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情事

既然已走，何必再來？昨日種種似水無痕，似水有痕……

我叫唐僧。荒唐的唐，僧侶的僧。

我本姓陳，自幼父母雙亡，孤苦伶仃，后被名寺掌門收留并撫養(yǎng)成僧，法名玄奘。

奉皇命去西天取經(jīng)時，我已是一個相貌堂堂、溫文爾雅，知書達理并有著慈悲心腸的和尚。能去西天取經(jīng)，這是佛賜我的造化。可在途中經(jīng)歷過無數(shù)血雨腥風之后，我有點底氣不足起來。我悟到，此時我仍是一個凡人而已。

那季早春，我們一行四人終于到達了夢中的國度、男人的天堂——西涼女兒國。如果有人說這里的美眉不夠靚的話，春心蕩漾的豬八戒會馬上跳出來甩給他一巴掌。他那副垂涎欲滴的模樣早已說明了一切。

當女王度過了數(shù)個夜不能寐輾轉(zhuǎn)反側(cè)痛苦煎熬的夜晚之后，終于決定托付終身與我。這令我擁有了有生以來無比的自信。

她的選擇是正確的。誰愿意嫁給有著豬耳朵雷公臉的妖怪？有哪個女人愿意自己如脂似玉的肌膚被沙僧那熊掌一般粗糙的手撫摩？荒謬。都言情者癡，誰解其中味？我可是堂堂的大唐御弟，學識淵博英俊瀟灑一表人才，她不選擇我那該選擇誰？

在女兒國的日子有我西游生涯里難得的安穩(wěn)與祥和。面對女王的真情與厚愛，我被深深感動了，也曾因此萌發(fā)了就此留下來享受榮華富貴的念頭，從此與她相濡以沫廝守終生白頭偕老。但是我能那么做嗎？

大家都笑我呆，說我笨，罵我白癡，怪我錯過了良辰美景，辜負了人家一番深情厚意。可你們有沒有替我想過？我愿意嗎？到時如來和觀音不派人來鎮(zhèn)壓我，只怕李世民也會遣人暗殺我吧？何況我留下了這出戲?qū)⒑我詾槔^？日后世人對我的個人形象將會有什么樣的看法？

那場我生命中惟一的愛情故事，剛開始就夭折了，注定如散場的煙花，落寞凋零。

歲月如歌，因緣無常，人生本就充滿無奈，我又何必固執(zhí)地栽培苦澀？于是我不得不虛以委蛇地敷衍著，厚著臉皮連蒙帶騙地要了許多銀兩。戴著面具說話，騙起人來面不改色，心卻很痛。

所有的柔情都在我慈善而冷漠的面容下瓦解。我又開始踏上了那條漫漫的西天之路。臨走之時我聽到最愛的女人彈奏了一曲《天上人間》，我的心都快碎了。

塵緣菲薄，只恨無緣聚膝。

我在宿命的湖泊里溯游，心中仍不忘默默祈禱：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怕只怕屆時的我們，早已滿身牽絆，半生蹉跎。

我只得割斷塵緣離色相，推干金海悟禪心。此后的征程，再也與愛無關(guān)。

繼續(xù)前行，穿過了一座又一座的高山，涉過了一條又一條江河，一路上虎嘯狼吟，豹吼獅怒，所有的曲折艱辛都在故事中彰顯。遭遇了假悟空，擊敗了牛魔王，踏過了火焰山，誤進了小雷音寺，再闖了盤絲洞，等等等等，所有的厄難，都是如此的驚心動魄，但這一切在我眼里，早已毫無份量。離開女兒國后的我，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再也沒有沒有什么可以令我動容。我在心里默宣了無數(shù)次的佛號，試圖拔去糾結(jié)禪身的那根情絲，任憑自己這具沒有情愛的僵硬軀殼，像一個喪失記憶的幽靈，踏著虛空的步子，踉蹌前行。

最后，我們終于到達西天靈山勝地，雷音古剎。地勝疑天別，云閑覺晝長。曲徑上瑤草琪花，紫芝香蕙，瑞氣繽紛，兩旁白鶴松立枝頭，如煙捧玉。天空中彩鳳雙雙，青鸞對對，是如此的美麗般配。我禁不住看得淚濕了眼睛，暗暗嘆息。

大雄寶殿里紫焰霞光，莊嚴肅穆。望著神圣的如來佛祖，面對四大金剛、八大菩薩、五百羅漢、三千揭諦、十萬神佛，突然心中涌起空前巨大的悲哀。終于掩蓋不住滄桑，在如潮水般的祝賀聲中，瞬間忽老。

我知道，至此，我已成佛。

浮生破碎，拖著滿身的疲倦，跋涉萬里，程途常遭險難，經(jīng)山受水，歷時一十四年，共赴九九八十一難，終于穿越苦海，功德圓滿。

回到東土大唐，一切的苦難波折都已煙消云散，所有的悲歡離合也已塵埃落定。

我獨自棲身于慈恩寺內(nèi)，暮鼓晨鐘，青燈相伴。夜夜坐在雁塔閣頂，面朝西方，遙望著天邊的流星一顆顆無助地墜落，是如此的倉皇而又無能為力，任憑凜冽的寒風刮過我毫無表情的佛容。凡人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早已被隔絕在佛門之外。

又是一年的七月初七，我站在塔頂，孤獨的身影，扭曲成暗夜里深濃的惆悵。聽僧袍在風中獵獵而歌，寂寞毫無忌憚地蔓延肆虐。天上，月老在對酒獨斟，牛郎織女在相擁私語，而我，卻只能在塵世的百轉(zhuǎn)千回里固守相思。我在想，佛究竟是什么？佛是為了普渡眾生，感化凡人的欲恨嗔怒，佛是為了解救世人于水火之中，超度人們的苦難煩惱。

可是，成佛，我將不得有愛。而如果沒有了愛，我又何必成佛？據(jù)說，佛只要動了凡念，輕則被打回原形，重則碎裂蛻變，永不超生。然又有誰能確知，在那三生石上，真的有前世相約的靈魂嗎？再，假使人間都沒有了愛，那么，世間又何必有佛？

如此思及，我方寸大亂，終于按耐不住思念，遂化身為風，飄向遙遠的西涼。我只求，再讓我看一眼最愛的她。只一眼，即便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轉(zhuǎn)瞬間，瓊樓玉宇已復歷歷在目，亭臺閣榭的最深處、小池上、瑤琴旁，憑欄人，不正是朝朝暮暮日思夜念的伊人嗎？她瘦了，美麗的容顏里透著欲訴還休的憔悴。

當我想更靠近一些時，胸口登然巨痛，腦中翻疼欲裂。我知道，我將面臨動情的可怕后果，但我不悔，即便耗盡修行也值得。我只想告訴她：我愛她。我拼命地奮力向前，張開口想大聲地呼喊，然而再也發(fā)不出半點聲音，只有呼呼的風聲，所有的愛，全部碎在了風里。

風中，又是碧落凡塵的那曲《天上人間》：“……既然已走，何必再來？昨日種種，似水無痕。也許惟有靈魂的互許，才是我們最后的慰藉。你要相信，不管我在何方，宿命中，永遠有你一席坐榻。只請你，不須怒問上蒼，只用兩顆感恩的心，繼續(xù)祈愿，結(jié)下一個千年的緣。愿彼時，你我竹馬青梅，相攜到老……”

水的倒影中，我看到自己那木無表情的佛面，滑下了最后一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