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月夜里暗涌的迷霧

這是一件傷心事，也是一件尷尬的事，是我后來從不愿多想的。但只要那靈觸的心翼一劃進那片燦爛的云天，我的感情就再也不能控制了。有時我想，如果一天早上她突然夢幻般地出現在我的床前，我肯定又會成為她的俘虜，像一株飄搖的小草。

第一次見她，是一個深秋的傍晚。夕陽很單薄，無力地把人影拉得老長。她正跟立華并肩走過恰特那條街，向北去。他們沒有看見我，我也沒打擾他們，但那一瞥卻深印在我心中，猶如倫伯朗那幅“日暮窮途”的油畫——那夕照的淡色、她那挺胸前行的側影、以及她那帶風帽的淺藍色的短風衣，都清晰地留在我記憶中。其實，前幾天從外地打球比賽回來的立華就悄聲告訴我，說他有女朋友了，女隊的，叫尹歌。我對這名字、這人無端地覺出神秘和好感?；蛟S有緣份的人都有這份遙感吧，后來，忘了是為件啥急事，我去女宿舍找立華。尹歌走出來，站在門口，她正把個什么食物送到門齒間咬著。這次，我才得以徹底看清她的面孔。

她長得算不上太漂亮，圓臉，微胖，個子中等偏高，在女籃中最矮，牙長得也不很好，右眼角上還有指甲大一片淺褐色的胎記?？伤煨?，眼睛頗動人，唇邊總有股子自負和真誠，笑起來很活潑。后來，又證實了她的多才多藝，她不但會打籃球會體操等多項體育活動，舞跳得也很好。

我記不得怎么耽擱了，沒參加她跟立華的婚禮，也記不起他們生第一個孩子時的情景，可以后我常去他們家吃飯，漸漸地跟她很熟了。

一天，她送我出門，我走下樓，她家走廊樓梯是在樓外邊。她站在樓角門口上，并沒低頭看我，而是仰向夜空，手從腦后托起長發，像伸個賴腰，在繁星點綴的鋼藍色的夜空的映襯下，那剪影美極了。我站在一片樓影里，仰頭看著，竟忘了走路。好一會，她身影消失了，我才怔忡過來，發現了自己的呆傻可笑，同時也確準一個事實，一個自己不敢面對的心底秘密——原來我一直愛著這女人，而且愛得挺深。

從此，我很少去立華家。然而，生活這鬼東西有時又偏把你逼擠到墻角里。

一次，立華外出去武漢，叫我多照應一下尹歌和孩子，我猶豫著，但還是答應了下來。那幾天，尹歌也叫了她的朋友劉玲過來，我們三個在一起，非常愉快。我們如無邪的少男少女一樣瘋著，聊天啊、彈唱啊、猜謎語講故事啊，一起做飯、看孩子、溜大街——快活極了，然而，“險情”已一步步逼近了。

一次劉玲沒來。我和尹歌嘴上都說“玲玲今天怎么沒來”，可臉上語調里都似有藏不住的喜悅。尹歌一面奶孩子一面講她的故事。她講當年一個管文藝隊的“軍管”曾在化妝室里調戲她，她把這事告訴立華，立華卻不以為然；還說話劇團的李安北趁立華不在家想勾引她，她告訴立華，立華倒說她“事兒多”?！罢娴?，眼鏡，我，一直沒人保護。”她眉宇微蹙，這樣說。屋里不顯寬敞，燈光挺暗，孩子也睡著了。她那輕若游絲的娓娓訴說，像來自遠方的心靈的呼喚。我恍惚呆坐著，我知道，事兒很快就要發生——這既是我期待的，又是我害怕的。她繼續講，在青島上中學時有個戴眼鏡姓劉的男孩兒，一直無言地追她，可她應招來了鹿城。“——最近，在你身上，我找到了他的影子?！?/p>

聽了這話，我的腦袋沉沉地垂了下來。室內悄無聲息，空氣里有絲迷亂，而這時突然斷電了，只有印花的薄窗幔透進些斑駁的月光，我激動極了，很快融入了眼前的白霧之中——一切一切都忘記了，留下來的只有美和愛，以及為相逢太晚的嘆惜——

我實在記不清了，在我跟尹歌同床做愛時，我的心里到底有沒有立華？我是怎么思索“不道德”、“不講交情”、“不夠朋友”這些詞語概念的？我是怎么給自己和自己的行為下定義的？看來，歸根結底我是放縱了自己，靈魂成了情欲的附庸。

不久，立華回來了，面對他的友善我愧疚萬分，我真想向他懺悔，可我沒有勇氣。

后來，立華領著全家去唐山了，我從此再沒見過立華、尹歌和他們的孩子。老實說，他們離開鹿城后，我苦惱了好一陣兒，但我深知，這樣的結局是我們三個人最好的結果。在我后來的漫長的人生歲月里，我很少想這件事，只是偶然在我寂寞難捱之際，或忽而望見天空和云影時，我總能朦朧地記起一片白霧和夜空下一個仰頭向上的美麗剪影，周遭還有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