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孕對女人來說,是件驕傲且幸福的事,可對我來說卻不一樣。
證實自己懷孕后,我也有過短暫的做母親的自豪感,仿佛自己真正成為了一個女人。可這種母性的感覺很快就被“我該怎么辦”的憂慮取代了。我沒有結婚,而且是個第三者。我想把孩子留下,至少他可以是愛情的見證。可于總一聽,便很堅決地說“這是不可能的”。我也很固執,說我不要名分,只要生下孩子來證明我們有過愛情。于總勸我:“不要太傻了,我們都是生活在現實中的人,有些事犯不得社會輿論的忌。”見我沉默不語,于總又甜言蜜語,說他也想要這個孩子,非常能理解我的心情。可也希望我能理解他的處境。繼而又保證,說來日方長,等他離婚了,保證讓我馬上就能做媽媽。
我只能相信他的話。所在的這座城市里有太多的熟人,怕人看到張揚出去,在市醫院檢查了幾次,做好手術的準備后,我決定到省城去做人工流產。那個星期六,我都準備好了,于總卻打電話來,說他有一筆上百萬的生意要談,實在不能陪我同去。不過,他都安排好了。我心頭頓時涼了一大截,他難道不知道流產對一個未婚女孩子來說意味著什么嗎?不但有對疼痛的生理恐懼,更有對道德輿論的心理恐懼,可他在這個無比重要的關鍵時刻,居然為了生意而不肯來陪我。我不想祈求他,只是很漠然地說了句:“我知道了!”就把手機關了。關了手機,我馬上就嚎啕大哭起來,恨不得能把胎兒哭出來,只有淚水能洗刷我的恐懼感和羞辱感。我開始懷疑我在他心目中是不是真如他嘴上說的那般重要,至少我是不如上百萬的生意重要。
來接我的是于總的女司機,一個約三十來歲的風韻猶存的女人。這個女司機表面上看來對我很恭敬,可從她的眼神里我卻看到了蔑視,還有幾絲女性才能覺察出的醋意。她當著我的面,說到于總時居然露出一副很親密的嗲相。我的直覺告訴我,她肯定跟于總也“有一腿”,要不然,于總是不會讓她掌握這些隱私的。看來我自認為只是“第三者”是抬舉了自己,我也許只是個“第四者”、“第五者”……
我突然打定主意,讓那個看起來很討厭的女司機走開。我的軟弱不能表現在這樣一個女人的面前。女司機口口聲聲說她跟于總沒法交差。我說我不管,這是你們之間的事。女司機湊到我耳邊,裝著很貼心地說:“也是啊,這個孩子不該這么輕易就打掉,至少值個幾十萬呢。”
她以為我跟她一樣,只是為了幾個錢才跟于總在一起的。我憤怒得臉都紅了,大叫著:“你滾開,我會自己去的!”
說完,我便扔下女司機打車去了火車站。到了人生地不熟的省城后,我才覺得自己很沖動,那種孤苦無助的感覺讓我不敢靠近婦幼保健院。在醫院的門口,我腿軟得站都站不住,只想找個可以依靠的地方先坐一會。我下意識地打開手機,立即接到十幾條于總發來的短信,他反復地道歉,勸我先回去再說。
我不會再回去了——我要讓他看看,我并不是一個只能依靠他的人。可沒有人的幫助,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做。突然,我想起了前男友馮。馮是我大學同學,我們曾在大學里相戀了兩年。畢業后,彼此天各一方,再加上我這邊有于總的出現,我和馮前年分手了。
馮這時對我來說,簡直是根救命的稻草。我也顧不上荒唐不荒唐,馬上打通了他的電話,請他幫我這個忙。馮沉默了半天,才說:“你在醫院門口等我,我馬上就來。”
馮見我就問:“過得還好嗎?”我說:“不錯,你呢?”他笑著說:“還好,都打算結婚了。”接下來,他也沒再多問,就帶著我去辦手續了。讓我特別感動的是,馮還找了在醫院里的關系,說我是他的妹妹,讓關照一些。
流產的人不少,手術室前坐滿了等待手術的人,神情都很忐忑不安。有老公或是男友陪著的女人,不停地和男方小聲嘀咕,聲音大一點的大概是在責罵男方的不小心或不負責任。我不禁很羨慕她們,這個時候有一個人可以說話是很能緩解心理緊張的。而我卻只能豎起衣領,壓低帽檐,像個罪犯一樣怕被人注意到。有個看起來像是中學生的女孩子,見到手術室里有人出來,便上去問“疼不疼”……
排在前面的人一個個地進去了,我的恐懼感更加強烈,身體越發虛弱起來。我終于忍不住抽泣起來。天下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我突然對生為女人感到悲哀。馮這時開始輕拍我的背部,似乎把力量注入了我的體內。我有些愧疚,天下還是有馮這樣的男人。我這才發現自己放棄了馮是一個多么大的錯誤。
輪到我了。是馮扶著我進去的,到了該止步的地方,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沒關系的,一會就好了。”馮的眼中溢滿關愛和憐憫,我幾乎不敢看他的眼睛,可又不得不從他眼中汲取勇氣。
我最終還是得轉過身去,躲開馮的目光,像是命中注定要沉入海底的人絕望地松開了船舷。接下來,我似乎靈魂出竅,變成了一個無知無覺的軀殼,木然地聽著醫生的指揮。看到手術室內除了醫生和護士外,還有些實習生在觀摩,我這時才恢復了一點意識,提出能不能讓外人回避一下的請求。醫生拒絕了,說實習生也是要做醫生的人。盡管覺得自己的隱私和尊嚴受到了侵犯,可我還是放棄了抗議。這種場合下要求“人權”對自己并沒有多少實際好處的,惹火了醫生,她心情不好了,我就麻煩大了。
隨著褲子的褪下,仿佛連做女人的最后一點尊嚴都被剝奪了。一想到隱私處在陌生人面前暴露無遺,我就覺得是自己淪為了一只動物,還是被很多人觀摩的動物。這種屈辱讓我忘記了對疼痛的恐懼,打麻醉藥時,恨不得多打一些讓我馬上就死掉……
那個時候,就像是經歷了生與死的關口。雖說是無痛流產手術,可還是痛的,但相比精神上的痛苦來說,肉體的疼痛已算不了什么了。躺在手術臺上的那種體驗,會讓人猛然對女人有了更深層次的了解,讓我終生難忘,卻再也不愿去回想。
手術完了。我沒有如釋重負的輕松,反被一種沉重的空蕩蕩感糾纏著,整個人都空了,空得讓人無法接受,這是種靈魂因痛苦而窒息的輕飄感。想到從自己生命里剝落的那個生命,我很恨自己的殘忍。
在手術室外的病床上躺了一個多小時,我足足詛咒了于總一個多小時。
在馮聯系的一家賓館里休息了兩天,覺得好多了,我才包了一輛出租車回家。與馮告別時,他仍沒有問我什么,不過,我獨自一人來流產便能說明很多事情了。我上車后,馮突然說:“好好休息,別太在意,你還會有新的生活的。”我哭著說:“是的,死都死過一回了,活著就要活得更好。”
流產的體驗對一個女人來說,印象太深刻了,影響也太大了,可以讓一個女人從此萬劫不復,也可以讓一個女人從此走向新生。我選擇了新生。
回家后,我便和于總一刀兩斷了。不知是為了彌補,還是想挽留,他給了我十萬塊錢的營養費。我收下了這筆錢,然后就把手機號碼給換掉了。閨中密友說我只要十萬塊,太便宜了于總那個畜牲。可我不想去報復他什么,也不想去爭取更多的補償了。因為這次流產的經歷,足以讓我改變對生活和生命的看法。也許,作為“第三者”,我注定是得不到幸福的。
這次流產已給了我太多的人生“營養”,所以,我只想留下那十萬塊錢,將來悄悄地去幫助一些孩子,也算對我那流掉的孩子的最好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