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間的生活是說不出來有什么味道的,人們有意無意堅定不移地走在祖輩們設定好的規矩方圓里,重復著父輩們的故事,只作些細枝末節的修改,這故事是瑣屑而無聊的重復,沒有大喜大悲,沒有曲折迂回。鄉村人前天昨天今天也就那么回事地走著,如飲沒滋味的水。鄉間村里每年定期的社戲和不定期的小唱就顯得尤其突出,在鄉村人的眼里,它們是“鳳毛麟角”,至少,也該是鹽和糖,讓水變得不再那么枯燥無味,不再那么死氣沉沉,于是這大戲小唱愈顯得不可或缺。
社戲是每個大小村莊的必修課。鄉村人比不得城里人,——一年的大部分日子里,除去繁重的工作,城市人還是有不少闊綽的時間來心平氣和地呼吸的。然而鄉村人和忙是結下了不解之緣的,可是再忙,也該停下來好好地樂呵樂呵,大大方方地熱鬧一番,鄉村人,一輩子怎么能不忙呢?于是選擇了節奏稍稍舒緩的農閑(其實農閑不閑,只是不再像往常一樣讓人忙得不可開交),勒緊腰帶狠一狠心,湊一些栗子唱一次大戲。其實,各個村莊不是心血來潮,想什么時候熱鬧就什么時候熱鬧,而是每一個村上有自己唱大戲的時間,正如每一個人有自己的生日,這早已是約定俗成的事情——如你所不知,起初,村上唱戲并不是為一村的男女老少實實在在地閑上幾天,而是把這戲贈送給神靈,感謝神靈祈求神靈繼續保佑村民。問一問年邁氣衰的老人,他們會告訴你一些鮮為人知的事情。還會有些村莊依然保留較完整的古戲臺,古戲臺的前面,總會有一廟與它相望。你能夠隱隱約約地聽到“廟會”一詞,這大戲便是廟會的附屬物,可是后來廟會漸漸地走腔串調,不再由善男信女所主宰,而是“三教九流”游樂、聽戲、買賣、會友的好時機,所以“廟會”一詞偶爾從哪兒冷不丁地冒出來也會讓人格外陌生,即使在鄉間。不過,唱戲要請神的風俗并未消失殆盡——戲臺前面的不遠處,唱戲那天總要搭起個篷子,這篷子是神靈聽戲時的臨時住所。可是再也沒人想起這戲是送給神的,而是想,這戲是唱給人聽的,也請神來聽聽吧!
小孩子盼望的事情樸素、具體而又簡單,盼吃兩塊巧克力,盼買一件新衣服,盼過年,我小時候最盼望的就是唱大戲,這決不亞于對新年的盼望。因為唱大戲給我所帶來的歡喜也不亞于過年——可以連續吃好飯,可以買玩具,可以買衣服,可以不上學……看著天上的星星、水里的游魚盼望著,掰著手指頭數……哎,什么時候唱大戲便好了,心里總這么想。
盼來盼去,并沒有盼來,竹籃打水一場空。
“快要唱戲了吧!”我的祖母終于有一天眉飛色舞地說,“快唱戲了,可該熱鬧幾天了。”她看上去很高興的樣子,愈加慈眉善目。“讓你爸爸明天走走親戚,叫他們來聽戲,來熱鬧熱鬧。……”我一邊聽她的喋喋不休,一邊自己快樂著。
是的,每一年唱戲,村上的每一戶人家總是要邀請親戚好友來有福同享,我的父親便執行這一任務,騎著自行車到親戚好友那里一一邀請大家。一般地,親戚好友是要來的。也許,這在許多人看來,未免顯得有些做作、矯情,有些小題大作,可是外面的人永遠也難以清楚鄉村生活的空白,每年幾天的大戲在村民們的眼里是怎樣的奢侈而不可多得——唱大戲的前幾天,村莊上的每個角落都充斥彌漫著一種用語言難以形容的氣氛——是祥和,是愉悅,是緊張,是凝重,是溫馨……總之,那是讓人感覺極舒心、極欣慰的氣氛,仿佛盛大節日來臨前的紫光,或許比盛大節日前的紫光還讓人心潮澎湃。我們那些孩子樂此不疲滔滔不絕地談論著唱大戲那幾天做些什么:買個小玩具啦,買些好吃的哄哄嘴啦,唱戲的時候上哪兒玩啦……
搬箱是唱大戲前一天所要做的,就是把唱戲的演員請來,把演戲所需要的道具運來。搬箱回來后,村里的男女老少興奮地來看熱鬧,我們這些孩子也別無所求,只是想看看那些演戲時用的長矛大刀,更奢侈的愿望是去摸一摸,然而這是所不許的。
搬箱回來,很快地用粗糙的帆布、用十幾根木柱搭起戲篷,再把斑駁廉價的毯子鋪在地上,于是一個簡單的舞臺便大功告成了。那時我們這些步子緩慢的落伍的村莊和電還陌生得很——我們這些鄉下孩子壓根兒沒見過電視機、電話、電冰箱。唯一聽得比較多的就是電燈,而且在唱大戲的時候我們可以親自和它見上一面。電燈不僅給我們帶來新奇,還有快樂和滿足——搬箱回來搭好戲篷的當天晚上,戲臺的鑼鼓便開始亮相,演員們開始舒展手腳。
晚上的戲是從八九點鐘開始拋頭露面的,我們這些興奮以致得意忘形的孩子早早來到戲場,焦急地等待電燈剎那間輝煌,迫不及待地盼望著戲的開始。等待著等待著,盼望著盼望著,終于聽到憨聲憨氣的電滾子嗡嗡地響起來,緊接著戲場上燈光輝煌,同時戲場上涌起大驚小怪的歡呼聲。
很快,戲就開場了。
鑼、鼓、二胡、梆子……各就其位地響起,湊成一條歡快的小河,河的流水聲渾厚、粗獷、有力,并且井然有序。不過我們這些孩子對這河流毫無興趣,然而今天重溫它時,便有一股心泉從心底汩汩流出。
舞臺上的音樂奏起不久,舞臺后面便有咿咿呀呀的唱,在我的記憶里,總是女角先“粉墨登場”,自然先是咿咿呀呀了,而男角的唱是鏗鏘有力的。女角的頭上飾物琳瑯滿目,被燈光照得五光十色,煞是好看。而臉上要么大紫大紅,要么稍著粉墨。一般年輕的女角著紅青、粉色衣裝,而飾年老的女角則著黃色衣裝。她們的衣裙夸張得肥而長,把腳給隱藏得“完好無缺”,所以她們走路不應當說是走路,而應當用“滑”或“游”來形容。常看戲的人是應當清楚的。
人熟悉戲中的忠誠與奸詐,偉大與渺小,英雄與梟雄……鄉村人是用樸素的眼光來看戲的,他們的心和舞臺一起跳動,一起悲歡離合——男人會憤怒得握緊拳頭,女人會傷心得熱淚盈眶。我們這些孩子只是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可是那些丑角也會惹得我們捧腹大笑,那些精彩的刀戰槍斗,也會使得我們心驚肉跳。尤其讓我們關心的是那些美不勝收的臉譜。
最令人興奮的是武生接二連三的翻跟頭,武旦對花槍,此時鑼鼓節奏疾快,旋律激昂。臺下的人幾乎屏住呼吸,兩眼凝視,耳朵一心傾聽,口里不停地叫好,手不停地鼓掌——好像舞臺施了魔,把人們的眼光、呼吸、心跳、手腳一一控制在手中,人們是著了魔了。我們這些孩子興奮得手舞足蹈,恨不能站在舞臺跟前,要么干脆在舞臺上爭斗一番,坐著——站著——站到板凳上。
給人無限遐想的是男女角拿著馬鞭子煞有其事地騎馬,拿著木棍有模有樣地搖船,拿著空空如也的酒盅兒豪飲……那時我竟也不會覺得這是“自欺欺人”,看來,我也算得上一個小戲迷。
我以為最有意思的看戲是在鄉下,而不是在劇場——劇場不會有鄉下的那份熱鬧,鄉下的戲場里有小販的長吆短喝,有小孩子的喃喃細語,有老人的低語評論……所以似乎多余的聲音讓戲場多了幾分活潑,多了一些溫馨。劇場不會有鄉下的那份熱情,老人來了,中年人來了,青年人來了,孩子來了,年輕人將座位讓給老人和孩子,男人把座位讓給女人。劇場不會有鄉下的那份自由,可以隨便的走動,孩子可以吃零食,男人可以抽煙。
并且,鄉下的戲是不要票的。
聽說,我們的國劇——京劇竟和“挽救”一詞“相提并論”,不由得害怕起來。然而鄉下的戲依然“我行我素”,并且日見盛行,也該是慰心的吧!
推薦人語
本文是第四屆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者劉一寒的新作。文章在場景描繪上,生動有趣,給我們以身臨其境之感,同時使人產生一種無限的遐想。生動豐富的語言更使文章增色不少。結尾短促,卻一下點明了文章的主題,道出作者的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