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確有一種怪病,那就如魯迅所說,“可憐外國事物,一到中國,便如落在黑色染缸里似的,無不失了顏色。”讀這篇舊文,也可幫助我們對未來中國的思考吧……
《和羅素先生的談話》(楊端六講 毛澤東記)是80多年前一篇舊文,發表于1920年10月的長沙《大公報》。今天再來發表,有什么意思呢?我想到的有三層:
一、此文與羅素、毛澤東、楊端六三個人物連在一起,前二人都是20世紀世界級的大人物,后一人也是對中國卓有貢獻的經濟學家。此文當然具有重大的歷史價值,足以引起人們的注意。羅素(1872-1970)是英國哲學家、數學家、邏輯學家,1950年獲諾貝爾文學獎,隨后又獲世界和平獎,是世界第一流的學者,又是卓越的和平戰士。1920年曾訪問中國,講學十個月,回國又著《中國的問題》一書。早在1921年就呼吁英國政府放棄在華特權,主動把香港和威海衛歸還中國,“讓中國獲得完全的獨立,讓中國依靠自身的力量創造出有利于全人類的、更新更好的文明”。但在1920年他在長沙停留短暫,可能沒有注意到那時剛露頭角的青年毛澤東,毛澤東雖然記錄了有關羅素的講演,但對羅素也并不心服。他主張革命,羅素主張調和;他向往俄國十月革命,羅素批評布爾什維克。“道不同不相為謀”么。1950年羅素又強烈要求西方國家承認中共政權。1960-1962年間他又大力促進中國和印度和平解決爭端。而毛澤東在晚年也曾下令翻譯羅素的《西洋哲學史》,可惜羅素已年近百歲,沒有可能再次訪問中國。倘若那時他能訪華,這兩個偉人回憶1920年那次相會,該是如何感慨呢?
楊端六(1885-1966)這個名字,現在很陌生了。他是湖南長沙人。留學英國,專攻貨幣與銀行學。1920年5月回國,即為商務印書館設計新的會計制度,這可能是我國民營企業實行現代化管理的最初嘗試,成效顯著,他也被譽為“商務印書館的銀柜子”。以后長期擔任武漢大學法學院長。抗日戰爭前,他曾應邀為蔣介石講授經濟學,蔣介石想改革軍隊財務管理,請他出任軍委會審計廳長,軍銜上將。他不愿做官,便提出條件,一是仍舊在武漢大學教書,只在周末和寒暑假到南京任職;二是他不習慣穿軍服,上班只能穿便衣。不料蔣介石都答應了。他只好兼任了四年不穿軍服的上將。解放初,人民政府任命他為中南財經委員會委員,仍留武漢大學,但他的學問已不能用于經濟建設,只能去寫《清代貨幣金融史稿》,這是多么可惜!
二、這篇文章不過兩千多字,但內容豐富。今天仔細讀來,仿佛是80年前很準確的兩個預言。一個預言是:“布黨(指布爾什維克)的目的是共產主義,是羅素所贊成的。以共產為目的……,一往難收,將使自由喪盡,是羅素所不贊成的。”羅素這話,與德國共產黨創始人盧森堡(1871-1919)的意見一致,不幸未被列寧采納,結果是70年后蘇聯的土崩瓦解。另一個預言是他認為中國“與其反資本不如提倡資本”。楊端六當時聽了,覺得他既主張社會主義,卻又說出這樣的話,“可謂怪而又怪”,哪知二十多年后,毛澤東在延安提出新民主主義,即含有“提倡資本”之意,可惜不久便放棄了。后來鄧小平主張改革開放,不就是改“反資本”為“提倡資本”嗎?今年修改憲法,更把這種精神寫進憲法了。那么,今天重溫這篇文章,是不是會因此而引起更深刻的反思呢?
三、羅素當年對中國還提出一項批評,開了一個藥方。他說:“中國勞動者智識太低”,“人民不懂事,無科學知識,是什么事都不能做啊。”這種情形在80年前,不足深責;但在80年后的今天又如何呢?一方面應當肯定中國已大有進步,但另一方面又必須承認,我們現在的人民,尤其我們的政府人員,還有很多人不懂事,無科學知識。舉一個例,現在很多農民會開汽車,這是大進步,但現在貨車、客車普遍超載,需要政府專門治理,豈不就是不懂事、無科學知識的后果嗎?自從“五四”歡迎德先生、賽先生以來,80多年這兩位先生在中國還無常住戶口,是何緣故?今后怎么辦?
羅素開的藥方是:“用中國的藥來治中國的病”,這句話說得很好,但需要正確理解。我體會,這決不是要我們以“國情特殊”為由,拒絕服用外國已經行之有效的西藥。只是要根據中國的病情而斟酌損益而已。不過,中國確有一種怪病,那就如魯迅所說,“可憐外國事物,一到中國,便如落在黑色染缸里似的,無不失了顏色。”讀這篇舊文,也可幫助我們對未來中國的思考吧。
附:和羅素先生的談話
楊端六 講 毛澤東 記
羅素先生這個人,是一個世界的學者。吾于羅素先生學說,殊少研究。在滬時,倉卒將羅素先生著述翻閱幾種,滿想于來湘途中,和他多番討論。乃羅素行到南京,又為南京留住講演。后亦沒有多的時間。今所述者,只其大略。而先說明羅素是一個什么樣人。
我覺得羅素是一個模范的英國學者。試從三方面看:
一、實用的方面
羅素為學,不尚空談,專從實際效用的方面著手。吾曾看過羅素一種講義,系在牛津大學博物館所講,稍知羅素哲學的下手方法。彼哲學蓋從科學下手者。彼視哲學為有致用的可能性,故于哲學,不論何種方面,都以按切事理能夠致用為主。羅素答謂哲學之研究有二方法,一根準于道德倫理,一根準科學。羅素不贊成根準道德倫理的方法,謂以此方法,任從怎樣研究,終必不得結果。羅素研究法,是根準于科學的。彼喜歡一部分一部分去研究,如習數學,習好加法,再習減法,再習乘除法。一部分習好了,才算有了一部分成績。彼用此方法,分部去習各種科學,最后集合攏來,加以推敲[?],便成了有用的哲學。從前哲學家的研究方法,只是籠統的,故其研究結果,給他碰中了的,好,則全體通好,沒有碰中的,不好,則全體通通是不好。羅素是反對這種籠統的方法的。他主張分析而切于實用。“切于實用”,本是英人的通性。英法之不同,就是英切實用,法切理想。法人多所發明而實際的受用,不及英人遠甚。羅素是一個英國人,所以他有英國的風氣。
二、自由的方面
“愛自由”也是英國人的通性。有人說:“英重自由,法重平等,德國不自由不平等而重組織,美國則自謂自由平等兼而有之。”旁的吾且不論,惟“重自由”,確是英國人的通性。吾讀羅素《社會改造原理》,見他處處關照自由,看他批評各種社會主義,謂與其贊成國家社會主義,不如贊成無政府主義。可以見到羅素重自由的精神。羅素所以反對布爾失維克,就是為他不自由。布黨的目的是共產主義,是羅素所贊成的。以共產為目的,而要以專制為手段,一往難收,將使自由喪盡,是羅素所不贊成的。羅素謂人類的理想社會,是自由的充分發展個性。布黨用強力灌輸其主義于青年,不管他任受與否而一味強注,此與宗教家之只要人信其宗教不許人質問理由者同,故羅素謂布爾失維克有宗教的性質。羅素的哲學不從宗教入,羅素是最反宗教的。
三、調和的方面
調和也是英國人的通性。吾湘章行嚴先生在甲寅上倡調和論。章曾留學英國,可謂學有由來。羅素是最主張調和的。羅素反對法國之工團主義而贊成英國之基爾特主義,則因基爾特主義具有調和性質。羅素于各種社會主義,只贊成其切實可行者,而不贊成其理想的高遠者。羅素主張保存貨幣[等?]差給值,主張自由發展個性,主張人類進步,此與廢除貨幣,平均給值,泛勞動主義,及板滯的社會狀態等,是立于反對的地位的。要而言之,羅素之主張,只是調和。
“實用”、“自由”、“調和”,是英人的三種通性。羅素是最帶有這三種的色彩的。所以我說:“羅素是一個英國的模范學者”。
以下述吾與羅素的談話。
我問羅素“對于中國的見解”。
羅素說:“到華日淺,接洽頗多上流。于一般平民,尚少接洽,不好發表意見。”故羅素不喜到處演講。此次到湘不能久留,即是此意。我問:“先生到京將何種生活。”他說:“將一面講學,一面調查社會情形。”吾問:“先生今后研究學問何擇?”他說:“吾于哲學已無甚興味。將致力于社會學。”這許是羅素研究的方向,要變更了。羅素系一個純粹學者,不喜華[?]熱,只一意研究。到華,每下車,遇事必問,雖小節亦注意。他說:“瑣碎的事物,華人見慣以為無甚趣味者,吾等初來的人,殊覺有無窮趣味。”吾問:“先生在華研究,將如何著手?”彼答:“專靠別人幫助不行,非得自己學中國話。”但中國話是不容易學的,他的計劃恐難實現。彼之不熱心于講演,謂有二故:“一、聽眾只有此數效難普被[及?];二、翻譯及記錄常錯,遺誤于人。”所以彼以為演講不如著書。吾料彼不久將有關中國的著述出現。
以上述羅素在華進行的方針。以下述羅素對于中國各問題之解決意見。
羅素雖然說他不愿意發表對于中國事情的意見,然吾私人頗問了他一些話。他亦隨問而有所答。今述其對于經濟之意見如左。
吾問:“中國應提倡資本主義,還是應反對資本主義?如應反對資本主義,又用什么方法呢?”這是中國一個大問題,吾對此頗費研究,想不出一個法子來,故以之問羅素。羅素說:“要弄好中國,惟一的法子,是發達實業。而欲使實業發達,又有三法:
一、委其權于資本家,任資本家去經營組織,將實業發達。
二、委其權于國家,使產業歸之國有,由國家經營,發達實業。
三、由勞動界自己經營,發達實業。(這是最新學說。歐戰后勞動者漸得權,頗有此種傾向。基爾特社會主義就是此 。
要發展中國實業,上之三法,任擇其一。吾告以中國勞動者現在決無自己辦實業的能力。要資本家去辦,吾人又不愿意。羅素說:“然則[只]好由國家辦。”我說:“中國政治腐敗,國家不能負此重任。”羅素說:“貴國留學生多,何不去改良政治呢?”我:“留學生在[政]治上多失敗,后來的人便不愿去了。”羅素:“不然。一次失敗,何妨再去。但國家經營實業既然無望,那么,便只有資本家了。”吾便問羅素:“資本家,中國的好,還是外國的好?”羅素說:“中國的好。用本國的資本家辦實業雖壞,容易處置。用外國的資本家壞了,則處置他較難了。”我便說:“資本家總是不好的。不論中國的外國的,想都不要。敢問再有發達實業的良法沒有?”彼說:“誠然,與其輸入外國資本家,不如輸入外國勞動者。中國勞動者智識太低。要利用外國勞動者,彼等決然不愿。”羅素與吾最后的話便是只有“用中國資本家開發中國實業”之一法了。突然看來,這與羅素平日的宗旨相反。吾人要知彼系特為中國說的。也許彼對中國有了研究之后,會將現在的意見變更的。吾于此要插一句話,就是無論怎樣設法,歸根還是“教育”要緊。人民不懂事,無科學知識,是什么事都不能做啊!
吾人于此再研究“中國究竟要不要發達實業”的問題。有些人說,上古時候無所謂實業發達,而人民安樂。后世實業發達了,罪惡反多。不如不使之發達為好。吾意不然。吾系主張發達實業的。理由有二:
一、精神生活,必與物質生活相伴。
二、自己不辦,外人必來代庖。
但是實業發達,資本家多了,豈不危險?吾曾以此問諸羅素。“世有越過資本主義一階級國家么?”羅素曰“無”。彼謂俄國即因實業不發達資本缺少,共產主義難于成功。設俄如美,便可成功了。羅素以為與其反資本不如提倡資本。這種議論,出自羅素,可謂怪而又怪。但這是他現在的話,將來也許改變的。
因此我與羅素進而討論銀行團問題。吾問:“吾人對銀行團應取何種態度?”羅素答:“吾對此無甚趣味。惟從‘學理’上是反對銀行團的。”彼謂這不過是外國資本家想來壟斷中國的事業罷了。
最后吾與羅素談及“考試問題”。彼也是反對考試的。惟彼謂中國教育幼稚,完全廢止考試,恐也有害。
吾述吾與羅素先生的談話完了。吾于此要替羅素申明一句。羅素著述中的學理與對中國發表的意見,是兩樣的。羅素只有一個意思,就是想用中國的藥來治中國的病。聽者不要誤會。
(原載于1920年10月31日《長沙大公報》楊靜遠提供)
(選自《湘聲報·觀察周刊》 2004年8月20日)李嵐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