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午夜低回,夢過留痕。夜夜都做同樣的夢。幾番輾轉,幾番掙扎,原本柔軟的床變得越來越硬。被夢境撩醒的欲望就像風拂過的海,一浪又一浪。
一個人的夜晚漫長得難以泅渡。
讓全身浸泡在沖浪浴盆里,水流緩緩地磨擦著身體。睡意已消,生命的涌動再次降臨,無法平息。這是我最虛弱的時刻,也是我自戀的時刻。我無數次幻想,在這一刻,有一個英俊的男人破門而入 ,撥開遮蓋在我胴體上的香浴泡泡,像挖掘寶藏一樣打開我身體最隱秘的地方,給我帶來一種狂喜。在這種想像里,我的雙腿在潮汐里不停地因歡喜而扭動開合。
鏡中人 ,典型的地中海體形,白瓷肌膚,豐乳,翹臀,哪一點不好?
你需要男人,你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那件事。女巫師的臉讓我想起童話故事里的林妖。那如蟾蜍般的眼里泛著狡黠幽暗的藍光。這座城,這個女巫師,好多人慕名而來,占卜前世今生。我因了那個夢,一個個夜晚,它不停地,不停地侵擾著我。
你會遇到一個水瓶座的男人,你會卷入一場劫。女巫師的話仿佛咒語。
離開詭異女巫師房間時,我與一男子擦肩而過。我冷傲地與那男子目光相撞。咒語的開端。
這是一個奇怪的下午。
有許多人的生命是有陰影的。我的心中,一直有一道傷口,汩汩地流著鮮血,陰暗、穢敗。
十八歲開辟鴻蒙,我是孤兒,那種事可能要比別人早些。我需要溫暖,好多好多的溫暖。從一開始我就是個少愛的女孩子,有人來疼我的時候,便不知份量地索要。始作俑者是一個鰥夫,那個男人攀登我,我像華麗的絲緞在他的手指下輾轉,發出碎裂的聲響。血,腥氣,鮮紅,從我身體的深處不斷流出。緩緩的,濕濕的,浸透了床單和我。我咬緊著嘴唇,有點痛恨這種血泊中的游戲和欲望。男人滑膩的液體留在我皮膚上,那一點點的涼瞬間走遍我所有肌膚,直達深處。我一夜之間如梵高的向日葵盛放。接下去,我覺得自己就像貪饞的小孩,即刻就忘了疼,開始不停地要糖吃。但我從未覺得溫暖,我的身體一如既往地缺少溫度,一如既往地寂寞著。
2
再見遲子安是在一個月后。我覺得當時這個男人是聽到了女巫師對我說的話的。
我在臺上不停地旋轉,輕紗的舞衣,隱約可窺見最神秘最美麗的豐隆。舞,像楊柳枝在春風里,像小魚兒在清波里,像云端里月亮的亭亭,像風中回旋的落葉。
壓軸,總是排在午夜。每一次,我覺得自己就像皇宮里用舞姿媚惑君王的趙飛燕,又像蛇皮女妖杜美莎,蠱惑著燃燒著男人們那一顆顆躁動的心。而我,是冷寂的,如同冰冷的雨墜落塵埃。
香軟之夜,眾人皆醉,惟一人獨醒。醒者乃遲子安。有個狂舞的女子旁若無人地孤立于喧鬧之外。從在緬甸女巫師房門口與她目光相撞,他就覺得她渾身散發著鬼魅的氣息。冷漠的臉,冷的眼睛和嘴唇,讓他想起一種植物,生長在沙漠中,有著尖銳的刺。
幾乎是一瞬間,這個冷艷女子就如一條冰冷的小蛇一樣盤桓在遲子安心頭。莫名地,想和這個陌生的女子在一起,想撫摸她冰涼光滑的皮膚,想把頭埋在她頸窩里,想親吻她的嘴唇她的耳垂,以及,如膠似漆的纏綿。所有這些,都是在我們有了肌膚之親后他告訴我的。
竟然因為我的冷而喜歡。
凌晨4點,酒吧里的人陸續散去,裹著渾身的酒精煙草味,他們大多尋找到新伴侶或等候下一個夜晚的艷遇。
DJ放上了王菲的碟。我喜歡的歌。喜歡那個冷酷的女人,她總是冷眼看著愛情像觀望彼岸的花朵。她站在愛情之外,清醒得讓人恐懼。
點燃最后一支煙。我喜歡七星。淡淡地抽,喜歡看它慢慢地萎靡、沉淪、消融。濃郁的煙草味道釋放男人的憂郁、女人的痛苦。
然后,看見了坐在右側墻角沙發上的男人。他已經在那里坐了一晚上。一個人。棉的襯衫和燈芯絨的褲子。他在陰暗里。
他的眼神,那樣的眼神,深邃的、憂郁的、寒星般閃著熠熠的光輝。
我還是認出來。女巫師房外擦身而過的那一瞬,如刀刻。
我并沒有走過去,我將自己包裹在黑色風衣里,走出去。風吹過來,略感涼意。
我可以送你回家嗎?那聲音在深夜里聽起來有些失真,像從一個遙遠地方飄來的幻覺。若隱若現的古龍水在鼻尖游蕩。酒吧里這樣的男人很多, 我從未放在心上, 而現在,我卻開始被這種來自男性的原始捕獵游戲而強烈吸引,無法抗拒。
上了車,但去的地方卻是男人的家。遲子安才一關上房門就把我緊緊抱住,我沒有掙扎。很久沒有一個男人擁抱和撫摸我了,我覺得皮膚像有火焰掠過一般,有點灼痛,但更多的是刺激。陌生的身體仍然可以帶來灼熱的溫度,原始的安慰。溫暖,正從這個男人指間蔓延到我全身。然后,便是吻,他口腔里的那股氣味竟然使我很快興奮起來。我把自己柔軟的身體像常青藤一樣纏上去,瞬間就被點燃。
整整一夜的纏綿,一次次一次次,遲子安葡伏在我的胸間,呢呢喃喃。他把他溫暖的液體和氣息留在我的身體里。
3
當遲子安一出現我就覺得他是我的劫難。我是怕冷的人,和遲子安肌膚的撫摩和接觸讓我忘記了什么是寒冷什么是恐懼。他把我的意識,我的靈魂,融入到他的激情和骨骼里。
有那么一段時間,遲子安就如蝴蝶谷,彩蝶般的女人棄了又來。太多,就膩了。有一段時間,他甚至對感情的糾葛和女性肉體的歡娛產生了嚴重的排斥。無意中他尋覓到了另外一種宣泄的方式。
我不愛美女已多年。遲子安說這話時一點也沒有矯情的味道。
因為我的冷,因為我對他靈魂的封鎖,喚醒了他男人潛在的占有欲。我對自己的過去只字不提。我的眼就如一口幽深的古井,他看不到底。我極少說話,連做愛也是默默無聲。騰挪跌宕之際,尖尖十指很深地陷進他的肌體,像一種絕望。
冷熱之間,我便沉沒,溺于其中。
我認為,這個男人會帶給自己波瀾不驚的生活,換種方式來說就是一種安穩。富有但落寞失意的男人需要新的生活,我也如此。他不但引出了我的溫情,還引出了我的狂野的欲望,我是他的戰場,他縱馬英勇馳騁。
我一周過去兩次,如果他打電話過來。
我給他打理一下房間,做一些家常菜給他吃。還有就是會陪他喝一點酒,在微醺狀態下妖嬈起舞。在朦朦朧朧的粉色燈光下,四肢百骸的抖動,衣袖裙裾的飛揚,如一團搖動的花束,像五色的霓虹,召喚著遲子安的魂靈,醉迷著他的心神。這舞是我們奔赴欲望之旅的前奏,我們做愛,一次一次,一次一次,直到液體和汗,全都耗盡。

4
輕輕巧巧,流年如水。兩年的時間。
桃花因為暫短的花期而被稱為“短命花”,當它盛開到了極致時,那么,轉瞬間敗落的命運將會來到。它的香氣飄散了、粉色花顏暗淡了、嫵媚動人的芳姿憔悴了,它將在其他花兒爭芳斗艷的當兒,悄悄地隨風飄落、伴水飄零。
遲子安。我的桃花劫。
到現在,我依舊不明白,我是不是愛上了他,還是愛上了愛情本身。我不相信愛情,可是,卻輕易地沉溺其中。愛情,是我的毒藥,我已無法自拔。
在我心目中,遲子安幾乎擁有一個男人的所有優點,睿智,富有,憐香惜玉,他幾乎是完美的,這種男人是天下所有女人的夢寐歸屬。
時間是一種殘酷的存在,鏡子里擦去精心涂抹的臉,已有淡淡的細紋。
我決心要在遲子安這座岸停留下來,我不想再身著華服擦粉抹脂,不想再煙視媚行午夜登場,我想有個男人養我,然后我給他做飯洗衣服生孩子。就跟兩千多年來中國女人做的事情一樣。
我需要溫暖、諾言和永恒。今生今世,他將是我最后的風景。
買一張碟,法國電影,劇中的男人深愛著情人蘇菲,卻堅持不肯結婚,惶恐失落焦灼,后來吸毒致死。我覺得不可思議,“為什么會是這樣的結局?他們完全可以在一起的啊!”
“有些東西是自己堅持的,非常肯定,無法妥協。”遲子安用平靜的口吻說。
“愛一個人不是要走向某種結果的嗎?”
“不是。”他不假思索地否決。
“那么,你是怎樣想的?”這是我最想知道的。
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前,過了好一陣背對著我說,“我不會結婚。”如針刺般,我頓時背脊發涼。
“我真的無法愛你,很抱歉。”他的聲音低沉,像從地底發出。
“這不可能,你并沒有別的女人!” 我不相信這是跟我血肉相連的男人,我想放開自己去接納的男人,而他只需要我的身體。
“你還不明白?我是你彼岸的人,我們永遠無法匯合。”他紋絲不動。我的心像被冰冷的鐵鏟切過,我知道這是我感情的末日。
原來,喜歡,愛,只是我一個人的幻覺。手心里捧著的,不過是自以為是的美夢,沒有未來更沒有責任……所有的溫暖纏綿就此擱淺。
坐在醫院冷寂的走廊上,我沒有淚。無法出生的孩子,渾身泡在血泊里。愛,或者不愛,只能自行了斷。傷口是別人給予自己的恥辱,自己堅持的幻覺。放棄他,終于是要放棄掉他,這個在我喪失愛的能力之前,愛上的最后一個男人。
如一只孤單的刺猬,走在路燈下,沉重的刺,暖昧的微笑,抬起頭,淋漓盡致的傷感。
“為何不說出來?”這個男人,這個英俊蝕骨,叫遲子安的男人又出現在我的視線之內。
“有必要嗎?再說,用世上無數女人用過的手段,那不是我的所為。遲子安,對于傷害我,你是再也無能為力的了。”我面無表情。
他有一刻窘迫,但很快恢復自然,神色鎮定。“回來……”
“還有回頭的路嗎?我不過是一朵未來的黃花,零零星星開放,隨隨便便凋零。\"我的聲音像冰點以下的水銀柱。丟下這冰冷的句子,我拂袖離開。
我又回到了原來的生活軌道,幾個月里再不聞遲子安的消息。
一年后我得到一份足以讓我脫離這種頹敗生活的遺產。遲子安幾年前就得了血癌。這個水瓶座男人,他必須要把我留給別人,留給一個我可以與之過上幸福生活的人。
冷雨凄風,佇立在遲子安墓前,聞著泥土與野草的味道,我知道此刻我離他很近。閉上眼睛,我想,為什么那個女巫師的話,就變成了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