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工作叫職業角膜勸捐員

天天要看到病危、死亡的場面，常常要受到拒絕乃至痛罵，每每要接觸捐獻者的尸體，２６歲的陳淑瑩正式成為國際獅子會深圳眼庫的職業角膜勸捐員，已經有３個多月了。她告訴記者：“這個職業，在香港有２０多人，在內地可能只有我一個。工作太難了，但也太有意義了。”——在病人瀕臨死亡、家屬滿懷悲痛之際，去勸人捐獻角膜，這無論如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藏民重見光明時的喜悅是無法用言語表達的，老年人跪下了，青年人跪下了，一群人一跪一片。

前往內蒙古、西藏扶貧，改變了她的人生

１９９７年從廣州市護士學校畢業后，陳淑瑩一直就在深圳市眼科醫院做一名護士。２００２年參加深圳獅子會“視覺第一中國行動”白內障復明手術醫療隊前往內蒙古、西藏扶貧，改變了陳淑瑩的人生。在深圳，她看到的總是生活中光明的一面，到了內蒙古和西藏，她才真切地感受到了生活的另一面：“在西藏山南地區，很多藏族同胞是徒步走了幾天才到達醫院的，他們背著被子和做飯的工具。當地許多連１００元錢都拿不出的貧困藏民，重見光明時那份喜悅是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的，純樸的藏民只能通過傳統的最高禮節——磕頭來表達他們的感激之情。老年人跪下了，青年人跪下了，最后全家都跪下了，一群人一跪就是一片，讓每個醫護人員都忍不住流下了眼淚。醫院的走廊里，每個等待手術的藏民和家屬都不停地搖著轉經筒，他們說，他們要為醫療隊的每個人祈禱。那種場面、那種氣氛，讓我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震撼。”

醫療隊幫助１０００多名眼疾患者復了明，可那只不過是杯水車薪。這種功德無量的好事要是能多組織一些該多好！

可許多復明行動絕對缺不了一種東西，人的角膜。

同行的國際獅子會深圳眼庫主任姚曉明博士由此向陳淑瑩講起角膜源的匱乏：深圳每年有二三百人等待移植角膜，而捐獻者卻極少，不到十分之一。而深圳每年死亡人數有一萬多，要是能勸家屬們把死者的角膜捐獻出來，那是極有意義的，可惜沒人做這份工作，這么多資源都浪費了。姚曉明自己工作太忙，只能利用休息時間出去勸捐。眼庫現在非常需要一個專職的角膜勸捐員，他問陳淑瑩是否有興趣？

此時，陳淑瑩的情感還沉浸在那種震撼之中，她說：“下次你再去時就把我叫上吧。”從此，她開始以義工的身份幫助姚曉明博士進行勸捐工作，直到今年５月８日她正式成為職業角膜勸捐員。

“病人走了，但他的眼睛還能活在這個世界上。”向捐獻者說明這個簡單的道理很難。

那是她最難的一次，她幾乎對這份工作沒有信心了

從西藏回來不久，陳淑瑩就跟著姚曉明向一位因腦外傷而導致腦死亡的女性病人吳逢春的家屬勸捐。姚曉明向家屬講，如果病人不幸死亡，那么角膜對死者就毫無意義，而現在深圳有那么多人的眼睛需要醫治，他們會借助捐獻者的眼睛重新看到這個世界。

病人的丈夫、哥哥、姐姐都說：“姚博士，我們在電視節目里見過你，沒想到大家會以這種方式見面。我們同意捐獻角膜，但你們能否答應一個條件：她只有３６歲，你們能否把她的角膜移植給年輕一些的女性？那樣，就像她的眼睛還活著一樣。”眼庫把吳逢春的角膜依照其家人的要求移植在一個年輕女子的眼內。簽訂捐獻同意書兩天后，吳逢春走了，但她的眼睛至今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第一次跟姚博士去勸捐這樣順利，陳淑瑩充滿了信心。當時她把這份工作看得比較簡單，她以為在深圳，人們的觀念比較新，之所以捐獻的人少，是因為大家不知道有這么一個眼庫，只要自己去告訴他們，就會有不少人來捐獻的。可隨之而來的挫折卻讓她深深感受到了勸捐工作的艱難。

一位巴基斯坦老人來深圳治療眼疾。他的角膜已經很薄，隨時都有可能形成透孔，要是那樣，他的眼睛就沒治了。為了替他找到新的角膜，陳淑瑩跑了兩三天也沒有成功，心里十分焦急。這時，恰好她的一個在市第二醫院做護士的同學打來電話，說那里有一位２６歲的因車禍腦死亡的女子。陳淑瑩趕去后，女子的丈夫和哥哥都同意捐獻，但她從湖南趕來的父親說什么也不同意。那位父親說：“你不要跟我講那么多，我女兒不但不能捐角膜，也不能在深圳火葬，我要把她運回湖南土葬。”在她父親的堅持下，這位沒有希望活下去的女子又接受了２０多天的治療，陳淑瑩也勸了２０多天，女子的丈夫和哥哥也都幫著她勸。陳淑瑩又找來民政局的有關人員，一面給那位老人講解不能異地移尸的規定，一面幫助他安排火葬和打車禍官司。即使是這樣，勸捐最終也沒有成功。“你們沒有一個好人，都惦記著我女兒的角膜……”老人認定了他們不是好人。

陳淑瑩說：“那次是我最難的一次，我幾乎對這份工作沒有信心了。”

家屬拒絕捐獻，也是出于對病人的愛。所以，陳淑瑩理解到自己應給每個人送去幫助，不管遇到了怎樣的拒絕。

她把他們當成朋友，不管他們捐不捐

這次失敗讓陳淑瑩想了很多，“那位老人拒絕捐獻，不也是出于對女兒的愛嗎？我去勸捐角膜，就是要傳播人與人之間的愛。”這個思想貫穿在陳淑瑩此后所有的勸捐工作之中。她給每一個人送去幫助，不管遇到怎樣的拒絕，她都這樣做。

有一次，她到一位癌癥晚期的病人那里去勸捐，剛一開口，病人的太太就流著淚說：“陳小姐，你不要跟我說，我不會接受。”陳淑瑩說：“看著她的樣子，我0的心似乎都碎了，我把名片留給她，告訴她不管有什么困難，都可以來找我，我都會盡我所能來幫助她。”即使是受到粗暴的對待，陳淑瑩也要留下她的幫助。有一次去鹽田勸捐時，死者的兒子當場用山東方言破口大罵。陳淑瑩難受極了，眼淚在眼眶中打著轉，但她還是留下自己的名片，告訴家屬：“你們是外地人，在送死者去殯儀館和辦理死亡證時，如果有困難，可以給我打電話。”

每一次去勸捐，陳淑瑩都自己掏錢買水果、鮮花、營養品。即使被病人家屬拒之門外，她也要把東西留下。“我把他們都當成我的朋友，不管他們捐不捐獻。”陳淑瑩真誠地說。

陳淑瑩的真誠感動了一位乳腺癌晚期病人王華，她和丈夫都是在深圳打工的人，由于沒有錢，王華當時已經放棄治療，在租來的房子里等待最后的日子。王華同意捐獻角膜，但她求生欲望異常強烈，當陳淑瑩請她在同意書上簽字時，遭到了她強硬的拒絕，她說自己會堅強地活下去。陳淑瑩沒有再提捐獻的事情，一如既往地去探望她，找醫生上門給她治病，又找癌癥康復會的專家給她解疑。快兩個月過去了，一天，王華的丈夫突然打來電話，在電話里，他痛哭不已：房東怕王華死在他的房子里，逼他們立刻搬走，但他們已經無處可去了。陳淑瑩急了，她說：“你別哭，我馬上就過去，咱們想辦法，實在不行我幫你租房子，說什么也不能讓你太太走得不安寧。”在她的勸說下，房東終于做了讓步。在彌留之際，王華讓丈夫簽下了捐獻同意書。

她留給陳淑瑩一句話：“我病后活得很痛苦，所以我也理解其他病人的痛苦，希望你能幫我把角膜給那些需要的人。”

這位捐獻者是如此可敬，他幫助４個人改變了命運。

每次她都不把死者當成一個陌生人，所以她不怕接觸尸體

每次同瀕危者家屬簽訂一份角膜捐獻同意書，陳淑瑩就告訴他們：“一旦病人死亡，請你們馬上給我打電話，６個小時內，眼庫的車就會趕到。”因為在炎熱的夏天，角膜如果不在６小時內取下來，就沒有用處了。

對于每一個角膜捐獻者，陳淑瑩都異常尊重。每次和醫生一起趕到醫院，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安撫家屬的情緒，之后，請家屬回避，在１０分鐘的時間內取出角膜。接下來，她要為死者整理好遺容。然后，再請家屬來看取出的角膜，告訴他們：“這是你們親人的角膜，我們明天要把它移植在什么樣的患者眼內，你們親人的一部分生命又在他身上延續了。”接著，陳淑瑩要幫助家屬用擔架把死者抬到車上，送往殯儀館，再將家屬送回家中。此后，她還要去參加死者的追悼會和火化儀式，幫家屬辦好各種手續，算清費用。最后，再去紅十字會為家屬辦理榮譽證書。每年過節，她都會給死者家屬寄去表示哀悼的明信片。

在此之前，陳淑瑩從來沒有接觸過尸體。“難道你不怕嗎？”許多人都這樣問她。陳淑瑩不怕。

今年７月１４日，從江西來深圳打工的文靜從７米高的腳手架上跌落，頭部嚴重受傷，經過醫生的全力搶救無效后死亡。病房里，他的太太、正在上大學生的兒子和從廣州趕來的親戚陷入了悲痛之中。經過兩個多小時的勸說，在死者親戚的幫助下，文靜的太太終于決定，幫助丈夫捐出角膜。一個身患先天眼疾的１８歲花季少女田娜，一個由于事故造成眼病的成熟女性，一個因遺傳角膜疾病幾乎導致失明的５６歲老人，還有一個８歲的孩子，他們的人生都將因為文靜捐贈的兩只眼角膜而改變。陳淑瑩給文先生穿衣服時一點也沒有覺得害怕，她只覺得神圣：這位死者是如此可敬，他幫助４個人改變了命運。姚曉明從外面找來米和茶葉，按照死者家鄉的習俗，他和陳淑瑩兩個人將米和茶葉輕輕放入文靜的口內。

有些詞像“偉大”、“崇高”，陳淑瑩是在做了勸捐員后才真正理解了的。

她要努力學習，為了那些永遠不會忘記的名字

有一些捐獻者的名字陳淑瑩永遠不會忘記。

“一位叫張仁富的捐獻者，由于治病，一家三口窮得連飯都吃不起了，就住在醫院走廊上，但他還想著用自己身上有用的東西幫助別人。一見到他，我感到所有的委屈都消失了。”陳淑瑩請他們全家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飯，并把張仁富的情況向醫院進行了反映，北京大學深圳醫院對這位角膜捐獻者非常尊重，馬上為他安排了一間病房。在這間病房里，他安靜地閉上了眼睛。

還有一位白血病患者李永晶，她雖然已經做完了骨髓移植手術，但排斥反應卻讓她重新陷入危機，已經花費了幾十萬元的家庭無力承擔巨額的醫藥費。在一家人如此貧病交加的時候，李永晶不但自己同意捐獻角膜，而且還帶動全家都捐獻。為了能幫助李永晶，陳淑瑩找記者幫她尋求援助，可是等記者帶著獅子會同意贊助的消息趕來時，李永晶已離開了人世。

陳淑瑩說：“我覺得他們看似平凡，其實是很偉大的。有些詞，像‘偉大’、‘崇高’，我是在做了勸捐員后才真正理解了的，我覺得如果我不全力以赴做下去，不取得更好的成績，會對不起那些死者的。”

可是，勸捐是一種很專業的工作，光靠全力以赴、不怕委屈是不夠的。陳淑瑩成為職業角膜勸捐員后第一次勸捐的失敗，讓她明白，自己在專業知識上，其實還是業余的。

《深圳晚報》報道了一個叫鄭迎澳的６歲小男孩兒因有人從高樓拋物被砸傷，已經沒有呼吸，只是靠費用非常昂貴的呼吸機來維持生命。得知消息后，陳淑瑩決定以讀者的身份去和小孩兒的父母談。她帶上兩份報紙，拎著水果來到醫院。小孩兒的父母都在，陳淑瑩和他們談了很多，“當時談得也十分融洽”。孩子的父母也知道，挽回孩子生命的希望已經極其渺茫了。談到后來，陳淑瑩拿出一份報紙，上面有一條關于一個３個月大的小孩死亡后父母將其角膜捐獻出的報道，她向鄭迎澳的父母提出了一個建議——他們是否也能將孩子的角膜捐出，孩子的父母當時同意了。但后來，因在治療上同醫院發生了矛盾，同時也是由于喪子之痛，小孩的父母心情十分煩躁，陳淑瑩后來幾次前去勸說，都是越談越不得要領。最后，小孩的母親反問：“社會這么對待我們，我為什么要幫助這個社會？”陳淑瑩無言以對。這份本來能簽下來的捐獻書最終沒有簽訂，后來還有一些失敗也是這么造成的。

陳淑瑩一邊忙于工作，一邊盡量抽出時間學習，勸捐要掌握許多知識：溝通技巧、心理輔導、哀傷輔導等等。香港在勸捐方面非常成熟，勸捐人員非常專業，所以他們的勸捐成績非常好，基本達到了供求平衡。陳淑瑩一直想去香港學習，她說不久可能成行，深圳市眼科醫院黃麗娜院長幫了很大的忙。“以后再動員一些義工，深圳的勸捐工作也會好起來的。”

做此項工作，陳淑瑩的男友開始時非常反對，在陳淑瑩每天一個感人故事的影響下，男友已經轉變了態度，父母也開始支持她。現在，陳淑瑩和深圳市所有的醫院都建立了聯系，在報紙上公開了自己的手機號碼。每天不管幾點，不管是什么地方，只要有危重病人，她立刻就打車過去。她隨身攜帶著角膜捐獻同意書，手機２４小時都不敢關機。陳淑瑩知道，有許許多多的人在等待她取來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