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舞臺生涯]Limelight1952
導演:查理·卓別林
主演:查理·卓別林克萊爾·布盧姆
年代:1952
你不是說你討厭劇院嗎?
是啊,我還討厭鮮血,可它就在我的血管里。
不少人第一個知道的外國演員和導演都是他,他的朋友叫他查理,我們叫他卓別林。他是不少人的電影啟蒙,謝添就是這樣。魯迅、羅素、薩特、愛因森坦、甘地、蕭伯都很喜歡他的電影。現在,看卓別林,實在是有些老舊。但他的電影憑著最樸素的人文關懷,成為世界電影之林里最耀眼的一枚鉆石,他脫離了寓教于樂的樊籬,卻異常謙和地告訴我們生活就是這樣:一切都是沒有結局的開始,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追尋。而歡樂深處的淚痕,苦難背后的微笑,他也一并呈現給我們。
2003年的戛納電影節有一個重要的主題,便是對卓別林的懷念,題目叫做“電影萬歲”。人們所感恩的不是卓別林對電影語言的日新月異作出多大的貢獻,而在于卓別林賦予電影的永恒的魅力,那是徹頭徹尾的民間性,還有那真心實意的自憐和尊嚴。由此,卓別林和他的作品,也就歷久彌新,成為人類共擁的記憶。
回光返照
聲音的出現,曾使電影這個“偉大的啞巴”有些無所適從,靠精彩絕倫的肢體語言而贏得全世界人民愛戴的卓別林處境也有些尷尬。卓別林在有聲片誕生之初,一度排斥過。并拍出[城市之光]和[摩登時代]這兩部無聲片最后的挽歌,也達到了他事業的頂峰。1940年,他還是決定讓自己開口發言,這便是引起政治糾紛,并讓希特勒坐立不安的[大獨裁者]。本片使卓別林的電影王國越發光彩照人,但“聲音”并沒有為卓別林的電影插上翅膀,他其后的電影大都喪失了想像力和靈動飛揚的即興色彩,那個頭戴禮帽,蓄著仁丹胡,拿著拐棍、用八字腳行走的夏爾洛一旦換了行頭,并滔滔不絕時,他的光彩便開始駁落了。到了卓別林的最后一部作品[香港女伯爵],雖有馬龍·白蘭度和索菲亞·羅蘭助陣,但毫無生氣可言,這兩位巨星也多少不愿提及這部影片。
很多藝術家都會有一部對自己的藝術人生進行總結的作品,維斯康蒂是[魂斷威尼斯]、布努艾爾是[欲望的晦暗目的]、伯格曼是[芳妮和亞力山大]、黑澤明是[夢]。而卓別林是[舞臺生涯],在片首,卓別林就知道他有了老態龍鐘的嫌疑,他說電影是屬于“青春”的。那年卓別林63歲,他的藝術生命,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已到了窮途末路,而[舞臺生涯]是他極度耀眼的一次回光返照。他把電影作為祭壇,把自己的全部身心當作祭品,作出了孤注一擲的抉擇。并再次強調,電影和人一樣,都是善良的,才好。

老人和少女
1914年,英國倫敦的一間普通的公寓里。有位過氣的丑角,他很久沒有聽到雷鳴般的掌聲了,他上臺前得喝點酒,即使這樣,觀眾仍然不賣他的帳,紛紛離席。他無意中搭救了一個還算貌美的姑娘,那姑娘得了種怪病,動不動就不能直立行走,可她偏偏熱愛芭蕾。丑角及時寄予了她最寬厚的關懷,使她又重回舞臺。姑娘深深地愛上了他,希望和他結成伴侶。他拒絕了,他知道姑娘是真心的,所以這使得他的拒絕更為堅定。姑娘為他策劃了一幕表演,他贏來了他生平最后一次雷鳴般的掌聲,并因心臟病猝發,而把自己的生命也留在了舞臺上。而那姑娘仍如浪花般翩翩起舞, 她好像看見了白布掩蓋下的丑角,也許沒有看見。
生活的愿望
卓別林被稱為一代笑匠,也就是說,他的影片大多是喜劇,他能靈巧地捕捉住人類破敗境遇中那些一閃而過的火花,只是后來,他為他的火花又加上了點點淚光。卓別林也是因此,而變得偉大起來。而[舞臺生涯]卻是卓別林最缺乏“幽默感”的電影,這里沒有誤會、巧合,只有歲月之河的緩緩干涸。一個丑角行將就木,他沒有了觀眾,他只有匿名才能上臺。而他的生命,已成了風中之燭。這恐怕是大多數藝術家難以逃遁的劫數,你的容顏和靈性全都人老珠黃,而受眾永遠需要光鮮,和一個比一個更能感動他們的精密策劃。只有少數被上帝垂青的人,在壯年時,便取得輝煌,好讓一生變得完滿起來。
當舞蹈演員心灰意冷之時,丑角不停地鼓舞她,說了許多鏗鏘有力的話。但最讓人心頭一振的還是,舞蹈演員說她找不到生活的意義,丑角告別她,生活本身就沒有意義,生活只是愿望,只是由一個又一個終將破碎的愿望組建而成。生活的美好也是因有了這些碎片作映襯,才顯得珍貴。所以,丑角的狀態是且退且戰的,當他淪落到街頭賣藝時,他給了自己最大的安慰,他說這才是藝術應該存在的舞臺。沒人會尊重你的嘔心瀝血,甚至連最起碼的禮貌人們也不會給你,那么你的創作又有何意義呢。所以,真誠的藝術家更多的時候,是面臨自己內心的愿望,那是藝術家所選擇的“生活的愿望”。這是他們最后的退路,也是他們惟一的精神支柱。
丑角用他玻璃般,近乎一碰就碎的尊嚴,當賣藝時遇見熟人,人家不好意思付錢,他勸人家不要這樣。這讓人想起卓別林說過的一句話:在生活和藝術之間,他會義不容辭地選擇后者。只是他的生活遠不如他的那些傷感的電影來得美麗動人,他四歲就登臺獻藝,有一個酗酒并早亡的父親,這使他早早地過上了食不果腹的日子,干過數也數不清的雜役,成名后,又屢遭政治迫害。這樣一來,他也只能在電影里完成他的愿望了,這愿望包括他對生活的感激和寬容。縱觀卓別林的一生和他的作品,正應了羅曼·羅蘭的一句話:看清這個世界,然后愛它。
為人生服務

[舞臺生涯]容易讓人想起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名篇《白夜》,一個幻想者陪一個女孩等她的戀人,一共等了5個白夜。女孩的心上人來了,幻想者也走了。這段往事也成為他暮年時最值得懷想的一段記憶。[舞臺生涯]道出的卻是藝術本身的連綿不絕,沖破了只聞新人笑,不聞舊人哭的軟綿惆悵,表現出人類在難以逆轉的藝術規律面前的巨大臣服。丑角拒絕了舞蹈演員與他共結連理的請求,他深曉熱情終將過去,生命終會枯萎。有必要說一下愛情,雖然感恩和憐憫不是愛情的本質,但感恩和憐憫卻是許多牢固愛情的基礎,且感恩和憐憫在愛情的感召之下,也會春風化雨。只是垂垂老矣的丑角沒有了時間與精力去消化對方的全部愛戀,他含著熱淚拒絕了對方同樣含淚的請求。他知道愛情是需要力量的,可他已無力去做他想做的一切,他剩下的只有愿望,可愛情只有愿望是遠遠不夠的。
卓別林的很多影片都談到過愛情,幾乎都有一個天使般的男人,在成全女人的幸福之后,然后離去。卓別林本人的私生活是極其豐富,他的女人緣極好,也促使他經常做出始亂終棄的事出來。全然沒有他影片中那般背負綿里藏針的隱痛之余,仍出自內心的笑迎世人。那么卓別林的電影對他的人生而言,是種提醒、還是種補充,抑或就是靈魂深處的拷問,只有卓別林自己知道。而[舞臺生涯]卻掙脫了愛情的得失,它探究的是,藝術是為人類服務的,當你不具備服務功能時,你就必須退出這個舞臺。不管你曾經為它付出多么澎湃的真誠和心血,你都必須告別。影片最令人心痛的地方在于,他是不愿離開舞臺的。他也詛怨過舞臺。可他一有機會重返舞臺上,他的心重又溫熱起來。舞蹈演員問他你不是說你討厭劇院嗎?他說:是啊,我還討厭鮮血,可它就在我的血管里。
片場那場戲,充溢著極為酸楚的夢幻感。丑角先表演了一個關于跳蚤的戲,這戲他表演過很多次,每次都讓觀眾提不起勁。可這一次,大家都笑了,因為觀眾已被舞蹈演員買通,他們是在錢的面子上在鼓掌,在上氣不接下氣。后來丑角和他的伙伴又表演了一段,兩個破落的街頭藝人他們踩爛了小提琴,幾乎拆散了鋼琴。可他們還在演奏,音樂越發激揚。他們自己就像這破爛的樂器一樣,仍然不遺余力地為人們奉獻出卓別林飾演的丑角在前所未有的亢奮中,想到觀眾中間繼續演奏。這時,觀眾完全被這種出人意料的魔力所折服,這次,他們是真的在鼓掌了。而丑角卻不幸跌落下舞臺,整個身子墮入定音鼓里。先以為是脊背受傷,不料卻是心力衰竭。即使這樣,他用他僅有的氣力,被人十分滑稽地抬上舞臺,他坐在那定音鼓里,作出了他藝術人生的最后一次謝幕。
藝術家是什么,卓別林給出了一個令許多人都無法面對的答案。那就是當你無法通過藝術為人類作出貢獻時,你還得為你的藝術鞠躬盡瘁。卓別林這樣做了,他以花甲之年,讓人們看到了一個電影人,一個音樂家、一個舞蹈家,一個思想者,以自焚的形式實現了他生命的涅磐。
無止盡的流浪
這部影片里沒有一個人能稱為小丑,他們只是盡量過著他們想過的日子。這也是卓別林電影中內景最多的一部戲,以突然舞臺的風貌。也就是說,本片完全可以搬上舞臺,成為一出話劇和舞劇。卓別林幾乎舍棄了電影語言的騰挪搖移,用最樸實的手法給我們講述了這個令人酸楚和無限感懷的故事。他是功力不及,還是怕電影語言的絢爛,影響觀者進入這出影劇深層的情感力量和思想光芒嗎?總之,我們在看這部電影時,會忘記這是部電影,卓別林的電影常常有著這樣的神奇。
關于卓別林的繼承者,首推意大利電影大師費德里科·費里尼,他早期影片都對人性有種不自覺的悲憫。費里尼后來轉向對潛意識的探尋。現在,惟一和卓別林相近的是南斯拉夫的電影鬼才埃米爾·庫斯圖里卡。這三人,都對流浪有著極為濃厚的興趣,并有著相當強烈的馬戲團情結。藝術是他們的生活,是他們的生命,是他們的夢和現實。他們以流浪的方式濾平了這其間的全部界限。在他們喊唱有時、低吟有時;顛狂有時、安詳有時;無序有時、平易有時的影像叢林里,強化了歲月的流逝,他們身在其中,邊走邊唱,成為了時間的高級動物。他們是賣藝的,也就是說,你不掏錢,他們照樣歌舞不休,這就是藝術永遠的宿命。
死亡也是本片最為重大的主題,卓別林直到暮年才敢觸碰這人生的終極。好在,他看到了生命的本質是延續,而不是簡單的消亡。那個舞蹈演員還在跳,她也會有跳不下去的那一天,但又有什么關系呢。北島在《結局和開始》中寫道:在我倒下的地方/將會有另一個人站起/我的肩上是風/風上是閃爍的星群。就是這么簡單,也就是這么悲壯。
1977年,在瑞士,有了一個令人無法忘記的圣誕節。查理·卓別林在這天,因病離開人世,亨年88歲。他為我們留下了近百部電影,他生前,沒有一部影片獲過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