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次去巡視我的那個小店,桌上都會有好幾份店員給我買的報紙。我對他們說過,什么報紙無所謂,關鍵是一定要是那個人賣的報紙。那個人很特別,見過一次就不會忘記。他有30多歲,但只會說最簡單的幾個字,說得最好最清楚的就是:報紙,報紙……他是一個弱智人,還有點輕微的腿疾。
我不喜歡別人叫他“傻子”,我覺得弱智只是智慧有限而已,不能等同于傻子。而且他能如此以賣報的方式自食其力,也應獲得尊重。所以我吩咐店員們,只要見到他,不管是否需要,都要買一張他的報紙,反正花不了幾個錢。
最近店里新請了一個年輕的設計師周汛。他新穎的設計思路令我贊賞,但他的性格,卻難免有些張狂。
有一天我走進店里,正好聽到周汛在對那位賣報人說:“這里暫時不需要這種報紙。”賣報人可能已經見多了這種驅趕,神情麻木地離開了。我走過去,對周汛說:“你不知道我的吩咐嗎?”
“可是……”
我打斷他:“我希望我們力所能及地善待他。”
他低垂的眼神有些捉摸不定,停頓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可是,您知不知道您這樣做反而是在真正地鄙視他?”
我看著這張年輕氣盛的臉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您看,您特意要買他的報紙,就說明了在您心目中,并沒有把他和其他人一樣看待,也就是說您對他施予了同情。難道說在您施舍的同時,沒有一種心理上的優越感嗎?”
我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氣。我很想反駁他,但潛意識里又覺得他說得不無道理。是啊,我在做這一切的時候真的只是很單純的幫助嗎?可是,難道我表達自己的仁愛之心,也有錯嗎?如果說我對他額外的照應是看低了他,是對他不公,那他先天而來的弱智和殘疾又到哪里去尋公允呢?我們又怎么可以把一個原本就遭受了造物不公的人放在和正常人一樣的水平線上去公平對待呢?
我覺得這個年輕人真是有些意思。我沒有就此問題與他作更多的探討,只是提醒他,一個能夠自食其力的弱智者,無論如何要比一個健全卻不負責任的人更值得尊敬。
后來那個賣報紙的人始終沒有再來過我們店。
過了一段時間,店里搞店慶,我邀請店員們帶家人一起來慶祝。在慶典上,我開始為店員們頒發獎項。
本年度的“最有前途獎”給了周汛。無論如何,這位年輕人的才氣還是掩蓋不住的。
“我能有今天,最要感謝的人是我的哥哥。”周汛站在臺上,把目光遠遠地投到一個角落里去,好像是在招呼什么人。我們大家都一起朝那個方向看去,由于光線和距離的緣故,那里只能看到一片陰影。周汛等了一會兒,終于跑下臺,到陰影里拉了一個人出來。
當他們站到臺上的光亮里,我和大家終于看清了那個人,是那個弱智的賣報人。
周汛說:“這是我的哥哥。”
大廳里一片肅靜。因為兄弟倆的差距實在使大伙兒驚訝,一時回不過神來。
可是那一刻我全明白了。
周汛說:“這些年來哥哥每天賣報紙,沒有一天休息過,你們相信嗎?我能讀完大學,全靠哥哥賣報紙賺來的錢。”
旁邊的哥哥,開始臉上很是茫然,也許他聽不懂弟弟那么復雜的話。當弟弟說到“報紙”時,他的臉才突然浮現出自豪的表情:“報紙,我會,我會賣報紙。”
周汛繼續說:“我工作后不想讓哥哥再賣報紙。但他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還是到報亭去領報紙。他喜歡這樣的生活,習慣這樣的生活。那天,哥哥在店里遇到我,我才知道他還在賣報紙。從那以后,他不肯到店里來了,其實是不想讓大家知道我有他這樣一位哥哥啊!”
哦,原來如此。
周汛寬寬的肩膀緊緊攬住身邊的哥哥:“我曾經因為有這樣的哥哥受過同學的嘲弄,我曾經把擁有這樣的哥哥當作不可告人的秘密,我甚至曾經以為,除了我,沒有人會善待我的哥哥,但是,今天,我要感謝你們,是你們大家給了我信心,給了我哥哥同樣的尊重和鼓勵。我也感謝我的哥哥,沒有他,也就沒有今天的我。”
我帶頭鼓起掌來。
遠遠地我看到周汛轉過身去對他的哥哥豎起了一個大拇指:“好哥哥,你是我的好哥哥!”弟弟的這個動作哥哥懂了,知道是夸他的,一直緊張著的他終于呵呵地笑出聲來。
伴隨著他不加掩飾的孩子般的笑聲,臺下的人也紛紛向他豎起了大拇指。在這無數的大拇指間,我看到周汛將大拇指轉向了我,遠遠地搖了搖。
后來,豎大拇指這個動作就被保留了下來,只要見到周汛的哥哥——他的名字叫周潮,我們就會向他豎起大拇指,這簡單的手語,會頓時讓他的臉上流光溢彩。
這手語也在店員之間流傳開來,因為我們知道,大拇指所表示的含義實在是太豐富了。那里面,有感謝,有佩服,有崇敬,有祝福,還有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