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是什么?每次看蔡明亮的作品都會有這個疑問,稀薄的不僅是對白和鏡語,還有人們的情感。干凈而荒涼。蔡明亮對中國電影而言,是個無法繞行的話題。它不顧人們的需求,成為一個活生生的存在。蔡明亮和他的首席御用李康生,在2003年推出了他們的[不見]和[不散]。這兩部電影,使行將就木的臺灣電影又多了幾許凄楚。
永遠的SARS
導演:李康生
主演:苗天、陸弈靜、張捷
片長:86分鐘
評分:★★★
木訥、自制、緩慢的李康生。第一次作導演,不怕嫌疑地沿襲著蔡明亮的鏡語構成。但李康生比蔡明亮更有流動感,場景變化較多。忽而小公園、忽而工地、忽而高速路、忽而墓地。鏡頭懸置,有著一定的紀實感。而且不像蔡明亮那樣人煙稀少,一些群眾場面的處理,顯示出李康生駕馭場面調度時的不俗實力。但那份冷然卻貫穿始終,純私人情懷遭到高度克制,這顯然與他和蔡明亮浸淫多年有關。
[不見]比[不散]更像個故事,老太太丟了三歲的孫子,中學生不見了爺爺。兩個人都在尋找。兩代人不同的尋找方式,暗示了人們的情感正在流失。樂觀點說,是新生力量更值得人們奔走呼號。可老人和孩子卻走到了一起,孩子一派混沌,而老人從神色上看,也有些癡呆。這兩個人牽著手,這是李康生眼中的臺灣現實,也是臺灣人所要尋找的“過去和未來”。而老太太和中學生也相遇了,兩個人像蔡明亮很多電影一樣,沒有了表情。這是影片的結尾,你不知道他們尋找的熱情是在耗盡,還是在拖捱。這時鏡頭往后拉,那是一個環形的圍墻。而圍墻外,他們要尋找的人正在墻外,仿佛要一圈一圈地循環往復下去。找與被找取得了情感的一致,卻更加荒涼。這時,歌聲響了起來。“泥娃娃,泥娃娃,一個泥娃娃,沒有那眼睛沒有那眉毛”。這童謠般的歌聲非常動聽。
假如你沒有耐心的話,這片子最好別看。假如你有耐心的話,你會為你的堅持感到悵然。這是一部提供讀解,而非全面欣賞的影片,它的每一個鏡頭都能讓人寫上千言萬語。太多太多的現代意念充斥其間,說來說去,無非是人與人的隔阻,人與世界的疏離。最有意味的還是影片的背景,它放在去年非典肆虐的那段光陰里。在這一特殊時期,人們可以名正言順地拒絕交流,身體上的潔凈仿佛要和思想上的潔凈一塊兒到來,都經不起涂抹,而變得異常蒼白。也許在李康生看來,人類一直處在精神的“非典期”,害怕傷害要比傷害本身更能令人的內心枯寂下去。那么影片的“尋找”主題,無疑是徒勞的,無味的。找得到,找不到都一樣。
影片的點晴之筆,或者說最顯暖意融融之處在于,老太太逢人便哭,一個好心人騎著摩托載著她穿街過巷。有一個鏡頭定格在一個破敗的小巷子前,畫外音傳來賣蘿卜糕小販的叫賣聲,當那職業化的閩南腔里空空的節奏,讓人生出倦意時,那小販突然加了一句“小奕,你在哪里?婆婆在找你”。這一刻,我相信不少人會露出微笑,這像幽默,又不像幽默。人際關系在空曠繁忙的臺北大街上一下子有了溫水的味道。這是李康生最值得珍惜的慧根,也是他謹小慎微的善良,更是他比蔡明亮積極的一面在飄揚。李康生也就隨之值得期待了。

最后一場電影
導演:蔡明亮
主演:陳湘琪、苗天、石雋、李康生
片長:80分鐘
評分:★★★☆
不少人說蔡明亮的這部新片在挑戰觀眾的觀影習慣,其實他的每一部影片何嘗不是。蔡明亮說過“我為什么要照顧觀眾?觀眾不就是花個10塊錢來尋找娛樂的嗎?每個人的娛樂太多了,我的電影不需要這樣去做。”溫和斯文的蔡明亮拍起電影來就是這般不管不顧,他拍電影,就是來找朋友的。朋友這個東西不是誠意二字就能解決,也靠緣份的。還是有不少人發自內心的喜歡蔡明亮那能觸動空氣和淚水的沉默。但蔡明亮之于華語影壇,特別是每況愈下的臺灣電影,還是讓他繼續孤寂的好,這是位嚴禁效仿的導演。假如觀影歷程全變成了痛苦而無望的交流,那么看電影的意義何在呢。
[不散]比[不見]總體上要出色得多,尤其是影片遲緩、散漫的節奏,蔡明亮把握得已相當圓熟和自信。在意境的營造上,更見其卓爾不群的功力,那份幽深、悵闊是專屬于蔡明亮的。
蔡明亮說這片是文藝片、武俠片、還可能是一部鬼片。其實影片講了三個故事,一日本青年在福和大戲院避雨,實際上他是在尋覓同性對象。還有一個腿有殘疾的戲院女清潔員愛上了一位男放映員,她把自己吃的一半壽桃擱到放映室,借此表達愛意。第三個是曾經[龍門客棧]的演員石雋和苗天,他們也坐在電影院里,懷念他們的青春,懷念臺灣電影的美麗時光。說到底,影片的主角還是臺灣電影。片子一開始,是胡金銓的名作[龍門客棧]的開始,影院里濟濟一堂,我們甚至還能看見蔡明亮留著板寸的背影。可字幕一結束,影院里一下子寂寥了,影調開始發藍發綠,只有兩、三個人坐在那兒。蔡明亮將兩個時空作了不動聲色的過渡,剛才的熱鬧仿似一個遠去的夢。除了[龍門客棧]里的兩位演員在那兒聚精會神,每一個人都活動著他們永遠無法排解的心思。電影里的聲音明亮而空蕩,影院里的聲音,吃瓜子、腳步、關門,清晰卻有著掩飾不住的黯然。真得感謝本片的音效師杜篤之,這位臺灣頭號金耳朵,使聲音成為這部影片里最動人的表演,遠近強弱都拿捏得相當精確。
[龍門客棧]里講述的快意恩仇已形同虛設,而人們的情感也聊勝于無地在這間即將倒閉的戲院里慢慢流逝。電影已不具備排解欲望的功能,而成為人們進行隱秘活動的一塊背景。蔡明亮以一種寓言體的方式宣告了臺灣電影的本能正在喪失。與影院作對比,最絕的是影院里的男衛生間。蔡明亮有著強烈的廁所情結,這一點,李康生也被傳染上了。在那里,男同志們非常靜默非常卑微地互相試探,他們沒有尿意,也要站在那兒。臺灣電影什么時候落到這般田地,豈是痛定思痛就能解決的。
又是雨,蔡明亮電影中的雨實在太多了。放映員騎著摩托走了。那位女清潔員偷偷看著他,就像我們看電影時的眼神一樣。她也走了。鏡頭停止在雨一直下的街角,跟[不見]一樣,響起了歌聲,同樣非常動聽,是首老歌,叫《花前月下》。那種老式的哀怨,再次強化了臺灣電影人對臺灣電影的欲愛不能。
【結語】不見終須見,不散還得散。連在一起,像是情人間的約誓,可放在這里,卻成為了一種理想。蔡明亮和李康生還是拍出來了他們的誠摯,還是前面那句話,僅有誠摯是不夠的。臺灣電影實在不能像這兩部影片那樣沉默,不管沉默的多么有道理。再沉默下去,臺灣電影離失語就不遠了。他們只能表達他們極具現代感的惋惜和無力,這是他們的能力,也是他們的世界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們的精神之旅是無根的,他們的跋涉也就蒼白了。
附:不少人是用快進鍵看完了本片,速度是中檔。他們說根本不影響觀影情緒,你也可以試試。[不見]中有一段戲,人都走光了,鏡頭一直定格在空蕩蕩的影院里,一動不動,有兩分鐘之長。應該可以跳過去,直接奔下一個場景。跳不過去的,可能是蔡明亮,或蔡明亮這類的電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