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一個晴朗的日子,初春的溫哥華還沒有從冰雪中暖和過來。我駕著心愛的福特車,碾著泥濘應約趕往遠在城南的一所拉丁舞蹈學校。雨刮不停地把粘在擋風玻璃上的雨雪掃去,可掃不去壞天氣給我帶來的壓抑和郁悶。解凍前的陰濕,是那樣的不舒適,給人一種難耐的低沉。壞情緒使我認定不會有什么能夠讓我動心的東西在等著我。
讓我意外的是,一踏進教室,我就像從冰冷的茫茫荒原,一下子撲進了春色滿園的溫暖家園。三十多位舞者,正隨著節奏強烈得有些狂放的拉丁土風音樂在盡情地舞蹈。她們陶醉在舞蹈中,身心合一地融化在舞蹈里:踢踏的腳步是那樣整齊;扭動的腰肢是那樣靈巧;旋轉的身軀是那樣輕盈;顧盼的眼睛是那樣傳神;繁復的舞姿是那樣柔美;變幻的隊形是那樣和諧。在賞心悅目的舞蹈中,你能感受到舞蹈者的心在歡快地跳動,這種濃烈的氛圍感染著我,我的心怦怦地跳,血液加速流遍全身。看人們縱情舞蹈原來能有這樣酣暢淋漓的感受,應當說,這就是一種很純粹的人生享受。我從這種無限的愉悅中,體味到了舞蹈那種用心才能體會到的生命魅力,人就是應當生活在無盡的舞蹈中。
在舞動的人群中,一簇火紅的頭發特別引人注意,她就像一團火種,在舞蹈廳里隨意飄蕩游走。她游到哪里,哪里就勃勃地燃燒起來,我仿佛還聽到了火焰突然爆烈的噼啪聲。火種在不停在旋轉,高低上下、前后左右,都騰起了熊熊的烈焰。
一曲終了,廳里響起熱烈的掌聲,我才看清楚舞蹈者都是年過花甲的老人,可一個個精神矍鑠、行動敏捷。如果不是看到了他們的銀白鬢發,我一定會以為是一班舞蹈學校的高年級學生在上課。就像我注意到她一樣,剛才在舞蹈廳里肆意揮灑的她,也注意到了長著一張典型的中國娃娃臉的我。她走到我的面前,邀我共舞。一首南美風格的探戈曲適時地響起,她帶著我輕輕地滑入大廳,就像魚游進了水中。我在中央民族大學舞蹈學校是學過西方舞蹈的,而且成績不錯。于是就隨著她在音樂的海洋中飄游起來。她隨意地帶著我,每一個舞步、每一回轉身、每一次擺頭都恰到好處,和諧而順暢。接著是“恰恰”“倫巴”“草裙”“宮廷舞”“斗牛”……在風格迥異的舞蹈里,在氣血流轉周身時,我觸摸到了西方舞蹈的脈搏,與它共同呼吸共同跳動,陶醉在身心高度放松的愉悅和對西方文化進一步了解的欣喜中,心中不由感嘆人類文化的共通和一脈相承。
一上午的課程飛快地結束了,校長凱瑞夫人鄭重地把我介紹給大家。我的舞伴突然說:“還用得著介紹嗎?在舞蹈中我們早就是熟悉的朋友了,不是嗎?”
她摟著我的肩膀,親切地說:“年輕還是好,多讓人羨慕啊!”
“你也不老呀!”
“哦,你知道我有多大了?”
“60。“
“嗯?”
我馬上改口:“55?”
“呵,我就那么小?”
她轉身對學友們得意地說:“看看人家小姑娘什么眼光?”
我想擺脫窘境:“猜女士的年齡,這可是不方便又不禮貌的,還是別……”
她的同學們起哄道:“莫麗是不會在意的,你猜對了,她只會高興。”
無奈的我不能掃他們的興,只得硬著頭皮猜下去:
“65?”
“哼。”
“70歲?”
“嗨。”
“75?”
“不。”
我大著膽子:“80?”
“小姑娘太年輕了,沒有閱歷,怎么看人的?”
我想了想,奇怪地看看圍著揶揄我的這幫老孩子,連自己也不相信地睜大眼睛:“莫麗,是90嗎?”
大家“哦”了一聲,莫麗慈祥大度地揮揮手:“別為難孩子了,西萊斯特,我的小姑娘,你還是沒有猜對。我92了。”
我驚得大張著嘴,呆呆地看著莫麗。
莫麗得意洋洋地沖我做了個可愛極了的鬼臉。天吶,莫麗92歲了,真不可想像。92歲了她還在舞蹈學校學跳舞,而且學得那么好,跳得那么有韻味,她是把92年的生活體味全都融入了舞蹈藝術,舞蹈就成了她的生命。
大家見我目瞪口呆的樣子,十分開心。互相惡作劇地擠擠眼睛,又提出了一個問題:“你看看,這里面有沒有莫麗家的人?”
我一愣,傻瓜似的眨著眼睛,又一次蒙了。我得小心再一次被善意地戲弄。見我臉上再次現出的傻樣和不甘心的倔強,大家笑得更開心了,有幾個“笑神”竟跌坐在了地板上。我仔細地辨認著。看一張張在我們東方人眼里幾乎沒有什么差別的鶴發童顏,我實在是難以分辨。可既然挑戰般的游戲拉開了帷幕,我總要顯顯泱泱大國的睿智和5000年文明的才氣吧,認輸不是中國人的性格!經過逐行掃描,果然有幾個看著很年輕的婦女酷似莫麗,不,簡直就是莫麗的拷貝。我得意地確認后,她們就像小詭計被戳穿的小姑娘那樣靦腆地笑了起來。
“我是莫麗的孫女瑪賽。”
“朱莉,老太太侄孫的太太。”
“小女兒安娜。”
“大女兒迪娜。”
“莫麗的妹妹海倫,我們很高興認識來自中國的可愛的舞蹈家,我很喜歡你。”
“如果你能猜出我們的年齡,我就更高興了。姑娘們,我說的沒錯吧?”瑪賽又在煽動了。是挑戰,我就得接受,何況是這么有趣的問題。在心中默默地推算一下,我很有把握地指著一臉壞笑瞟著我的瑪賽:“你芳齡50。”
“哦!”一陣驚呼,在笑中響起。“一矢中的,真好。”
我眼睛一閉,念繞口令般的一口氣報了出去:“朱莉50出頭、安娜近70、迪娜70過了、海倫高壽90!”
石破天驚、語出驚人,說出海倫高壽90時,我把自己都鎮了。為她們那難以想像的高齡,為她們健康歡悅和坦蕩,大吃一驚。她們已經為這個世界的繁榮辛苦了半個世紀、甚至近一個世紀了,我的淚悄悄地流了下來,為女人和母親。
一片熱烈的掌聲打斷了我的思考,掌聲中還夾雜著非洲舞蹈中那種興奮尖銳的彈舌。莫麗帶頭跳起了歡快的桑巴,火紅的頭發又把教室攪得火熱歡快。只有歡樂的人,才是幸福的人——舞蹈者就是歡樂的人。看著這些舞蹈著的不老的加拿大老人,我從心底泛出一種對人、對生命的感佩和敬重。
盡情的舞蹈后,莫麗挽著我,莫麗們擁著我向舞蹈學校大門走去。她們答應下周到我的中國民族民間舞蹈學校去回訪。她們要看我們如何沉浸在敦煌的飛天,傣鄉的潑水,雪域的弦子和鳳陽的花鼓之中。她們還想穿穿傣族的筒裙,戴戴苗族的銀飾,踏著滿族的花盆底高跟鞋走一字步,敲敲佤族沉沉的木鼓……
回家的路上,我的思緒已經像正午的陽光明媚而多彩了。記得我讀書的時候,曾聽賈作光老師講過,他率中國民族藝術代表團到泰國曼谷文化交流時,泰國觀眾很欣賞賈老師的蒙古舞。當主持人宣布賈老師已經60高齡時,全場震驚了,爆發出長久的熱烈的掌聲。作為舞蹈藝術家,賈作光老師把舞蹈藝術視為他的生命;莫麗雖不是舞蹈家,卻把生活融入了舞蹈。舞蹈永遠是平凡的,這就是舞蹈的精髓和永恒的生命力。有人說:看一個國家是否文明,不是看它的GDP,而是看它對待老人,孩子和女人的態度。溫哥華之所以成為最適宜人類居住的地方,莫麗們也許是最好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