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香銅臭

來美國以后，最大的沖擊之一是對金錢的重新認識。雖然改革開放以后，動腦筋發財致富的人不再那么丑惡了，可是我幾十年被熏染的頭腦中，還是難以把經商的人列為君子。我心目中的君子，依舊只是固守“富貴于我如浮云”、“富貴不能移”的大丈夫。

在美國待久了，不知為什么，竟也漸漸地用美國人的標準衡量一個人的努力及成功：年收入多少？哪個人收入上了六位數字，我就隨著大家把他歸為勤懇、有學識、苦干加巧干的一類。他買大房子、出國旅游、開高檔車，我都無法做出鄙視狀———那是人家自己的勞動成果。當然，如果他捐錢，我就更欽佩了。據說比爾·蓋茨一家人一年花費是一個非洲小國的費用，大家不還是對他畢恭畢敬嗎？好像在美國，要么你自己捐錢，否則誰也不能理直氣壯地對人大喊：“把錢交出來！”因為那樣一喊，有點強盜的味道。當然你可以不那么尊重比爾，只是你也不能那么鄙視他的，如果那確實是他智慧勞動的結晶，交了稅以后，只有他一個人有權支配他的收入。不過最近聽說，比爾·蓋茨和三百名富人一起，聯名寫信給布什總統，反對他的減稅政策，盡管他們這些富人是遺產稅的最大受益者———這些是題外話了。

后來，常常聽到美國人由衷地對我說：“你父母要是知道你的工資，一定非常為你驕傲。”我定下心來一想，怎么到后來大家會為金錢而驕傲呢？我父母多年崇尚“一無所有”的。不過他們看到我經常接濟親友，也為我收入頗豐驕傲起來：“我女兒一貫努力的，也很能干。”我自己則不知不覺地有了點小小的得意，一時忘了“金錢如糞土”、“自由的鳥兒不縛金”之類的豪言壯語，更加不去想“金錢是一切罪惡的根源”了。

當然美國完全是自由市場經濟，法律也比較完善，大家用收入這條來評判一個人的成功，還算比較公平合理。

這里面有好幾個值得討論的議題：抱負（或野心）、金錢財富、人生價值等等。美國小說家安然如是說：

“物質本身并沒有價值而言。它的價值只是體現是否服務于一個人的目標，還是拖延實現目標。”

“金錢只是一種工具，它能幫助一個人達到更高的人生目標，也能幫助人對自己的生活有一個長久的規劃……可以說，金錢是一種存儲的工具。”

“金錢是萬惡之源嗎？那么你說什么是這個‘萬惡之源’之源？金錢不能憑空存在，它必須由生產力來體現，它是一種價值交換……如果金錢是對那些有生產力的人們的報償，它何罪之有？……金錢實際上應該是對一個人努力的報償，你用這種報償和別人的努力做交換……這樣一來，金錢就是一種榮譽的象征物（a token of honor）……”

“但是你可能會說，金錢是‘弱肉強食’的結果。什么是‘強’？它指的不是槍械或是肌肉。財富是一個人思維能力的產物。金錢是誰創造的？是由發明摩托車的人，還是由駕駛摩托車的人？是由智慧的人，還是由只會消費它的愚笨的人？是加入競爭的人，還是慵懶渙散的人？每一塊銅幣，都應出于誠實人的努力，它是這個人的能力的再延。誠實的人不會銷售多于他有能力生產的東西。”

“財富不會自然生長，它必須出自人們的努力。自然只是給予原材料，人們的頭腦和雙手發現了知識，懂得如何運用這些原材料。”

進一步地，這個問題就牽扯到了“生命的意義”：

“‘抱負’（注：ambition，這個詞不僅僅是抱負，也可以翻譯成‘野心’）是指一個人不懈地向自己的目標挺進并卓有成效。這個詞其實是中性詞，它只有和具體的目標聯系起來才有‘道德’和‘非道德’之分。藝術家是最如火如荼實現抱負的人，尋求政治權利的人是雄心壯志滿腹，‘social-climber’（注：這是個貶義詞，可翻譯為‘一心向上爬’、‘小爬蟲’什么的）期望做人上人是一種抱負，謙卑的工人努力工作以便為自己家人買幢房子也是一種抱負。”

那么輕視金錢的人，或是沒有太大熱情追求它的人，究竟算不算“有抱負”呢？我想，這里說的有抱負，不是狹義的“追求金錢”，而金錢只是對有抱負的人的一種獎賞。一個人可以輕視金錢，但不可以用之作為不要抱負的理由。你可以有抱負，得了你的獎賞以后濟貧救災，但是如果只是“散發弄扁舟”，清靜無為，甘守清貧，并不是什么特別高潔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