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現代學術史上,“禹是一條蟲”這一論斷曾掀起軒然大波。
這一論斷直接與歷史學家顧頡剛相關。人們對顧頡剛的了解也往往僅止于此。
他真實的光彩被厚重的灰塵掩埋了。
這是歷史對懷疑歷史的歷史學家的嘲弄。
阿雙不許亂翻書
父親出生在一個書香門第,童年時家中的長輩按照傳統的科舉教育安排他讀了私塾,希望他能考取功名。父親五六歲之后,他的祖母常常對他說:“阿雙(父親小名雙慶),你讀書要好好用功??!我們家里從來沒有一個白丁,你總不要坍了祖宗的臺才好啊!”但是刻板的私塾教育對于年幼的父親沒有絲毫吸引力,加上小孩子貪玩本性,總想借故逃學。
有一次天落大雨,父親對他的祖母說:“今天雨太大了!”可是祖母毫不思索地指著天說:“你不想去了吧?就是落鐵,也得去!”這斬釘截鐵的幾個字使父親終生不忘。他工作之后,每逢大雨,家人勸他不去的時候,他就會說出祖母的這句教訓。
父親沒有兄弟姐妹。幼年他最大的樂趣就是隨著他的祖父廉軍公出游或者掃墓。廉軍公熟知蘇州城的掌故舊聞,在街上,凡經過一個牌樓、一塊匾額或者一座橋梁,廉軍公必把它們的歷史講給孫子聽。父親后來在《古史辨·第一冊自序》中說這些故事讓他“得到了最低的歷史的認識:知道凡是眼前所見的東西都是慢慢兒地積起來的,不是在古代已盡有,也不是到了現在剛有。這是使我畢生受用的?!?/p>
曾祖父的掌故激起了父親對歷史的興趣,加上父親好奇心很重,自然就養成了翻看書籍的習慣。那時的翻書自然也不是認真去讀,只是憑著孩子天性亂翻一氣。因為常常把長輩的書籍翻亂,惹得他的叔父子蟠公在書架上貼了一個紙條,寫著“雙慶不許翻動”。當時父親的姑丈家里有一個藏書閣,他一到了那里,就上閣埋頭翻書,長輩呼喚也不出來,在親戚家傳為笑柄。
1913年,父親考取了北京大學預科,學校安排他在前門外的西河沿客棧住。當時那里有很多戲園,價錢也特別便宜。以前父親在蘇州受了同學葉圣陶的影響,養成了喜愛看戲的嗜好,此時自然是好好過了一把戲癮。每天上課的間隙他去看東安門廣告版上各戲園的戲目,選定了下午要看的戲,及至放學,便一溜煙地跑去看戲了。
后來,父親的戲癮更大了,戲園子幾乎成了他的正式課堂,除非生病,他沒有一天不到的。
“禹是一條蟲”
1922年父親到商務印書館編譯所任編輯,除了編輯教科書以外,雜務很少。星期天常有空閑來研究古史和古籍。以前父親替商務編教科書時曾經把《詩經》、《尚書》、《論語》中的古史觀念加以比較,竟然發現堯舜禹的歷史次序有問題———越是存在時代晚的人物,相反在歷史中越是排在前面。當時父親只是提出了這樣的假設,這時有了時間,父親便把自己對于古史的疑問與錢玄同通信討論。
恰巧胡適當時去上海治病,讓父親幫他代編《讀書雜志》。父親就把他和錢玄同的討論中關于古史的部分加以摘編,刊登在《讀書雜志》上。這一次,父親第一次提出“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認為時代越靠后,傳說的古史期越長;時代越靠后,傳說中的中心人物就越放大。并且懷疑“禹或是九鼎上鑄的一種動物”。
通信發表后,在歷史學界引起軒然大波。許多人來信駁斥父親的觀點,尤其是父親關于“禹或是九鼎上鑄的一種動物”的推測更是被人們簡化成“禹是一條蟲”而哄傳一時。學術上的爭辯最后往往流為個人的意氣之爭,但父親對于辯駁的文章并不為忤,認為這是自己修正思想和增進學問的好機會,并且把辯論中真正有價值的文章也拿來發在《讀書雜志》上。這是父親編寫《古史辨》的緣起。
當時在商務的同仁中,鄭振鐸是文學研究會的創辦人,大家經常到他家聚會談論。有一次鄭振鐸說我們替館里做事,一個月才拿百元左右,可是出一本書,館里就賺幾十萬,還不如自己集款辦一個書店,自己印書。當時大家都很贊同,就決定每月從每人的工資中拿出10元存在銀行,成立了“樸社”。
到了1925年9月的時候,樸社已經有了2000元的存款。父親終于可以實現自己出書的夢想了。父親在《讀書雜志》上發表辯論古史的文字時,樸社同人就建議他編輯成書,由社里出版。當時父親雖然答應,但是因為其中一篇文字沒有作完,所以遲遲沒有動手。不想在1925年的夏天,曹聚仁搶先把這些文章編為《古史討論集》出版了。樸社同人一時都來埋怨父親的拖延,于是父親才開始著手編輯,這就是奠定了父親在歷史學界地位的《古史辨》。父親在序言中說:“我不愿意在一種學問主張草創的時候收得許多盲從的信徒,我只愿意因了這書的出版而得到許多忠實于自己的思想的朋友?!?/p>
父親和胡適
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后,學界流傳這樣一句話:“我的朋友胡適之”,用來調侃那些以認識胡適為榮、并將他掛在嘴邊炫耀的人。胡適認識的人固然很多,但真正能成為胡適知己的人并沒有幾個———父親是其中之一。
父親大學畢業后,他的同學羅家倫托胡適為父親在北大謀職,當時在北大做教員收入較高,一個月能得七八十元,但是父親覺得自己到圖書館更合適,只是圖書館的薪水比較低,只有五十元錢,當時父親的家庭負擔比較重,胡適就表示他自己愿意每月用自己的錢補貼父親三十元。父親對于這樣的老師自然非常感激,但是他說:“這三十元,借是必要的,送是不必要的。”父親能在北京立足,胡適這每月三十元的借款幫了他的大忙,不然以他當時的家庭負擔,很難在北京生存。
胡適回國的時候只有二十七歲,這樣年輕的教授在北大的歷史上前所未有,班上有很多學生比他的年齡都大。當時胡適講中國哲學,拋開三皇五帝直接從周宣王講起,讓很多人驚訝得不得了,也有很多人不服氣。父親聽了胡適的課之后非常佩服,說胡適所講的所說的都是他心中所想而又不知道怎么說的,處處符合他的理性。并且還介紹當時別系的同舍好友傅斯年去聽胡適的課,堅決擁護胡適。
胡適后來曾經在許多場合說到當時有不少學生的學問比他強,讓他時常提心吊膽,加倍用功。但也幸虧有“一批年輕但是卻相當成熟,對傳統學術又頗有訓練”的學生追隨,讓他信心增加不少。這些學生中就包括“傅斯年、顧頡剛、羅家倫等人”。
學術的器量
在學術上,父親的器量是非常大的,他從來不盲從別人,也不希望別人盲從自己。他曾經說:“讓我盲目崇拜一個人就像讓我訓斥一個仆人一樣困難。”
父親在燕京大學教書的時候(1929年之后),已經是有名的教授了。他當時任《燕京學報》的編輯委員會主任。此前父親經人介紹認識了在蘇州中學教書的錢穆,知道他的觀點跟自己不同,就屢次邀請錢穆批評自己的文章。錢穆之前雖然也出版過幾本專著,但是因為他在中學教書,始終沒有引起學術界的注意。后來父親把他的《劉向歆父子年譜》發表在《燕京學報》上,在北平學界造成了很大的震動。
錢穆先生在他晚年所著的《師友雜憶》中說他發表《年譜》“不啻與頡剛爭議,頡剛不介意,既刊余文,又特別推薦余至燕京讀書任教。此種胸懷,尤為余特所欣賞。固非專為余私人之感知遇而已”。
1931年父親在燕大和北大同時開了《尚書》研究的課程,首先講《堯典》。當父親講到《堯典》的十二州是源于漢武帝時的制度時,當即有個學生譚其驤(后來成為中國歷史地理學科的主要奠基人)站起來說:“老師你講錯了!”父親沒有不好意思或者惱羞成怒,而是讓譚其驤把不同的意見寫成書面材料讓他看。
譚其驤為了駁倒父親,查閱了大量的資料寫成材料交給父親。父親看了說你哪幾條說服我了,哪幾條還沒有說服我。譚其驤就又寫,這樣討論了好幾次,父親就把這些討論的內容寫入講義,在課堂上說譚其驤同學對我的幫助很大,幫我糾正了很多錯誤,但是他的意見也有我不同意的,這些都讓我非常感謝。后來父親還和譚其驤一起發起了“禹貢學會”,共同出資創辦了《禹貢》半月刊,給當時的學生一個練習寫作的園地。
這些事情在當時是十分常見的,可惜后來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往事竟如同古老的傳說,已經渺不可聞了。
(摘自《新京報》2004年4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