫得還是烏龜爬,甚至連橫豎撇捺都不知道怎樣搭配。妻子擔心兒子這樣下去會成問題,可真正上了學,兒子的字忽然好起來,問他“秘訣”,他說不受拘束唄,那方方正正的米字格像老虎籠子,我被它關得氣都喘不開。
到了四年級,兒子開始有意翻動我的書架,《紅樓夢》《水滸》《三國演義》等名著被他“啃”得身首異處七零八落,中間的插圖也長翅膀飛了,原來兒子撕去做了貼畫,這搗蛋蟲真讓人哭笑不得。不過,就算兒子沒認真讀一頁《紅樓夢》《水滸》或《三國演義》,扎進去嗅嗅書香味也對他寫作文大有幫助。舉例說吧,有一篇寫春節的文章,他這樣描述:全國10多億人被迫在一天過節日,那是牙膏里擠出來的快樂,不真實,還不如乞丐跟我要一枚硬幣買肉包子吃,那才叫實實在在的開心呢!
去年兒子到上海借讀一年,今年又回南京復讀,開學沒幾天,班主任就布置了一道作文題《開學啦》,讓全班同學去寫。兒子在他的作文里大發牢騷:星星還是那顆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學校還是那所學校、老師還是那位老師……就是地位改變了,在上海是中隊委,回南京卻成了老百姓,我不服氣!
粉臉桃紅的陳老師看到這篇作文臉又抻得老長,當面毫不客氣地對我說,您兒子越來越出格啦,這樣下去,遲早會禍從口出!兒子果然不服氣,狡辯說,人家崔永元叔叔實話實說能成大明星,我為什么就不能說幾句真話!吵到最后,竟然對我也批評起來。兒子說,爸,雖然您是作家,可您那些文章寫得太循規蹈矩,思想早過時了,所以您已不配再當作家。
一句話噎得我氣若游絲。
中秋國慶雙節日期間,帶兒子到夫子廟吳敬梓故居參觀,一進展廳,兒子就發現有一字印錯了,“峻工”的“峻”應為“竣”。去找負責人提意見,兒子的氣勢咄咄逼人,弄得人家好沒面子,說,你這小家伙懂多少皮毛,這么多年下來也沒人說“峻”字的錯,你逞能,雞蛋里挑骨頭!兒子說,本來就錯了嘛,不信,問我爸爸,我爸爸是作家。邊說邊捏了我一把。
我鼓足勇氣對那位負責人說,“峻工”的“峻”的確錯了,再不改過來,吳敬梓臉上也無光。負責人下意識地凝視了一陣吳敬梓的雕像,半天才緩過神來說,奇怪奇怪,那么多有學問的人都沒看出來,你兒子還真不簡單呢!
回家路上,路過花鳥市場,想買一對虎皮鳥獎勵兒子,兒子說,我才不要籠里的東西呢。問他何故。他說了一句雖天真卻令我振聾發聵的話,他說,爸,等我老了,您才能看清我!
這話含著多少深意需要我仔細琢磨,起碼一點,兒子是不愿循規蹈矩的,他也看不慣我的循規蹈矩。這種大膽的反叛其實一直是我很欣賞的性格。
我愿拜兒子為師。
(原載2002年9月18日《中華讀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