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女官

堅決反對國有資產流失！一位青年女工站在卡車上振臂一呼，數千男女工人也跟著高喊，堅決反對國有資產流失！

這青年女工留一頭中長披肩發，穿一身藍色牛仔服。秋風蕭瑟，濃云翻卷。她的頭發也隨風飛舞起來，乍一看去，活脫脫一頭發怒的獅子。

漢北市市委市政府大院被圍得水泄不通了。市委常委召開了緊急會議，研究應急措施。副市長張文松剛從中央黨校學習回來，主動請纓處理這一突發事件。會議決定他作為市委市政府的全權代表，解決這個棘手難題。

張文松和市政府辦副秘書長黃義培快步跑下了20級大理石臺階，越過草坪，同鬧事群眾見面了。二人爬上了大卡車。張文松一看帶頭女工是李美青，忙說，美青呀，我們是老朋友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可直接找領導反映啊，何必采取這種過激行動嘛！張副市長笑容可掬，伸出了右手。

李美青猶豫片刻，禮節性地同張文松握了握手。說，反映多次了，沒人理呀！

有文字材料嗎？

有啊！她從背包里取出了一大疊打印材料。

張副市長一邊接過材料，一邊對眾人高喊，江濱棉紡廠的父老兄弟姐妹們，你們關心國有資產流失，痛恨腐敗份子，這種主人翁精神，是非常可貴的。我也當過工人，你們的酸甜苦辣我都理解。你們是我的衣食父母，我一定會像孝敬母親一樣來關心大家。我馬上同你們一起回工廠調查，24小時內給你們一個明確的答復。好嗎？

工人們平時聽說張文松是一個為老百姓辦實事的好官，這時又聽了他的這番貼心貼肺的話，有些感動了。

李美青同幾位工人代表嘀咕了一陣，決定帶領工人們回廠。兄弟姐妹們，我們相信張副市長，先回去好嗎？李美青站在卡車上高喊。

我們聽你的，先回去！

一場風波暫時平息了。

張文松駕駛著日本進口風度牌豪華轎車，李美青坐在他的身旁，黃義培和兩位老工人坐在第二排。

美青呀，還記得6年前我、楊紹云和你第一次坐這輛車的情景嗎？

張文松的話音剛落，李美青的臉刷地一下紅了，不覺一陣眩暈。她略微鎮定了一下，吐了口氣，說，過去的事就別提了。

張副市長說，好好，以后有機會再說。我們換個話題，還是談談工廠的事吧？

車隊很快駛進了江濱棉紡廠大門。在家的工人、家屬夾道歡迎，像歡迎遠征戰士的凱旋。

一下車，張副市長和黃義培便兵分兩路找人座談。通過明察暗訪，材料上反映的情況基本屬實。

張文松打算建議連夜召開市委常委會，研究解決江濱棉紡廠的問題，然后從中摸索規律，推動全市的中小企業改制。

在返回的途中，坐在身旁的黃義培囁嚅著，欲言又止。張文松一面嫻熟地操縱著方向盤，一面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他一眼，笑著說，有什么好建議，快說？

張市長，有些話我不知該不該說呀？

有話就直說嘛，賣什么關子呀！

黃義培滔滔不絕地講開了。張市長，我這是班門弄斧呀。我覺得大凡處理一件復雜的事情都要遵守一個原則，這就是權衡利弊。卓明澤的問題是極其嚴重的，但這人來頭不小啊，省里有硬后臺，得罪不起呀。得罪了他，就等于得罪了省里的那個重要領導，對您不利喲！前幾天省委組織部剛考核過您，據說準備調您到鄂東市任正地級市長。您剛過40，年輕有為，又有工商碩士學位，而且精通日語，還有市委鄧書記、省委主要領導的器重，再提一級的可能性極大。如果還提一級半級，您就是省級領導了呀！在這節骨眼上，我認為您要冷靜權衡一下利弊喲！

張文松熟練地操縱著方向盤，沉吟良久，說，黃秘書長，你的好意我領了。可是，如果聽任三千多工人的利益、國家上億的資產被侵犯、損害……

張市長，您不要想得太深了。您為老百姓辦了不少實事，都說您是一個好父母官呢。工人的利益、國有資產不是不管，而是暫時放一放，等您的理想實現后，就可為更多的工人辦實事，保護更多的國有資產呢。

提到父母官，張文松感觸良深。說，在中央黨校學習期間，討論父母官這個問題時，我放了一炮。我認為父母官這個提法是腐朽的封建的東西，它根本顛倒了服務者與被服務者的關系。老百姓才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我們當官的只是子女。子女為父母——老百姓辦事敷衍，踢足球，甚至坑害他們，這是犯罪，應受到懲處。西方國家說納稅人——老百姓是至高無上的上帝，當官的是信徒，信徒應虔誠地敬奉上帝。這是很有道理的。因此，我主張當好子女官，孝敬老百姓。目前的當務之急，還是把棉紡廠的事處理好。

黃副秘書長聽后，說，我來談一下個人不成熟的看法。卓明澤同L副省長的關系十分親近，這一點大家都清楚。如果雙規卓明澤，我覺得于公于私都不利：L副省長一向對我市有感情，方方面面都予以關照，如因這件事鬧僵，對我市的經濟社會發展不利，我建議：您還是把這件棘手的事交給經貿委去辦，讓他們做做工作。

張文松一向心直口快，不善于轉彎抹角，說，這種觀點我不敢茍同。我們應當每時每刻把老百姓的利益放在心坎上，關心他們的疾苦，傾聽他們的呼聲。我認為：我們應頂住一切壓力，采取果斷措施，立即對卓明澤進行雙規！

黃義培聽后笑著說，張市長說得有理呀。但我確確實實是為您的前途著想喲，為我市的發展著想。

張文松笑了笑，說，黃秘書長，難得你一片良苦用心哪，謝謝你了。不過我決心已定，希望你理解。我想，只要能徹底解決好江濱棉紡廠的改制問題，只要能使全市二十幾萬下崗工人都有事做，都有飯吃，我張文松丟掉一切也無怨無悔！黃秘書長，你安排一下會議室，今天夜晚的常委緊急會照開不誤。我立即去找鄧書記。

市委常委會在嚴肅的氣氛中進行。副市長張文松客觀、公正地陳述了江濱棉紡廠關于國有資產流失及廠長卓明澤的腐敗問題。

江濱棉紡廠原有職工3268人，其中女工3008人。共有貸款、債務約4億元，雖有9000多萬元的債權，但都是呆死賬，沒有收回的可能。根據省專家國有資產評估小組的評估報告，該廠共有固定資產4.14億元，若按65%的比例拍賣，可賣2.691億元。據不少職工反映，由于卓明澤收受了河南中原股份有限公司向董事長的巨額賄賂，因此自作主張，以1000萬元成交，目前只到賬700萬元。向老板一進廠，就變賣卡車、紡織設備800多萬元，對此職工們十分氣憤。據知情者反映，卓明澤有5套房子，廠內一套，城東小區一套，情人一套，在武漢的大女兒一套，在深圳的小女兒一套。他在廣州出差時嫖娼曾被公安機關當場抓獲，處罰金5000元。

張副市長建議：立即對卓明澤進行雙規，打開突破口，徹底解決江濱棉紡廠的問題，從而為全市的國有企業改制探索經驗。

會議陷入了死一樣的沉默。室內一片闃寂，只能聽見大擺鐘的嘀嘀嗒嗒聲以及抽煙、品茶的聲響。常委們人人都心知肚明：卓明澤同L副省長的關系比較親近，不好處理。后來終于打破沉悶，兩種幾乎對立的觀點展開了激烈的論戰，會議室里的火藥味越來越濃。

一直冷靜聆聽大家發言的鄧書記蘊藉地一笑，說，都不要動火，各抒已見唄。

鄧書記以平和的語氣首先闡述了堅持走以民營經濟為主體、大力推進新型工業化、農業化和城市化的“一主三化”道路，加快建設漢北富裕型小康社會的奮斗目標；接著講述了改革、發展與穩定之間的辯證關系；最后旗幟鮮明地表了態——他對江濱棉紡廠大量國有資產的流失十分痛心，對卓明澤的腐敗問題十分憎惡。經過幾個回合的交鋒，常委會終于以6票贊成、4票反對、1票棄權的結果通過了張文松的建議。

卓明澤被雙規了！

江濱棉紡廠的三千多名職工奔走相告。

張文松一行進駐了江濱棉紡廠。

翌日清晨，朔風凜冽，砭肌刺骨，干冷干冷。張文松同黃義培來到了積水潭。因這片生活區地勢低洼，下水道經常堵塞，每遇暴雨，積水如潭，所以人們便把這里叫做積水潭。幾排平房因年久失修，一派破敗景象。靠圍墻的一溜平房更低矮、陳舊，是豬舍改造的。他倆低頭貓進了一職工家。

張文松打量了一眼，只見這間房約十三、四個平方米，山墻高不過一米九。木床上鋪著一條破床單，床單上的補丁有荷葉大小，兩床被褥疊得方方正正、整整齊齊。靠面墻處擺放著一張滿是油污的五屜柜，上面放著灶具及油鹽醬醋等，五屜柜旁放著一個銹蝕了的液化氣瓶。

張文松看后，不覺一陣心酸，沉吟良久，問房主，請問你叫什么？

女主人薄嘴唇，說話像打機關槍，我叫陳小玲，我丈夫叫李美峰，我女兒叫李萍萍。

你丈夫在干什么呢？

下崗了，在街上踩麻木。一天踩得十幾元錢，還要交這交那，可慘羅！陳小玲一邊織毛衣，一邊說了一大串。

你女兒呢？

讀高中，成績可好呢。

多大了？

吃18的飯了，人長得可漂亮呢。

住在哪兒？

3個人擠在一張床上唄。

這么大女兒了，還3人同床？

沒辦法嘛！

像你這樣的家庭有幾家？

嘻嘻，多著呢。我的兒子今年吃19的飯，還不是同我們夫妻擠一張床。另一個中年婦女插嘴說。

陳小玲手里織著毛衣，又爆豆似地說了一大串，這兩排70戶人家，起碼有40戶3人同床。當官的住別野（墅），坐烏龜殼，泡小妞；我們老百姓住豬屋，上餐吃了愁下餐。

救救下崗工人吧！張文松兩眼潮濕，在心里驚呼。

張市長！不好了……李美青邊跑邊喊，上氣不接下氣。

別急，慢慢說。張文松把她拉到一邊。

向老板攜巨款逃跑了！

逃跑了？走，到廠辦去！張文松、黃義培、李美青3人朝廠辦走去。

他帶走多少錢？

賣設備、賣汽車的800多萬全帶走了。

他賬戶上的700萬存款呢？

上星期已全部取走。

立即報案！

省公安廳迅速向全國發布了懸賞追捕詐騙犯向忠仁的通緝令。

然而，抓逃犯渺無蹤影，卓明澤拒不招供，棉紡廠全面停產，新的招商信息杳如黃鶴！民怨沸騰，市委領導層議論紛紛，L副省長卻要拿他張文松是問，張文松處于四面楚歌之中！

張文松回到家里，心中悁悁，悒悒不歡，將一腹苦水對夫人王甫萍吐了個痛快。王甫萍安慰說，讓你的寶貝女兒給你彈支曲子開開心。倩倩，給爸爸彈支《少女的祈禱》吧！

哎，好的。倩倩扎著兩根羊角辮，蹦出來牽著爸爸的手。

3人于是來到鋼琴房，倩倩撫琴，張文松夫婦坐在沙發里閉目欣賞。

那丁丁咚咚的琴聲，有時像絢麗的朝霞一樣優美，有時像淙淙的泉水一樣流暢，有時像天真的少女一樣純樸。在第三變奏低音區運轉時，仿佛使人聽到了一位善良美麗的少女祈禱美好未來的真切心聲。

張文松從美妙的藝術境界中走出，心中的塊壘似乎消減了不少。他站起來將女兒摟在懷里，無限愛憐地拍了一下她的臉蛋，深情地說，我的小公主長大了，知道安慰爸爸了，爸爸謝謝你了！

女兒走后，他猛地一下將夫人擁在懷里，動情地說，你們母女才是我的避風港哪！甫萍，我想，要是我們各級領導都像女兒疼愛父母一樣疼愛老百姓那就好了。而目前，替老百姓辦實事的干部反而挨訓，處處碰壁，一挫再挫；而騎在老百姓頭上作威作福、吸民脂民膏的干部卻飛黃騰達，平步青云。這是為什么哇？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嘛。現在不是提倡勤政為民嗎？慢慢來嘛。

我真想辭職，從事我的文學創作去，這窩囊氣我實在受不了啦！

我不許你辭職！對上而言，市委鄧書記、省委幾位領導對你那么器重，知遇之恩沒報，怎么能辭呢？對下而言，江濱棉紡廠搞成這個局面，全市的工業改制還剛起步，幾十萬下崗職工的再就業問題八字還沒一撇呢。嘔點氣就躺倒不干，別人會說你雞腸小肚；遇到困難就辭職，別人會說你無能！

到底是大才女，一席話說得我茅塞頓開。行，我聽你的！

子夜，女兒、夫人都甜甜地入睡了，張文松卻輾轉反側，怎么也睡不著。只有在招商引資方面有重大突破，才能擺脫困境、改變被動局面。

楊紹云！他驀地想起了師弟，同他的幕幕往事不覺次第在眼前展現……

楊紹云是一個傳奇式的人物。祖父楊凌峰是廣東中山縣的一個豪商，1949年只身逃往香港。父親楊繼偉在文革中偷渡到香港，拋下了年輕的妻子和獨生子楊紹云。楊紹云從小備受歧視，在艱難的歲月中長大，1982年以優異成績考取復旦大學中文系。張文松比楊紹云大幾歲，不僅與他同一個系，還同一個寢室，同一張雙層床。兩人從第一天認識起就很投緣，情義篤深。畢業后，楊紹云分配到廣州市從事外貿工作，那年底，楊紹云喜從天降，闊別多年的父親從香港回到內地，全家團聚了。一夜之間，他成了香港億萬巨賈楊繼偉財產的合法繼承人。張文松開始分配到H省委組織部工作，3年后下派到漢北市任外貿局副局長。沒多久，兩人又一同考取了復旦大學工商碩士研究生。

取得碩士學位后，楊紹云的父親給他安排了兩條黃金之路任他選擇：一是到美國留學，攻讀博士；一是出任全球排名前500名的楊氏恒泰紡織公司總裁。然而，他委婉地拒絕了父親的好意，而接受了漢北市江濱棉紡廠的聘請，擔任了一名分管銷售的副總經理。搪塞父親的理由是，內地是一個廣闊的市場，他想借此機會了解一下內地的行情，將來在內地發展，把恒泰公司的事業進一步做大。父親認為兒子有主見，便同意了他的抉擇。其真正的原因是什么？那還有一段浪漫的故事呢……

那年秋天，楊紹云專程來拜訪當時任漢北市經貿委主任的張文松。張文松盡地主之誼，同他在花廈大酒店星光廳共進午餐。幾杯五糧液下肚，兩位知己便天南海北地聊開了。

老弟，你商場上春風得意，情場上肯定也很順吧？張文松微有醉意，笑著說。

不不，我真羨慕老兄喲。官場上一帆風順，情場上稱心如意，嫂子可是一位大美人哪！

還成。老弟呀，說句心里話，人生短暫，青春易逝，你還是早點挑一個算了。

不不，香港雖是一個花花世界，我卻潔身自好。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只可惜小愛神厄洛斯的金箭總是射不中我的夢里情人吶！哎，老兄，我這次來，就是想托你給我物色一個德貌才三絕的美人。你不是常吹噓，你們這兒是出美女的窩子嗎？

你怎么不早說呢？上春評了3位江北小姐，可惜，名花有主，都被人搶走了。

不不，我不欣賞什么江北小姐。不是我吹牛，上次他們給我介紹了一個香港小姐，我都瞧不上呢。實話告訴你吧，這些香港小姐不是被大亨包裝出來的，就是被香港黑社會捧出來的，清純的很少呀！

我明白了，德才貌三者的位置如何擺呢？

德是第一位的，貌是第二位的，才是第三位的，學歷低點不要緊，但智商要高，我可以花重金送她去讀大學，送她到美國留學嘛。

行，我建議你來這里投資，邊干事業，邊物色。

你這是以美人作誘餌呀？

二者兼而有之吧，哈哈哈哈……這樣吧，江濱棉紡廠有3000女工，我們立馬就去那里轉轉，怎么樣？

行！

不坐小車，就坐交通車，別讓一個漏網，怎么樣？

有道理。

二人于是乘上了1路交通車。

你是張主任吧？一個小姑娘聲音清脆、悅耳，仿佛百靈鳥在樹梢歌唱。

你怎么認識我呀？

大名鼎鼎的張碩士，怎么不認識呢？我讀過你的文章，真棒，句句都說到了我們工人的心坎上呢。

你是哪個單位的？

我是江濱棉紡廠的廠辦秘書，我叫李美青。

太巧了，我們正要去你們廠呢。

真的？我們廠的姐妹們都想見見你呢！你身旁的這位是——

哦，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師弟，香港楊氏恒泰公司總經理楊紹云先生，特來江北投資辦廠的。

歡迎，歡迎！李美青大大方方地伸出了纖纖玉手。楊紹云一面握手，一面打量。只見這小姑娘約十七歲光景；烏黑的披肩發；白嫩的橢圓臉，荷花瓣似的腮幫；半月形的大眼睛，又長又密又黑的眼睫毛，黑色羊毛衫扎在深藍色的牛仔褲內，波浪起伏。

楊紹云倏地怦然心動，久久地握著她的手，有點失態。

好一個《泉》里的清純少女的藝術形象！他差一點叫出聲來。

非常高興能見到你……高興……非常……在談判桌上懸河瀉水的楊紹云語無倫次地說。

自那次在車上和李美青邂逅后，楊紹云便購買了江濱棉紡廠25%的股份，成了一名副經理。

月光如水。楊紹云夜不能寐，獨自一人在香港香江畔徘徊。愛與美，靈與肉，榮與辱，一古腦兒向他涌來……

投資的當年，楊紹云花數萬元弄到一個北京師范大學幼兒教育專業的委托培養指標，送李美青去讀書，這使她感激涕零，差一點給楊董事長下跪。我的大學夢終于圓了！她像一只關在籠子里的畫眉鳥飛出去了，飛進了自己夢寐以求的大學殿堂。轉瞬到了大四，放寒假了，她乘38次特快列車，夕發朝至，回到了故里。

那晚，楊紹云、李美青在情人假日酒樓8號包間共進晚餐。飯畢，二人乘坐嶄新的日本進口車朝大江邊疾駛，到江堤上去賞月。楊紹云駕著豪車，帶著美人，陶醉在月色里，沉醉在詩意中。來到巍峨的江堤上，二人下了車。堤上幾乎沒有行人，一片闃寂，只聽見夜鶯有節奏的琴聲。

二人沐著清輝，信步向前走去。

美青，快畢業了，學業還趕得上吧？

還行，挺輕松的。美青生來潑辣大方，又在大學熏陶了幾年，性格更開朗了。她似乎十分隨意地挽住了楊紹云的胳膊。

他見她如此主動，便大膽地捉住了她的手，他的心臟怦怦地直跳，血液在周身奔突！

美青，你從小沒做過什么家務吧？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嘛，八九歲就打豬草，十一二歲就做飯、洗衣服，十四五歲就幫父母到責任田栽秧、割麥呢，什么都干。

真是奇跡呀，那你的手怎么保養得這么好呢？

鬼話，從來沒保養過。

我知道了，天生麗質，天生玉手，是美神弗萊雅賜給你的！

你喝醉了。

我沒醉。我被上帝創造的一件最偉大的藝術杰作陶醉了！

她雖聽到過不少異性對自己的贊賞之辭，但從來沒有聽到過如此真誠、如此夸張、如此發自肺腑的心聲。她的心不覺為之一震。難道他真的愛上我了？不可能，他是名牌大學的碩士，風流倜儻的帥哥，億萬富翁的嬌子，肯定美女如云，哪會把我一個窮得丁當響的小家碧玉放在眼里呢？但他又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呢？幫母親治病花去10000多元；父親買碼虧了，他借給20000多元；給自己跑代培指標，交學費又花去40000多元……這人情債、經濟債夠我一輩子還的喲！今晚同他出來，原想借機表達一下感激之情，還他的人情債；做一個鄭重許諾——畢業后還他的經濟債。沒想到他……不對不對，是喝多了……李美青一邊陪他默默地走著，一邊想著心事。

董事長——

從這時起，再不準叫我董事長。楊紹云打斷了她的話。

那叫什么呢？

我大你十幾歲，或者叫我大叔，或者叫我大哥，你選擇。

去你的，別想占我便宜。美青側轉身狠狠揍了他一拳，叫你大哥，好嗎？

李美青收斂了笑容，說，紹云哥，我想說兩件正經事。

你說吧！

你對我的恩情，小妹一定終生不忘；你借給小妹的幾萬元錢，等我畢業后分期償還。

第一件我領了；第二件嘛，你不要放在心上，一筆勾銷。我還向你鄭重承諾，畢業后如再遇到什么困難，你寅時告訴我，大哥卯時給你解決。

有什么條件？

沒任何條件，漢江作證。

那為什么呢？美青的雙眼噙滿了淚水。

你聽我講一個故事。有一個苦命的少年，從小父親生死不明，母子二人相依為命。熬到他讀大一時，母親不幸患了乳腺癌，住進了醫院，這給他致命的一擊，整日被憂愁包圍著。一位學生會副主席在全校發起倡議，為這個同學的母親治病募捐。這位學生會副主席在經濟上也十分拮據，但他把搞家教的600元錢帶頭捐了。一時同學們紛紛解囊，不到一周，共募捐32000多元。這個學生會副主席沒了生活費，便趁夜里給學校掃廁所，掙幾個小錢。每天買幾個饅頭充饑，實在撐不住時，便躺在草坪上看天上的白云……奇跡出現了，這位身患絕癥的母親終于從死神克拉希斯的手中掙脫，康復出院了。這個窮大學生感激涕零，他對這位學生會干部寸心銘佩，并相許，此恩此德，我將終生以死相報。兩人便成了生死相交的鐵哥兒們……

這位學生會副主席是誰？

張文松。

這個窮大學生呢？

就是現在擁有億萬資產的我楊某……楊紹云已熱淚橫流，泣不成聲了。

你是個鐵骨錚錚的男子漢，怎么哭了？

人在最困難的時候是需要朋友幫助的，患難之交，這種情誼是無價的。張文松的600元錢，我即使用一座金山也還不了哇！我能和你結識，這是緣，是不能用金錢來代替的。我能為你做點事，會使我的心理得到一點安寧，我還要你付出什么代價么？我還要你回報么？楊紹云潸然淚下。

你別說了……李美青猛一下撲到了他的懷里。我知道了，你的心靈從小受到了巨大的創傷，需要一個心地純凈的女孩來安慰，讓我來充當此任吧……李美青熱淚縱橫，她輕輕地、柔柔地、舔著他臉上的淚，一點一滴……

楊紹云按捺不住潮水般的激情，倏地抱住她的秀臉，狂吻起來……

李美青掙扎著，用力推開了他。

楊紹云一陣愕然，肝膽欲裂！是自己誤解了她，太魯莽了。

對不起，希望你原諒……

不……

你不喜歡我？

喜——歡！

那你為什么推開我？

喘不過氣……來了，我快……窒息了。我愿意……把我的……青春、我的靈魂、我的肉體統統獻給你！

真的？

說話算數！

我愿意把我的億萬資產全部送給你！這輛風度牌轎車就作為我們的定情物吧！楊紹云掏出了車鑰匙。

我不要，金山銀山我也不要。

那要什么呢？你如果要天上的星，我也給你摘下來！

我只要你的這顆星！她用手狠狠地戳了一下他的心窩。

我掏出來送給你！

她好感動，驀地投入了他的懷抱……

李美青一來為了組織江濱棉紡廠幾百名幼兒入托的問題，二來為了解決數十個下崗女工的就業問題，便辦起了一個牡丹幼兒園。她雖在北京師范大學學的是幼教系，但回廠后一直從事文秘專業，業務生疏了。為了提高業務素質，她自費參加了北師大舉辦的全國幼兒園園長培訓班。一日傍晚，她一人來到頤和園，想借那里的湖光月色來排遣一下心中的綿綿情愫。

綠楊影里，佛香閣畔，菊花叢中，到處是一對對紅男綠女摟摟抱抱、卿卿我我。皎皎的月光照在湖面上，浮光躍金；耿耿的銀河印在湖水里，表里澄澈。這萬里銀漢，這千里月色，這百頃瓊田，勾起她柔情萬種、情思無限……

自那次月下放縱地狂吻后，她便深深地陷入了愛河。她沒接受價值幾十萬元的豪車，卻接受了一部手機。第二天醒來，只見手機上出現了一則短信，

漢江的臘月十五夜喲/新千年的第一輪圓月浮中天/璀璨流麗的清輝啊/ 是你那雙碧波蕩漾的秀眼/今宵脈脈青睞我呀/足足等了你一千年！

李美青讀后，感動得淪肌浹髓。三十幾的人了，還沒品嘗禁果的甘甜！她的心太軟，決定同他一起過今年的情人節。

楊紹云心花怒放，情人節那天，買了999朵玫瑰，飛到了北京。傍晚11時許，二人在花霞大廈開了一個總統套間，度過了一個瑰麗而縹緲的難忘之夜……

李美青已深深地愛上他了，決定一畢業就同楊紹云舉行婚禮。

渴盼已久的畢業典禮終于舉行了。那天，她收到了一封匿名信。偷偷拆開一瞅，是一張4寸彩照。凝目一看，不覺五雷轟頂，肝膽欲裂！楊紹云同一個裸女平躺在席夢思上……

她頓覺浮云為我陰，悲風為我號，天地為我旋。滿腹的怨懟如火噴大地，一腔的憤懣似雨灑江天。她實在支撐不住，倒下了……

李美青蘇醒過來時，立即給楊紹云打了個手機，想問個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回答是，你撥的手機是空號。父母聞訊，很快趕到醫院。說楊紹云自覺無臉見江東父老，把汽車、股份、現金等一個子兒也沒帶，溜之大吉了。

李美青一病不起。3個月后才康復出院，共花了3萬多元。奇怪的是，辦理出院手續時，院方說早有人預付了5萬元，還有節余呢。

李美青一人在昆明湖之濱徜徉。這里面是否有什么陰謀？是否有人栽贓陷害？他是否有什么難言之隱？他決不會背叛我的！張市長肯定有他的手機號碼，是否找他面談一次？如果他是在無意識下的行為，酒肉穿腸過，佛事心中留，只要他心潔就好，原諒他算了。兩年了，兩年了，星移斗轉，物是人非，或許他已娶了一個出身豪門的洋博士呢……

楊紹云已被張文松請回。他以2·69億元購買了江濱棉紡廠，更名為懷美棉紡有限股份公司。他開工的第一天，便請人在廠門兩旁書寫了一副醒目的對聯：敬工人如父母，愛工廠似眼珠。橫楣是：工人即上帝。接著，他便緊鑼密鼓地燒了三把火：招聘了1500名職工（以女性為主，原則上每戶一個），每月基礎工資800元（超額完成任務有獎），為每個職工交足了三金（即養老保險金、醫療保險金和住房基金）；決定為積水潭70個特困戶興建一幢住宿樓（采取三個一點的辦法籌措資金——楊紹云捐贈250萬元，張市長負責籌集65萬元，職工自籌35萬元）；為牡丹幼兒園捐贈大客車一輛，價值120萬元。

副市長張文松使出了渾身解數，動用了一切可以動用的力量，利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關系，將3000多名下崗職工全部“買斷”，基本安置妥帖；機器開始轉動了，工廠里又出現了歡聲笑語；住宿樓已下腳基，積水潭的人們看到了一線曙光。

一來為了把事業做大，二來為了增加就業面，張副市長動員楊董事長到日本進口一條綿紡流水線。楊紹云欣然采納了這個建議，但他不懂日語，只好聘請張文松擔任翻譯員。

楊紹云、張文松和朱總工程師一行3人便飛往了日本。他們下榻在東京皇都大酒店。3人住在一個豪華大套間，一切準備就緒后，便開始收看中央4臺的華語節目。

張文松邊瞅節目，邊欣賞著一張舊照片。

楊、朱湊過去一看，只見一個日本人雙手合十，跪在一位中國老太婆面前。二人大惑不解，張文松便簡略講了一下這幀照片的來歷。原來這是一張當年日本首相田中訪華時向煙臺一位中國老人賠罪的照片。

楊紹云問，你帶這張照片的用意何在呢？

我們既要有大國風度，不計前嫌，本著平等、友好、互利互惠的原則，同日方做生意，又要捍衛我們民族的尊嚴，不做有辱國格的事。

二人聽后，頷首贊成。

翌日，在皇都大酒店68層旋轉廳舉行談判。日方5人，以東京王冠機械制造有限股份公司董事長山本為全權代表；我方3人，以懷美棉紡有限股份公司董事長楊紹云為全權代表。通過幾個回合的交鋒，山本見楊紹云毫不讓步，便把主攻對象指向了翻譯員張文松。只要攻下他，楊紹云不懂日語，只聽他的，一切問題就會迎刃而解。山本提出休會，想單獨同張翻譯談談。

二人在6818房間見面了。

你的日語不錯呀，令我驚訝！山本傲慢地笑著，給張文松倒了一杯咖啡。

不是來找我研究日文的吧？山本先生，有話直說。

嘿，痛快。用你們中國的話說，叫做開門見山。這是20萬美金，可供你一家周游全球。行吧？

山本先生，你還加10萬美金。

絕對不行。

8萬？

絕對不行。

6萬？

6萬也不行，最多最多2萬。

4萬，行么？

山本站起來踱了一陣，說，3萬，再多一美分就拉倒！

行，就這樣定了！你給我在總價中扣除23萬美元，明天正式簽字。

哇，我跟中國人做生意可多呢，你不像中國人啦！

這才是我們真正的中國人！張文松像打了場勝戰一樣自豪。

職工住宅樓破土動工了；日本進口流水線已正式投入生產，又有300多名下崗職工重新上崗了；1800多名工人近10年來第一次領到了獎金，雖然有的200元，有的1000元多少不等，但大家心服口服，樂不可支，看到希望的曙光了。

可是，楊紹云卻突然要轉讓股份，撤資回港。張文松非常奇怪，再三追問原因。楊紹云怏怏不樂地遞給他一封信。原來是李美青寫給楊紹云的辭職信。她畢業出院后已返回家鄉，準備近日動身去廣州打工。她說她下定決心打工一輩子償還楊紹云墊付的學費和醫療費。

張文松問楊紹云事情原委，楊搖頭不語，又遞給他看一張照片，是李美青隨辭職信附送給楊的。

正在這時，陳小玲風急火急趕來：我那小姑子美青背著行李包不辭而別，要去廣州打工哩！我趕到車站把她臭罵了一頓，搶過了她手上的車票。她現在在候車站哭哩，死活不跟我回來！

楊紹云一聽便急著要去車站。張文松攔住他，不慌不忙給黃義培打了個電話，這才陪楊紹云一起去車站。

市政府辦副秘書長黃義培已先趕到車站，正在勸說李美青：我宣布兩條好消息：一是逃犯向召德在河南開封被我市公安人員抓獲，贓款全部追回了；二是卓明澤徹底招供了！黃義培講述了卓明澤如何貪污受賄186萬元的事實后，接著有腔有板地念道：“……誣陷楊紹云嫖娼是我一手策劃的。3年前，我在廣州同妓女巢學枝嫖宿被抓，處罰金5000元。為了開脫罪責，我給司機虛報了兩萬元汽車維修費，讓他當了替罪羊。風波平息后，我又同巢學枝策劃了一個陷害楊紹云的陰謀。目的是敗壞他的名聲，破壞他同李美青的關系，趕走楊紹云，進而自己占有李美青。2001年6月15日，我同楊紹云到廣州出差，住在白云賓館。趁他洗澡時，我偷偷將少量麻醉藥放進了他的茶杯。楊紹云洗畢，喝了幾口茶，便昏睡過去了。于是，我讓巢學枝全身裸露，又將楊紹云脫得精光……隨即我給廣州市公安局打了一個舉報電話。大約十幾分鐘后，公安人員趕到，他們被當場雙雙抓獲，并拍了照。我又花10000元將此事擺平，換回了那張裸體照……”黃義培高聲喊道，美青你傻呀！楊董事長是清白的呀，這完全是狼心狗肺的卓明澤栽贓陷害的！

李美青聽罷，臉色赧赧，愧怍萬分，她的嘴翕動著，臉痙攣著，手哆嗦著，心顫動著，腿抽搐著，她幻想的這個結果終于盼來了！她顧不了眾人的目光，她拋棄了少女的羞澀，沖刺一般地跑到了楊紹云的面前，驀地撲到了他寬大的懷里，熱淚像珍珠項鏈斷了線似的，一顆一顆地掉下來。紹云！我錯怪……你了，你能……原諒……我嗎？

當天夜里，明星麗天，銀漢橫空，皓月千里。張文松、楊紹云、李美青3人沐著月華在巍峨的江堤上信步溜達。

張市長，我們決定本周結婚。我想請你作證婚人，你同意嗎？李美青挽著楊紹云的手，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怪可愛的。

好哇，我求之不得呢！

美青呀，你還蒙在鼓里吧！我們的這幕戲，每一個細節都是張文松市長導演的喲。是他把我請來投資辦廠，是他勸我給職工買三金，是他勸我捐款修住宅樓，是他勸我給牡丹幼兒園買大客車……

這樣做的目的是——李美青睜著那雙明麗的大眼。

目的是從四面八方形成包圍之勢，來感化我的這位弗萊雅美神喲！

不不，我這是一箭雙雕唄，一來為了3000多名下崗職工的生存；二來為了你們倆有一個美好的結局嘛！張文松蘊藉地笑著。

你為老百姓想得這么細，真是一位好父母官羅！李美青莞爾一笑。

不，我想真心誠意地把老百姓當父母，做一個盡職盡責的子女官，但不知命運對我如何安排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