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真正能在腦海里恒久的生活情節(jié)不多。而我一直記得:那么多個冬日的清晨,奶奶拍著我的臉輕呼我的小名,待睜眼爬起,洗臉水已端至床前,白嫩嫩的荷包蛋正蹲在面條里吐露馨香。同學們都羨慕我:趕上了6點鐘的早自修,口里還能打著帶蛋香的飽嗝,真神了。
后來才知道,那個“神”是奶奶。為了讓我能飽著肚子上學,那么多個漫漫長夜,奶奶未曾合眼。
所以,我像深愛父親母親那樣深愛著奶奶。可古往今來的婆媳問題,也席卷了我們家。媽媽一直看不慣我與奶奶親近,她總是撇著嘴說:“一代不管隔代事,她顧得上疼你?”媽媽還把新房子買到離老房子很遠的鎮(zhèn)東頭。
奶奶也漸顯老態(tài)。一個老人,整日里提著一個袋子到鎮(zhèn)西頭的老鋼廠附近,和鎮(zhèn)子里的中年人一起,淘人家倒掉的鋼渣子換錢。
參加工作后第一次領到薪水,我做了件想了很久的事情——塞了些錢給奶奶。然而卻被媽媽知道了,媽媽不僅拿回了那些錢,還把兩個家鬧了個雞犬不寧。她的用意很明顯,這一招釜底抽薪,今后奶奶斷然不會接受我的錢了。
我偏不信邪。盤古開天,老的撫大小的,小的反哺老的,天經地義的事。可是,無論我再怎么做,奶奶果然不接受了。
我想到了“暗度陳倉”。那次回家,我將一個瓶子當著媽媽的面遞給奶奶,大聲說:“奶奶,上次那些吃完了,再給我裝一瓶吧!”奶奶笑瞇瞇地接過瓶子,媽媽知道我從小愛吃奶奶做的豆豉,什么也沒說,我懸著的心才落地。那只瓶蓋子內側,粘有我用錢疊成的小方形,是我給奶奶的。
臨走的時候,老人枯瘦的手捏成一個拳頭,捅進我的外套荷包里,顫巍巍地說:“伢呀,你有這份心,奶奶比吃了喝了還要舒服。奶奶還能動,還能賣鋼渣的,不缺這個?!蔽已柿艘幌潞?,把小方形塞回奶奶手里,奶奶又塞回來,你推我讓的,我終于紅著眼像發(fā)瘋的小牛一樣吼道:“奶奶,您是想讓我心疼死才甘心嗎?”便頭也不回地鉆進車里。
從此,瓶蓋子內側的小方形,成了祖孫共同的秘密,一直延續(xù)了近20年,一直沒有間斷過,一直到奶奶臨走前。
奶奶走得很安靜。待我攜妻帶子急匆匆趕到醫(yī)院,老人家已進入彌留狀態(tài),我哭得跪在床前,叫著“奶奶”,奶奶竟慢慢睜開了眼睛,拉著我的手靠了起來,說要回家。醫(yī)生說應該是回光返照,讓我從了她。
回到家。奶奶輕關上門,然后,蹲在屋子一角堆滿雜物的壇壇罐罐里摸索著,掏出一個漆黑的麻袋子,朝我神秘一笑,將袋子往地上一倒,頓時,一大堆零的錢幣和無數小方形一下子攤在了腳下,那些小方形,是我曾經親手疊給奶奶的,可奶奶連拆都沒有拆開過!當晚,奶奶便在她睡了幾十年的小床上,拉著我的手含笑而去。
處理完奶奶的后事后的第二天早晨,媽媽正在逗兒子玩,又將她專門托人從鄉(xiāng)下弄來的土雞蛋蒸好,端著碗追著要喂兒子??粗鎸O倆的樂乎勁兒,望著那熱氣騰騰的雞蛋,突然想到當年我的奶奶給我煮的荷包蛋。我走上前去,指著兒子問:“媽媽,你疼他嗎?”
媽媽白了我一眼,說:“你這伢講傻話,我是他奶奶,他是我孫子,我能不疼他?”
我將那個袋子提出來,把里面的東西一下倒在媽媽的腳下,指著它說:“這些東西,這里面小方形的,是我這些年偷偷從你的眼皮底下給奶奶花的。你看,這么多年了,它們不僅還在,而且生出了這么多子子孫孫。媽媽,你倒是說說看,如今它們到底應該屬于誰……”我開始哽咽,說不出話來。媽媽望著它們,臉上掠過從未有過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