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提要:圣香少爺原是太祖皇帝之子,太祖為圣香之娘殺害江湖四大高手。為避免知曉太祖秘史之人慘遭朝廷滅口,圣香少爺下江南……和容隱于武當(dāng)山會合,被想為父報(bào)仇的李陵宴困在道觀中。
十清夜恩情四座同
武當(dāng)山一場混戰(zhàn)了結(jié)。李陵宴脫身而去,留下重傷的弓箭手、黑衣人等等居然多達(dá)兩百五十三人。清和道長醒來之后叫苦連天,這許多傷患必要把武當(dāng)山吃垮了。幸好宛郁月旦留下三錠共計(jì)三十兩黃金,否則武當(dāng)可能連傷藥都買不起。這些弓箭手經(jīng)過詢問居然是李陵宴挾持了荊州的兵屯指揮,強(qiáng)迫正在屯糧的少許兵馬前來布陣。而黑衣人多是些想要發(fā)財(cái)?shù)慕骰旎欤谷贿€有些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純粹是被人騙來的。
這些人必也要治好了傷然后好好遣返,李陵宴調(diào)用人手的方法之多令人震驚,他居然并不在祭血會中訓(xùn)練人手,而是事到臨頭欺詐脅迫驟然指揮了一大群不知所謂的人前來。這些人對李陵宴并不了解,應(yīng)付他們毫無意義。
聿修做完了這里的事,他還要往西回江陵府與正在養(yǎng)傷的其他人會合,南歌和他同去與南浦相會。容隱卻選擇和圣香一路,因而與聿修分道揚(yáng)鑣。
畢秋寒自也和圣香一路。自那夜圣香說出“同歸于盡”四字,他就沒一刻安寧過。真兇乃是太祖皇上,他自也明白此事非同小可,但圣香卻決定如果頂罪不成便同歸于盡。他不明白為什么像圣香這樣的人會選擇這樣決裂的結(jié)果,他只知道這是萬萬不對的。
他的本性不容有人含冤受苦,所以短短幾日他夜不成眠已經(jīng)憔悴許多。
清和道長幾人本欲當(dāng)眾說出圣香爹娘便是殺害四大高手的兇手主謀,但圣香和畢秋寒卻救了大伙一次,這讓他們反而尷尬不好說穿。這幾日見了圣香也是勉強(qiáng)點(diǎn)頭,不知該從何說起。銅頭陀肚里空空毫無彎轉(zhuǎn),經(jīng)過那夜賭局,他除卻知道輸?shù)贸艘粭l底褲一無所有外,就再?zèng)]記得其他——雖然圣香沒有強(qiáng)要他的月牙鏟拿去當(dāng)鋪,卻聲明他身上的衣著兵器全是圣香大少爺借給他的。如果他不聽話,圣香少爺可就要立刻要回來了。這種玩笑對直肚直腸的銅頭陀來說卻很管用,自此他對圣香少爺畏如蛇蝎。
唐天書那晚上沒輸也沒贏,那夜輸?shù)闹挥秀~頭陀和宛郁月旦兩個(gè),所有的錢都進(jìn)圣香少爺?shù)难锶チ恕M鹩粼碌┳圆辉诤踺斄耸畠摄y子,在他而言十兩銀子和十個(gè)銅板有什么差別可能也不大清楚。銅頭陀輸了十五兩銀子,那滿臉通紅滿頭大汗的樣子,連宛郁月旦的眼睛都看見了。他本想賠給銅頭陀十五兩銀子,但銅頭陀卻滿臉憤懣正義凜然地說不要。賭錢就是賭錢,還被賭友賠付賭資無疑比什么都丟臉。聽他如此說,宛郁月旦只好作罷,但銅頭陀卻當(dāng)真輸?shù)檬裁炊紱]了。
唐天書極是高明,不輸不贏誰也沒得罪,也沒看出他究竟是運(yùn)氣好還是故意做手,總之他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就是沒輸沒贏。那天打了通宵麻將,今天一早他落在楊震手中,究竟楊震會如何“善待”他別人不知。但圣香卻記得交待傅觀過兩天把他從楊震那里偷回來,看看究竟是否還活著?此人和李陵宴設(shè)計(jì)設(shè)伏害死不少人,對他恨之入骨的人不知多少,但他那樂山寶藏卻救了他的命。他自己顯然也很清楚覬覦他寶藏的人有多少,因此老神在在有恃無恐。
圣香今日呼朋引伴下山喝酒去了。
他是那種生活在人群里被眾星捧月的人,特別有活力和煽動(dòng)性,定力弱的人被他一呼一喝往往身不由己就跟著他去了。
他去了,宛郁月旦也去。無論本性宛郁月旦是如何比圣香霸道,但性格上來說宛郁月旦就是屬于那種很容易被圣香煽動(dòng)的人。因?yàn)樗闷妫矚g看圣香胡鬧。
容隱卻是那種極不容易被煽動(dòng)的人,因此他不去。
他要留著看畢秋寒。
畢秋寒這幾日有些避開了眾人,他憔悴了許多。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得了相思病,但容隱知道他有些事想說卻又不敢說。
畢秋寒藏不住心事。他和圣香和宛郁月旦都不一樣,那兩個(gè)人是十成十的笑面虎,笑里藏刀皮笑肉不笑他們都行,但畢秋寒不行。無論他比宛郁月旦和圣香多多少江湖經(jīng)驗(yàn),他就是那種受不了別人痛苦的俠士。
換句話說,他其實(shí)是很軟弱的,他害怕別人不幸。
容隱的性格里也有俠性。只是他不糾纏在單個(gè)人是否得到公義,他算大局,只要一局之中得到公義的人比受到損害的人多許多,他就算這件事是正確的。這是一種泛俠,畢秋寒是一種窄俠。所以容隱能夠了解畢秋寒的感覺,知道不義而不能拯救,就像看著人死一樣,也許看的人比死的人還要痛苦。
“畢秋寒。”容隱的自負(fù)江湖聞名,他也很少敬稱人的名號,“圣香和你說了什么?”
畢秋寒沉吟搖頭,他并不回答。
容隱沒再問,只拿他一雙森然的眼睛看著畢秋寒,看得他本來煩亂的心情越發(fā)煩躁。看了一陣,容隱撂下一句話負(fù)手回房里去,他說:“也許有一日我當(dāng)親手殺了你。”
畢秋寒聽了臉色更加蒼白。
但他卻依然沉默,沒有說什么。
武當(dāng)山下。
圣香他們喝酒的酒館。
一桌子人正喝得酒酣耳熱,到這分上沒醉的沒幾個(gè),其中一個(gè)是千杯不倒的宛郁月旦,另一個(gè)是乖乖不喝酒的圣香少爺——他只喝湯,不喝酒,比誰都乖巧。
在眾人口角歪斜用平日不敢說出口的污言穢語一起破口大罵的時(shí)候,酒館外來了一陣馬蹄聲。
一匹輕巧高挑的駿馬,馬頸上掛了個(gè)小小的鈴鐺,居然還叮咚作響。聽這種聲勢,人人都知進(jìn)來的是位女客。
但當(dāng)她進(jìn)來的時(shí)候,依然人人為之屏息寂然——好一個(gè)溫柔俏麗的女子,一身繡著鯉魚紅線的白衣白裙,牽著匹生著梅花點(diǎn)兒的白馬,春風(fēng)暮色里一站都讓人心曠神怡。
“秀色孤山望眼明,一池春水上風(fēng)輕。”傅觀居然喃喃地作起詩來,“好女子、好女子。”說著他自飲了一杯酒。
圣香只瞅著人家衣袖上的鯉魚,悄悄地問宛郁月旦:“這丫頭莫非就是小畢的心上人、李陵宴的妹子李雙鯉?”
宛郁月旦“嗯”了一聲,開口問道 :“這位姑娘可是姓……”
他還沒說完,圣香“砰”地一拍桌子,大喝一聲:“畢秋寒!”
那位女子嚇了一跳,倏然倒退,臉色蒼白地看著圣香。看見他生得玲瓏可愛,她的懼色稍微減退了一些,依然一股子怯生生嬌嫩嫩,“你……你……”見她如此驚慌,當(dāng)是畢秋寒的心上人李雙鯉沒錯(cuò)了。
圣香惋惜地?fù)u了搖頭,“一朵被寵壞的花,這就是小畢的心上人?可惜、可惜。”他笑瞇瞇地對人家招呼,“我是畢秋寒的朋友,正在這里喝酒。”
這時(shí)宛郁月旦才有機(jī)會把話說完:“姑娘可是姓李?”
“我是李雙鯉……你是……誰?”李雙鯉和她兩位哥哥毫無相似之處,李侍御俊朗自私野心勃勃、李陵宴聰明伶俐狡猾多變,李雙鯉卻容貌嬌美性情軟弱——讓圣香來評價(jià)就是花瓶一個(gè),除了擺漂亮一無是處的大小姐。自此圣香得出一個(gè)結(jié)論:李成樓想必很好色,這三個(gè)兒女肯定不是一個(gè)娘生的。
宛郁月旦對著美女說話,微笑得更加溫和柔弱,“我姓宛郁,也是秋寒的朋友,李姑娘不必緊張,我們只是恰巧在此飲酒。李姑娘是來找秋寒的吧?不如過會兒和我們一起上武當(dāng)山,我們熟悉路途,比較方便。”
李雙鯉眼見宛郁月旦言語得體溫柔,人長得一派善良無害,臉上微微一紅,低聲應(yīng)了一聲:“我是來找秋寒……多謝公子。”
圣香不滿地敲敲桌子,“喂喂,我也是公子,你為什么不謝我?剛才是我先發(fā)現(xiàn)你……”他也不看在他說話之間李雙鯉又被他嚇到臉色蒼白。
宛郁月旦拉了他一把,打斷他說話,微笑道,“李姑娘請先食用些東西,賬記在我們這里。”
“喂!她不謝我,我為什么要請她吃飯?”圣香一拳往宛郁月旦身上揍去,“你很會拿本少爺?shù)你y子做你的人情啊!”
宛郁月旦依然微笑,“我手肘的刀片會彈出來割傷你的手腕……”他一句話沒說完,圣香已經(jīng)比出拳還快地收手,不高興地白了他一眼,“算你狠!本少爺以后必有一天扒光你的衣服,拆掉你身上所有的機(jī)關(guān),到時(shí)候看你還能不能這么神氣!”
“啊……那等我洗澡的時(shí)候再說吧。”宛郁月旦好耐心地回答。
“行!下次你洗澡的時(shí)候本少爺在門外放火!不,本少爺拆掉澡房叫大家來看!”
“哈哈哈……”兩個(gè)人的斗嘴讓半醉半醒的眾人哈哈狂笑,有些笑到嗆起拼命咳嗽,有些還提著酒水往嘴里灌,不要錢的酒喝起來真是——爽啊!
李雙鯉怯生生地點(diǎn)了兩個(gè)小菜,悄悄好奇地看著樓上胡說八道的眾人。她沒見過這樣的江湖人,英姿颯爽的男人、風(fēng)流瀟灑的男人,甚至像陵宴這樣很容易討女人歡心的男人她都見過,但是像樓上這樣猶如紈绔子弟滿口胡說八道的男人,還有那位長得一派溫柔極有禮貌、卻與旁邊那位公子針鋒相對一句不讓的奇怪的男人……她跟隨畢秋寒有一年多了,秋寒特別認(rèn)真執(zhí)著,謹(jǐn)守禮儀不茍言笑,她傾慕他的俠肝義膽、他的凜然正氣,甚至他面對困難的英武和勇氣,但是……秋寒卻是那種不懂人心,也不會體貼人的傻瓜。陡然間一陣寂寞惘然兜上心來,她面對著一桌小菜食之無味,怔怔地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喂,阿宛你麻煩大了。”圣香有趣地支頜看著李雙鯉,“這丫頭好像對你很有意思。我警告你,小畢是個(gè)傻瓜,你不要欺負(fù)他,搶走他的心上人。這丫頭年紀(jì)輕輕不懂得人心的可怕……她最多和你一樣大,只有十八歲吧?不許欺騙小姑娘的感情,否則我就告訴別人你身上有幅張果老的藏寶圖,讓你被人追殺到死。”
宛郁月旦眼角的皺紋微微舒展開,“我告訴過你,我已經(jīng)喜歡過別的姑娘了。”
“喜歡過嘛……那就是說還可以再喜歡。”圣香神秘兮兮地湊在宛郁月旦耳邊,“你不要告訴我你是一輩子只喜歡一個(gè)人的情圣,我會把今天晚上吃下去的東西全部吐出來的。”
“呃……”宛郁月旦眨眨眼,“你吐吧。”
這倒是圣香怔了怔,“你什么意思?”
“我就是一輩子只喜歡一個(gè)人的情圣。”宛郁月旦居然不怕死地說,還很狡猾地微笑。
這下圣香袖中折扇翻出,敲向宛郁月旦的頭,“這種事也好說得那么大聲,男人不花心很丟臉的。”他手下折扇敲到宛郁月旦頭上時(shí)堪堪收住,“叮”的一聲微響,宛郁月旦肩上有絲什么東西激發(fā)出來,絲毫之差就要擊上圣香的折扇。圣香得意洋洋“啪”的一聲開扇,“本少爺這把扇子共值三十兩銀子,被你打壞了你要賠我一把一模一樣的。還有這是人家的地盤,你亂扔?xùn)|西砸壞墻壁,過會兒老板問罪起來你留下洗碗,本少爺概不負(fù)責(zé)。”
宛郁月旦溫文爾雅地含笑,“我會抵賴。”
圣香睜著圓圓的眼睛驚奇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他爆笑,“咳咳……好狠的一招!阿宛你越來越得我的真?zhèn)鳌!?/p>
兩人在樓上無限度地斗嘴胡扯,圣香固然穩(wěn)占上風(fēng),宛郁月旦也毫不遜色,其他人自管自喝酒,少有人理睬這兩個(gè)少年人究竟在胡扯些什么。倒是樓下靜坐的李雙鯉怔怔地聽著樓上的斗嘴,俏臉微紅,偶爾微笑,想必從小到大連想也沒想過有人會拿這些話題斗嘴。
這時(shí)酒店門口“喀啦”一聲,又有客人登門。
這人進(jìn)來的時(shí)候仿佛在這五月天卷進(jìn)了一場風(fēng)雪,兩邊門“咔啦”一聲開了又關(guān)。來人莫約四旬,一襲長衣在孤瘦的肩頭搖擺,就似那寬闊的肩膀上就掛了那件長衣。
他一進(jìn)來,人人側(cè)目,如此氣勢即使是常年行走江湖的人也很少見到。圣香“啊”了一聲,“好帥的——眉毛啊!”
旁人凝目看去,此人的眉毛當(dāng)真如劍上挑,濃黑犀利之極,所謂“劍眉”再?zèng)]有比這個(gè)眉毛更加貼切的了。圣香的眉毛玲瓏可愛清清楚楚,宛郁月旦的眉毛淡了一些如毛筆輕輕一掃,只有此人的劍眉凜凜地透出一股孤橫獨(dú)尊的威勢,讓人一見好似自己都在他那眼下矮了三截。
他一進(jìn)來徑自找了個(gè)地方坐,雖然這店內(nèi)人數(shù)眾多而且有個(gè)如李雙鯉這樣的美人兒,但他看了一眼就如統(tǒng)統(tǒng)看到山巒白水一樣,絲毫不以為奇。
帥哥加酷哥啊!圣香在心里贊嘆,換了是容容,他雖然也不會理這濟(jì)濟(jì)一堂的人,但是容容定要擺一副“我看見你了,但是因?yàn)槟銈兌己軣o聊,所以我不和你們一般見識”的模樣。此人雖然年紀(jì)大一點(diǎn),但是這種充滿威嚴(yán)的淡漠并不是存心耍酷,所以才是真的酷。而且雖然看起來定是上一輩的人,但此人只見威嚴(yán),絲毫不見老態(tài)。
“這位——大哥。”圣香本想叫“大叔”,但臨時(shí)改口,“不知如何稱呼?”
來人方自喝了一口酒,聞言答道:“屈指良。”
這三個(gè)字一出,滿座頓時(shí)“啊”的一聲不少人紛紛站了起來,“楚神鐵馬屈指良,一人出關(guān)萬人當(dāng)!”
“他是誰啊?”在一片駭然的聲音中,只有圣香少爺很無辜地問,接著他撞了撞宛郁月旦,“介紹。”
“楚神鐵馬屈指良。”宛郁月旦也有些興奮,“和當(dāng)今武林尊皇武帝分庭抗禮、號稱無敵的‘楚神鐵馬’,當(dāng)年成名的時(shí)候他方和我一般年紀(jì),差不多也有二三十年不知所蹤了。江湖上本以為他死了或是歸隱出世,卻想不到居然在這里見到。”
“喂,既然這個(gè)人已經(jīng)退隱很久了,你怎么知道他是真的假的?”圣香好奇地對屈指良張望,“而且居然幾十年了還這么有名,可見冒充他有許多好處。”
“屈指良橫肩鐵骨,身材高大,卻又和西域胡人不同,所以不易冒充。”宛郁月旦微微一笑,“你聽他‘楚神鐵馬’的名號,就知道他大概長什么樣了。我雖然沒見過,卻也知道大概不會錯(cuò)的。”
屈指良坐在遠(yuǎn)遠(yuǎn)的墻邊喝酒,他只點(diǎn)了一碟蘿卜干,就著店里小盅的淡酒,慢慢地喝。
看他的樣子,似乎雖然名震四海也并不快樂。
過不多時(shí),一個(gè)頭戴蒙面紗的人走進(jìn)酒店,坐在了屈指良面前。
原來屈指良出現(xiàn)在這家小店是在等人。
這蒙面人看身形似乎也很年輕,他坐下之后并不吃東西,而是仿佛和屈指良談什么事情。
李雙鯉低下頭,她是一個(gè)很敏感的人,不知為何那邊坐著的兩個(gè)人讓她感到一股森寒的感覺。雖然是在五月天,卻當(dāng)真好似有雪花在那邊滾動(dòng)一般。
“袞雪神功。”樓上的傅觀突然低聲說。
頓時(shí)聽見的人都一陣駭然。所謂“袞雪”,乃是三國曹操在一條大河石上的題字,意為此河猶如“滾雪”,不加三點(diǎn)意示水已夠多,不必再加。后世“袞雪神功”取其大河長下滾滾不可阻擋之意,表示此功一成天下無可阻擋,與“秋水為神玉為骨”的化骨神功并列為傳說中的兩大奇功。如今竟有人練成,豈非驚世駭俗?難怪可與屈指良同坐一桌。
“修煉袞雪神功,要身入冰窖兩年方成,其間不吃任何熱食不近任何火源不出冰窖一步,引寒氣入體化為己身精髓練成火熱之功,一般人早在入窖三個(gè)月內(nèi)就凍餓而死。”傅觀喃喃自語,“傳說這兩大奇功一出,就是‘天妖’之相,人間大禍。”
“這兩個(gè)武功高得一塌糊涂的人在武當(dāng)山下商量些什么?”圣香詫異地盯著那蒙面人的背影,“還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
“此人在酒店門口才戴上蒙面斗笠。”宛郁月旦微微一笑,“我聽見了。”
“不如我們把他的面紗揭下來看看他是誰!”圣香說做就做,話未說完身形已經(jīng)閃到了屈指良那一桌,出手如電去搶人家頭上戴的面紗。
“錚”的一聲脆響,圣香的手指堪堪觸及蒙面人的面紗,屈指良手腕一翻,一柄形狀古樸的長劍已經(jīng)指在圣香眉心。
好快的出手!
圣香那突如其來的一撲已經(jīng)快極,屈指良要先看見他過來。判斷攻擊的不是自己、然后瞬間決定露出背后和左肋的空門挑劍出手。而且這一指毫無絲毫急躁之感,渾然天成就好像他練習(xí)過千百次,就是要這樣一下指在圣香的眉心一般。
他的劍并未出鞘,但是手指微推劍刃已經(jīng)開簧。以他手上的勁力不必使用劍刃,就足可把圣香一下洞腦了。
而其實(shí)他沒有手下留情的意思。
只是他的劍鞘并沒有直接點(diǎn)在圣香的眉心,而是隔了一層薄薄的紙片。
那紙片是打開的折扇。
在那剎那之間圣香袖中扇開,擋在了自己額前,救了自己一命。
“好功夫。”屈指良突然冷冷地說,接著手腕一挫收劍在地下。
圣香的折扇緩緩從眼前挪開,眨了眨眼睛,仿佛還在確認(rèn)自己是不是還活著,“嚇?biāo)牢伊恕边@瞬間的生死交替,全然由功力決定生死,他還沒有經(jīng)歷過。每每以為實(shí)力不能決定所有的事,技巧和聰明比實(shí)力更加重要,可是屈指良長劍一抬的時(shí)候他第一次極震撼地知道——當(dāng)擁有的是絕對實(shí)力的時(shí)候,沒有任何空隙可以施展聰明。屈指良身上一股不容質(zhì)疑令人窒息的威嚴(yán),透過那空點(diǎn)的長劍,剎那間穿透了他整個(gè)人。
那就是所謂接近武林至尊的威儀,一種千百次戰(zhàn)斗、千百次死里逃生之后赬煉出來的信心和力量。所謂“楚神鐵馬屈指良,一人出關(guān)萬人當(dāng)”,他徹底地了解了。
如此人物為什么會在這個(gè)時(shí)候來到武當(dāng)?圣香腦子一轉(zhuǎn),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本少爺受到驚嚇,今天晚上就吃到這里,我們回去了好不好?”
旁人自然紛紛同意,酒意早已超過了三四分,人人都有些不分東西南北。
“好濃重的殺氣。”
當(dāng)圣香回來的時(shí)候,宛郁月旦緩緩地說。
回到武當(dāng)?shù)烙^的時(shí)候,正好觀里的人晚飯也吃完了。圣香“嘩”地一手推開大門,另一只手閃電般一把抓住在門邊躲躲閃閃的李雙鯉,笑瞇瞇地走進(jìn)門來,“小畢——你心上人來找你了。”
此言一出,李雙鯉臉色大紅。畢秋寒正在幫道士們收拾餐具,聞聲轉(zhuǎn)頭,正巧和李雙鯉四目相對,一時(shí)怔住。
容隱是不出來吃飯當(dāng)然也不幫忙做任何事情的,但圣香嗅著那空氣里的氣氛也知道畢秋寒必然和容隱之間發(fā)生了些什么。以他聰明無比的腦袋一想,就知道必然是容容死性不改跑去威脅人家,把忠厚老實(shí)的畢秋寒給唬得不知所措。正當(dāng)他笑吟吟地要開口說些什么的時(shí)候,陡然畢秋寒凌厲的目光看著圣香,“你把她帶上這里來干什么?”
圣香一愣,莫名其妙,“我把她帶上這里來……”
“你明知道這里危險(xiǎn),李陵宴那瘋子不知道會不會再來燒山,她又不像你圣香少爺神通廣大,萬一出了什么事,你讓我……你讓我……”說到這里他驚覺失態(tài)了,重重一拍桌子,他不知該接下去說什么。平生難得如此狼狽,臉色不由煞白。
換了是平時(shí)伶牙俐齒死人都能說活的圣香,必然反咬一口說她明明是李陵宴的妹子,我們拿了她作人質(zhì),料想武當(dāng)山只有更安全沒有更危險(xiǎn)的分。但現(xiàn)在圣香卻知道畢秋寒打從知道了真相之后夜不成眠,容隱對他施壓,他顯然良心和正義不能兼顧,已經(jīng)深受煎熬,驟然見到了他越發(fā)想保護(hù)的人才會大受刺激。因此圣香難得閉嘴做一次受氣包,不與他一般見識。
李雙鯉聽了卻眼圈一紅,走過去拉住畢秋寒的袖子,怯生生低頭說:“我在這里的話,陵宴他……不敢怎么樣的。他答應(yīng)過我……絕不傷你……”
饒是她的聲音猶如蚊子,卻也人人聽見了。這下畢秋寒臉色大變,“嚯”的一記甩開李雙鯉,他本來情緒就很不穩(wěn)定,冷笑道:“姓畢的拿李陵宴無可奈何,還要承蒙你事先說情要他手下饒我一命!畢秋寒謝過你李姑娘大恩大德,受之有愧!我就是拿李陵宴沒有辦法,也不會卑鄙到要你來作人質(zhì),你把畢秋寒當(dāng)做什么東西?一條乞你憐惜留一條命的老狗嗎?”
“小畢!”圣香截口打斷他口不擇言的怒罵,“你要清楚你罵的是李姑娘!”
畢秋寒的火氣微微挫了一下,臉色沉郁地閉嘴不言。
“秋……秋寒……”李雙鯉被他嚇得臉色蒼白,不知道他為什么發(fā)火,看著畢秋寒的目光驚異不定。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畢秋寒猛地回身,不想看見李雙鯉。
“我本來……本來就什么都不懂……誰也不肯告訴我究竟發(fā)生了些什么事。陵宴不肯、你也不肯……”李雙鯉眼淚奪眶而出,“我都……我都不知道你們這些男人整日在忙些什么。”
“李姑娘你莫生氣,讓小畢生氣的是我、不是你。”圣香靜靜地說,“阿宛,你帶她去休息,我和小畢有話要說。”
過了一陣子,李雙鯉被宛郁月旦溫文爾雅地帶走。
“你不必為了我煩惱。”圣香站在空無一人的廳堂中心,一雙眼睛澄澈地看著畢秋寒,“圣香……向來是很怕死的,那天我……”他默然了一陣,低聲說,“只是太激動(dòng)了。”
“你也根本什么都不懂!”畢秋寒冷冷地說,“就算你殺得了李陵宴、唐天書、冷琢玉和南歌……那又怎么樣呢——那又怎么樣呢?知道當(dāng)年那件事的人、想要知道真相的人那么多,難道你要一個(gè)一個(gè)斬盡殺絕不成?圣香啊圣香,做錯(cuò)事的人就應(yīng)當(dāng)受罰,這是大宋王庭遺下的冤孽,怎能要我們給它擦屁股?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我不能幫你隱瞞真相欺騙世人——太祖他既敢下令殺人,就該知道有這么一天!難道他以為他貴為天子,便可以為所欲為……”
“小畢!”圣香低聲叱道,“那是因?yàn)槟阌姓x感,你從骨子里討厭騙人和殺人這種事……可是對我來說……沒有什么比我爹和容容他們重要。而對于他們來說……百姓——是比他們自己重要的。按照容容的算法,兩三個(gè)人的幸福比不過兩三千人的幸福,所以不管是否正義,犧牲兩三個(gè)人的幸福就是對的。”他近乎茫然地看著畢秋寒,也看著畢秋寒背后的墻壁,“我是……沒有正義感的,但是既然容容這樣相信,他甚至愿意為這種理念放棄姑射選擇死。他看得那么嚴(yán)重,所以我……怎么能不重視?”
圣香的眼神此一刻寂滅得近乎凄然,畢秋寒突然覺得心頭澎湃的熱血冷卻了下來,變得有些微涼,“你……”
“所以……無論你說什么都沒有用,即使會傷害我爹或者容容,拼了命我也會隱瞞……”圣香說,“他們都是把江山百姓看得比天還重要的男人,我知道為了那些他們都愿意死。”沉默了一陣,他補(bǔ)了一句:“我不會憐惜他們,你也不用憐惜我。”
“我自然不會憐惜你——我定要昭告天下!”畢秋寒凜然看著圣香,“殺人者死!”
武當(dāng)山鐘如果聽見了畢秋寒這凜然鏗鏘的“殺人者死”或會為之震鳴,殺人之人如果聽見了亦或會渾身一顫。但圣香只是怔怔地看著他,然后低柔地嘆了口氣。
不知為何,圣香那低柔的嘆息讓他心頭一顫,那憑著快被圣香的眼神熄滅的熱血說出來的“殺人者死”四字,幾乎就要淹沒在圣香這一聲嘆息里。畢秋寒看著他寂然轉(zhuǎn)身,蕭索地準(zhǔn)備走開,突然脫口而出:“我給你十日時(shí)間,如果你依然決定嫁禍趙丞相,自己頂罪或者殺人,我便昭告天下真兇是誰!”
圣香回首一個(gè)淡笑,不置可否,緩步走開。
十一 今宵風(fēng)月知誰共
夜里。
畢秋寒獨(dú)坐房中依然寂寂無眠。
太祖下令殺人的事、李雙鯉擅自來到武當(dāng)、圣香為顧全局嫁禍趙普……每一件都讓他心亂如麻。
“篤、篤”兩聲。
深夜時(shí)分,居然有人給他敲門?畢秋寒居然沒有聽見來人接近的腳步聲,是誰?他尚未更衣,站起來打開門窗,眼前陡然一個(gè)人。
來人舊衣頎高,一副肩骨寬闊橫直,面貌清雋雙眉如劍,畢秋寒一驚之下陡見來人舉起手中古劍。他一見那劍刻著“燭房”二字,脫口而出:“燭房劍!楚神鐵馬屈指良!”
來人果然正是圣香在武當(dāng)山下遇見的屈指良。但見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目光落在畢秋寒身上看了一會兒,“出來。”他簡單地說。
前輩如此說,畢秋寒毫無疑惑,緊跟著掠出廂房,和他往武當(dāng)后山而去。
楚神鐵馬屈指良少說也二十年不見江湖,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的房外?又為何要召喚自己?畢秋寒心中滿腹疑惑,但那“燭房”劍絕無疑問,以屈指良的武功絕不可能讓人奪了劍去,那就是他本人了?正當(dāng)他疑惑之間,屈指良已經(jīng)停了下來。
他停身之處是武當(dāng)天柱峰后一處樹林密布的僻靜之地,畢秋寒越發(fā)驚疑,不知這位威勢名聲盛極一時(shí)的人要和自己說些什么。
“‘七賢蝶夢’第一賢,畢秋寒!”屈指良緩緩地招呼,聲調(diào)很是淡漠。
“晚輩是,前輩可是楚神鐵馬屈指良屈前輩?”畢秋寒拱手行禮,“久聞前輩英風(fēng)颯爽武功高強(qiáng),前輩身為江湖傳奇,晚輩早已心慕許久,今日一見是晚輩的榮幸。”
屈指良并沒有回身。
他甚至都沒有回答。
過了好一陣子,他才說:“見到我并不是什么榮幸的事。”
“怎么會呢?”畢秋寒雖然驚疑,但對屈指良依然充滿敬意,“前輩名滿天下俠義為懷,堪稱江湖楷模。前輩十九歲便號稱無敵,二十歲連敗三十三名家歸隱江湖,平生不好錢財(cái)不沾女色,乃是后輩心中的神人。”
屈指良充耳不聞,“聽說你在調(diào)查李成樓、南碧碧幾個(gè)人的血案?”
畢秋寒一怔,“是……難道前輩知道什么線索?”
“都是我殺的。”屈指良截口淡漠地說。
“什么……”畢秋寒陡然怔住呆呆地看著屈指良,“什么——”
“李成樓、南碧碧、葉先愁、冷于秋四人都是我殺的。”屈指良冷冷地說。
“什么……為什么?”畢秋寒整個(gè)人懵了,喃喃自語,“怎么可能……以前輩的武功名望,為什么……為什么要?dú)⑺麄兯膫€(gè)?”他猛地抬起頭來大聲說,“他們不是被太祖皇帝下令害死的嗎?”
屈指良威震江湖幾十年的臉微微地有些震撼,“你知道了?”
“我知道——只是我不知道下手的人居然是……”畢秋寒痛心疾首地低頭握拳,痛苦得全身發(fā)抖,“前輩的武功名望江湖罕有,何必甘為皇上的殺人之刀……何必……”
“何必?”屈指良并沒有冷笑什么,他只是負(fù)手依然用那仿佛發(fā)生什么都決不會動(dòng)容的淡漠說,“畢秋寒你還很年輕,而且你并不聰明。”
“前輩可是受人所迫身不由己?如有苦衷為何不……”畢秋寒根本沒聽見他剛才的那句話。
“你不聰明,我為何要告訴你真相——你還沒有想通嗎?”屈指良燭房劍一推,畢秋寒毫無防備驟然被連鞘劍抵在胸口,“真正聰明的人……你知道南碧碧是怎么死的嗎?他見了我之后橫劍自刎——既然不可能逃生,那就不如自行了斷。”
殺人滅口?畢秋寒腦中方才電光火石的一轉(zhuǎn),燭房劍上排山倒海的壓力當(dāng)胸而來,他無論如何不肯相信這位心中敬畏的江湖奇人會這樣。整個(gè)臉上都是不能置信的表情,竟也絲毫沒有加以防備。
他如此狀態(tài),屈指良只要再加一把力就可以把他當(dāng)場震死。但屈指良驟然收劍,緩緩脫劍出鞘,“如此殺你,諒你不服,拔劍吧。”
畢秋寒死里逃生,滿身冷汗,方才如果屈指良轉(zhuǎn)念稍微晚了一點(diǎn),他便要被那驚世駭俗的真力震破心臟橫尸當(dāng)場!屈指良分明是來殺人滅口,卻又行的是江湖規(guī)矩光明磊落,既不隱姓埋名也不施加暗算。畢秋寒拔劍在手,心中一振,無論如何,有機(jī)會和屈指良一戰(zhàn),不知是多少江湖男兒的夙愿!面對此人他心中迷惘雖多,卻可放在一邊。在武學(xué)造詣上屈指良誠然要高出他很多,但一股躍躍欲試的雄心壓倒了他心中更多的關(guān)于屈指良的疑團(tuán)。
“嘯”的一聲輕響,對于屈指良來說不可能露出破綻,因此畢秋寒搶先動(dòng)手,一劍削屈指良傲人的劍眉,引誘他出現(xiàn)破綻。這一劍號稱“眉間黃”,聽說是碧落宮主夫人所創(chuàng)。莫看他一劍挑眉,卻劍罩雙目、雙耳、人中和咽喉六處要害,端的是狠辣一劍。
屈指良微微側(cè)頭,讓畢秋寒的劍尖毫厘之差在眉尾劃過。在他一側(cè)頭的時(shí)候,畢秋寒已經(jīng)感覺寒風(fēng)微測。低頭一看屈指良的“燭房劍”乃是古劍,長得出奇,雖然自己手中劍先行出手,但屈指良后發(fā)先至,已經(jīng)一劍抵上自己的小腹。一驚之下畢秋寒扣指在屈指良劍上一彈,一個(gè)大翻身閃開他這一記直刺。“哈”的一聲吐氣,他出拳如鞭,一記馬步扎扎實(shí)實(shí)的一拳擊中屈指良的左肘。
“我已經(jīng)二十七年沒有見過能和我打到這個(gè)程度的人了。”屈指良的手肘被他擊中也麻了一麻,只能用右手還擊。突然間雄心驟起,他暴喝一聲,同樣一拳擊出。
畢秋寒雙眉聳動(dòng),這就是屈指良名震江湖的“楚神拳”!他劍刃連續(xù)震動(dòng),劍柄、劍鍔、劍刃、劍尖一連四處撞擊屈指良右手四處大穴。
好功夫!這一劍四穴的功夫他也是苦練到十八歲才得成。屈指良一聲長笑,左手麻痹恢復(fù),一記橫掃空手抓住畢秋寒的劍。“喀啦”一聲,畢秋寒劍刃碎裂。他右手拳毫不容情,筆直往畢秋寒喉頭擊去。這一下要是擊中了,必然喉結(jié)碎裂而亡。
畢秋寒大駭,右手劍碎,他以左手劈了出去。
“啪”的一聲如中敗革,他的左掌截住了屈指良的右拳。屈指良拳力沉實(shí),一股沉重的壓力直傳入畢秋寒手臂。“哇”的一聲,畢秋寒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能一拳之下讓他重傷如此的人,世上能有幾個(gè)?畢秋寒第一口血吐了出來再也忍耐不住,第二口鮮血又奪口而出,眼見剎那之間他就要吐血而死。屈指良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再不容情,左手劍當(dāng)頭高舉,便要一劍砍下來。
“住手!”樹林那邊驟然傳出一聲急叱,一個(gè)人影箭一般直掠了過來。
圣香……畢秋寒心中一喜,不知為何,他明知圣香的立場和屈指良一樣都在掩飾當(dāng)年的真相,但臨死前見他來了,他依然心中一喜。那一喜就如看見初春新花綻放的一慟,讓他雖然瀕死,卻依然欣喜若狂。
但燭房劍當(dāng)頭砍了下來。
“啪”的一聲響,圣香手中折扇硬生生架住了屈指良一劍,“你是什么人?”
他居然不知道屈指良是當(dāng)年的殺手?畢秋寒的愕然一閃而過。
圣香架住那一劍定睛一看,也愕然叫道:“屈指良?!”
屈指良一言不發(fā),他若不是要求光明磊落不肯把畢秋寒一下打死,今夜絕不會讓圣香發(fā)現(xiàn)他夜半殺人。此刻既然被撞破,除卻連殺兩人別無選擇!“嚯”的一聲,他那劍身古樸厚實(shí)的劍刃,居然被他內(nèi)力逼得如軟劍擊空發(fā)出風(fēng)聲。以屈指良的武功成就,這一劍直劈凌厲之極。一股做了虧心事被撞破的狂怒隱然欲發(fā),激得他眉發(fā)俱張面目猙獰。
“等——”圣香似有一肚子話要說,卻被屈指良劍風(fēng)逼住了,一個(gè)字也說不出口。折扇方才硬架一招,扇骨已然裂紋,萬萬不能再來一次。但畢秋寒人在屈指良指掌之間身負(fù)重傷,他卻不能不救!猛一咬牙,他一低頭從屈指良劍下穿了過去,直撲屈指良懷里,不爭什么求勝之機(jī),只爭能夠大叫一聲:“救命啊——”
屈指良對敵千萬從沒見過這種接招方式,不出手應(yīng)敵卻拼命找個(gè)時(shí)機(jī)大叫救命。圣香猛地?fù)淙霊牙锍龊跛饬现猓巳宋涔Σ蝗鯀s行事亂七八糟。他微微一忿,“啪”的一聲甩下外衣。這一甩不管圣香撲入他懷里有什么詭計(jì),都讓他一衣蕩開了去。
圣香只求他這一甩,剎那之間屈指良甩衣,圣香順勢撲了出去一把抱起畢秋寒,一個(gè)翻滾遠(yuǎn)遠(yuǎn)離開屈指良身側(cè)。
原來如此。屈指良一個(gè)不察,欲殺的兩個(gè)目標(biāo)雙雙落空,心下微微一震,后生可畏的感覺剎那自心頭掠過。他性子雖然孤傲,但經(jīng)歷過眾多大風(fēng)大浪早已淡漠,圣香應(yīng)變神速讓他微覺詫異,但第二劍依然順手砍下。
畢秋寒瞪大眼睛看著那一劍自圣香身后砍來,圣香抱著他喘息,“呃……”的輕微吐氣讓畢秋寒悚然一驚——圣香撐身欲起,卻臉色蒼白滿頭冷汗,頓了一頓。
圣香的心臟——
那感覺剎那間如一劍劃過畢秋寒的胸口——不跳了嗎?霎時(shí)間他有一種圣香已經(jīng)死去的錯(cuò)覺,仿佛等待了漫長的時(shí)間才等到那輕輕的一跳。那種怪異的感覺讓他全身發(fā)冷,是他的錯(cuò)覺嗎?為什么他覺得圣香的心跳仿佛特別慢……
圣香一撐沒有起身,屈指良劍眉微皺,他為什么不閃?
剛才那一撲一滾生死就在剎那之間,過度緊張終于誘發(fā)圣香的心臟宿疾,他撲在畢秋寒身上急促地喘息,腦子里短暫的一片空白。
“嚯——”劍風(fēng)猶然在耳,而那劍刃已經(jīng)堪堪觸及了圣香的衣襟,遠(yuǎn)處一聲沉聲乍喝,“圣香!”
容容?圣香大叫救命本就是叫給容隱聽的,生死之際心頭一驚,他現(xiàn)在不能昏倒……耳邊卻聽劍刃已經(jīng)在后,就是他有一千條計(jì)策也一條都施展不出來——正在他心頭輪轉(zhuǎn)了無數(shù)念頭卻一個(gè)念頭也沒有用的時(shí)候,突然“嚓”的一聲骨肉摩擦的刺耳輕響,他驀然睜開眼睛——只見他身下的畢秋寒已經(jīng)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點(diǎn)點(diǎn)溫?zé)岬男卵运澈蟮温湎聛怼?/p>
那不是他的血。
圣香全身一震,他沒有回頭。
“圣香……”背后的人伏身在他背上代他受了這一劍,那人原本被他抱著滾了出去,卻在生死之際替他擋了一劍,“他是殺死李成樓的……真兇……”
頸邊一陣溫?zé)幔ハ阒朗茄髁讼聛恚吳锖念^也垂了下來。
“你不是……最討厭我嗎?”剎那間圣香的眼里沒有悲傷也沒有眼淚,只有一片寂寞如死的空白,“你不是還要威脅我不可以隱瞞真相嗎?你怎么可以死?你怎么可以死?”
“我答應(yīng)過……”畢秋寒仿佛微笑了一下,也可能是苦笑了一下,“我答應(yīng)過做你的……保鏢……畢秋寒說過的話絕不……食言……”他猶然堅(jiān)持到說出“絕不食言”四字,才長長吐出最后一口氣,閉目而死。
圣香的眼里沒有眼淚。
他從來不哭。
他也沒動(dòng),仿佛過了好久好久,他才喃喃地說:“傻瓜……我是開玩笑……唬你的……”
屈指良一劍之下,畢秋寒心肺頸骨都被他古劍震碎死去。但他也沒有再下一劍,就握劍靜靜地看著身前緩緩坐起來的圣香。
畢秋寒還在他背上,圣香背對著屈指良,月下他身上和地上畢秋寒的血越來越多,只聽他靜靜地說:“你其實(shí)不用殺他,因?yàn)樗缇椭馈翘婊实巯铝畎禋⒗钅侠淙~四家,而且他不知道下手的人是你。”
屈指良淡淡地“哦”了一聲,“這是太祖與我的約定,他怎會知道?”
“我告訴他的。”圣香寂然回答。
“你?”屈指良劍眉微微一立,“你怎會知道?”
圣香不答,過了一陣答非所問:“屈指良……宮中秘史,太祖有位絕頂高手為他排除異己潛伏殺人。太祖討潞州殺李筠、李重進(jìn),因事牽連國舅杜審肇暗殺姚恕、令其著官服投尸于河,貶泰和軍節(jié)度使石熙載,以及后來連殺李南冷葉四家……你都出了不少力吧?”他低聲說,“屈指良啊屈指良,你究竟欠了太祖什么,可以為他殺人放火不要顏面不要自尊,連這種夜半殺人背后偷襲的事——都做得出來?你不是威震四海學(xué)武之人無不高山仰止嗎?為了什么?”
屈指良臉色變了,他沒有說話。
“為了什么?”圣香背負(fù)著畢秋寒的血,緩緩閉目問。
“你知道得太多了。”屈指良淡淡地說,“知道太多的人總是死得很快的。”
“為了什么!”圣香驟然閉目乍喝一聲,“為了上玄嗎?他說一句話你就可以來殺畢秋寒?趙家究竟掌握了你什么秘密,要你這一生一世聽令服從甚至老子兒子兒子老子死了兩代還沒有完結(jié)?”
他這驟然一喝,屈指良真的變了顏色,“你……”
“你不要以為這世上有什么事當(dāng)真可以瞞天過海!”圣香胸口氣息起伏,他抓住胸口的衣襟,“武當(dāng)山下和你吃飯說話的是什么人——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本少爺看他看了二十多年了!雖然一直都看他不順眼,但是就算趙上玄穿上十層八層人皮,練成七八十種神功,本少爺還是一眼看得出來!你回去問他——問他本少爺知道了他祖宗的混賬事、本少爺還是他嫡親的叔叔——你回去問他是不是要連我都?xì)ⅲ俊?/p>
屈指良悚然地看著地上遍身鮮血閉目的圣香,這是他第一次真正感覺到地上這個(gè)人泣血的憤怒和痛心疾首的悲哀……比蒼穹還重的痛……那樣的圣香影子和另一個(gè)人重疊,同樣比重生一次更痛的痛,同樣是不會哭的人……
“屈指良。”旁邊淡淡傳來一個(gè)聲音,“我姓容,單名一個(gè)隱字,告訴上玄,我還沒有死。”
那是一個(gè)氣度森然的人,屈指良“嘿”了一聲提劍倒退兩步,這世上還是第一次有人以毋庸置疑的命令口氣和他說話——即使是太祖也不敢!
容隱在圣香身邊單膝跪下,扶起畢秋寒放在地上,他沒有伸手去扶圣香,淡淡地說:“起來!”
圣香閉著眼睛急劇地喘息,一手緊緊抓著胸口的衣服,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他雖然站得不好看,卻牢牢地站住了沒有倒下。
屈指良就看到這里,“鏗”的一聲扣劍就走。
“容容……每個(gè)人要守衛(wèi)自己以為最重要的東西的時(shí)候,就一定要?dú)⑷藛幔俊笔ハ懵貑枺拔铱吹搅饲噶己蜕闲谝黄穑墒俏覜]有想過事情會是這樣……”
“是我的錯(cuò),我來遲一步。”容隱出口認(rèn)錯(cuò)。
“沒有是誰的錯(cuò),我從不那樣想。”圣香慢慢地?fù)u頭,輕聲說,“人……要不為死人而活,原來是那么、那么的難。”
“想哭就哭吧。”容隱背過身去,“沒有人會看見的。”
“為什么要哭呢?”圣香依然慢慢地?fù)u頭,低聲說,“小畢是為了我死的,那么我就該活得高興些,不是嗎?”
容隱沒有回答。
“我的出生……我的活著……有那么多值得哭的事,所以我才要活得快樂,不是嗎?”圣香慢慢地說,“所以——我是不能哭的。”
“圣香。”容隱背著他淡淡地說,“你要把事情看得這么通透淺淡,我沒有話說,只是你不會哭,也就不知道高興到哭的滋味。”
圣香默然。
“走吧。”容隱抱起畢秋寒的尸體,“秦王爺自盡之后,上玄想必很傷心,他不是存心要和我們過不去,只是他不能放下他爹要他登基做皇帝的遺愿……所以召集他爹的舊部在準(zhǔn)備謀反吧?謀反此事茲事體大,也非一朝一夕能成,我們當(dāng)先取李陵宴,再談上玄。”
圣香緩緩睜開眼睛,看著容隱懷里蒼白的畢秋寒。那雙澄澈烏黑完美無缺的眼睛,大大地映出畢秋寒身上的血跡,看不出悲喜的清澈,是一種無以言喻的冰涼,“不,容容。”他低聲說,“你想過沒有,屈指良才是殺死李成樓的真正兇手。以李陵宴的聰明,屈指良出現(xiàn)在武當(dāng)山,今夜小畢身死,他難道就猜不出是誰殺了小畢?小畢近來也沒有做什么招惹恩怨的事,他只是在查李成樓身死的疑案而已。”
“你是說……不宜和李陵宴正面沖突,我們聯(lián)吳抗魏——聯(lián)合李陵宴和上玄為敵?”容隱微微一驚,圣香的確聰明,“只要李陵宴知道兩點(diǎn),他就會和我們合作。”如果能夠聯(lián)李抗趙,那么就是一石二鳥,同時(shí)應(yīng)對了兩個(gè)敵人。
“第一,殺死李成樓的是屈指良;第二,屈指良是上玄的人。”圣香慢慢地說,“或者還要加一點(diǎn):上玄是秦王爺?shù)膬鹤樱噶嫉奈涔薪鯚o可匹敵。”
“上玄……”
圣香很快地接口:“他和配天不知道怎么樣了。”
容配天是容隱的親妹,上玄的心上人。兩年前容隱身任大宋樞密院樞密使的時(shí)候,容配天與上玄自京城私奔,自此下落不明。而后宮廷政變,容隱助太宗逼死意欲謀反的秦王爺,上玄身處仇人妹子與亡父之間,不知作何選擇?
容隱淡淡地說:“那是她選的路,即使不快樂也不能后悔。”
“你只是假裝不擔(dān)心,不是真的不擔(dān)心,對嗎?”圣香笑了笑。
“我只擔(dān)心趙德昭死后,上玄究竟有幾分誠心要做皇帝。”容隱答非所問,淡淡地道,“如果只是不甘怨恨——那不妨恨我,不必牽連江山百姓一起下地獄。”
“他是一個(gè)……很重感情的人。”圣香低聲說,“所以特別容易偏頗,我只想阻止他做出讓他后悔一生的事,還有……造反這檔子事太容易被人利用,我很擔(dān)心——因?yàn)樗彩且粋€(gè)很容易被騙的單純的男人。”
“回去吧。”容隱沒有回答圣香的低語,淡淡地說,“諸事繁雜,一時(shí)怎么都理不清楚的。你沒事吧?”
圣香抬起頭,那一瞬間他的表情已經(jīng)從寂滅變回正常,粲然一笑,“沒事。”
但容隱卻看見他抓住胸口的手依然未曾松開,有心疾的人不該憤怒焦慮,所以趙普一直都順著他胡鬧。未想自出江湖以來,讓他擔(dān)心憂慮計(jì)劃煩惱的事不可勝數(shù)……他卻依然那樣笑,那樣胡鬧,“你瘦了。”他淡淡地說。
圣香愕然,挑起眉毛看容隱的眼睛,過了好半晌才大笑出來,“你要請本少爺吃飯嗎?”
容隱皺了皺眉頭,“回去吧,露水對你的身體不好。”
“是是是,容大人下令我怎敢不從?對了容容,你告訴上玄你還沒死,你不怕他到京里宣揚(yáng)告你一狀,說你欺君犯上?”
“我不妨欺君、他不可謀反。”容隱淡淡地說。
“他會恨你的。”
暗夜之中,兩個(gè)人抱著畢秋寒的尸體離開,不愿想到眼前的令人悲傷的事,那就盡扯一些過去的、將來的……
十二為君恃此凌蒼蒼
李雙鯉在房里,她并沒有睡著。
夜里突然起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似乎發(fā)生了什么驚人的事。她聽到許多男男女女的聲音,有哭聲、有驚駭聲,有人在大叫“屈指良”,也有很多人在叫“畢大俠”、“秋寒”。
最恐怖的是她聽見了有人說:“他為什么會死?”
“為什么屈指良要?dú)吳锖俊?/p>
她遲疑了很久,終于決定開門。
拉開門的時(shí)候,門外一個(gè)人正端著盤子準(zhǔn)備敲門,她顫聲問:“秋寒呢?我要找秋寒。他在哪里?他在外面是不是?”
宛郁月旦攔住她,“李姑娘。”
李雙鯉盯著他衣裳上的血,渾身打了一個(gè)冷戰(zhàn),“我要找秋寒。”
“他死了。”宛郁月旦微笑得很凄迷,“兩個(gè)時(shí)辰之前。”
“你騙我!你們……你們?nèi)慷简_我!他好端端的怎么會死?像他這樣的人怎么可能會死?”李雙鯉臉色慘白地抓住床柱,“陵宴答應(yīng)我不傷害他的,陵宴不殺他,他怎么可能會死?”
“他死了。”宛郁月旦僵硬的微笑里依然是這三個(gè)字。
“他死了……他死了我要怎么辦?”李雙鯉愴然地大叫出來,“他不可能撇下我不管的!”
“秋寒……是我碧落宮的人。”宛郁月旦慢慢地說,“李姑娘,你日后若有什么疑難或者需求,告訴我。宛郁月旦當(dāng)盡所能。”
“我不要!”李雙鯉連退三步,“我只要秋寒,我什么都不要!”
“當(dāng)啷”一聲,她倒退的時(shí)候把放在床邊桌上的一杯茶打翻了,怔了一怔,她舉起袖子“哐啷”一下掀翻了宛郁月旦端著的壓驚湯藥和簡單的宵夜,“我不要吃!”
宛郁月旦蹲下來,摸索著拾起地上那些砸破的碗筷,一地狼藉他并不在意,但李雙鯉還是看見他的手指被鋒利的瓷片割破,流血了,“小心地上的碎瓷片。”他并沒有生氣,收拾了碎片站起來,“我會叫人來掃地。”
李雙鯉又怔了一怔,“你……你不生氣嗎?”
宛郁月旦不答,過一會兒他很僵硬地微笑了一下,“因?yàn)槲乙渤圆幌隆!?/p>
看著他指尖流出的鮮血,李雙鯉一時(shí)錯(cuò)覺那是他故意尋找的痛苦,歉疚和悲哀同時(shí)泛上心頭,她的眼淚潸然而下,“我能不能……能不能看看秋寒?”
“不能。”宛郁月旦斷然拒絕。
為什么……李雙鯉怔怔地看著這個(gè)似乎很溫柔又似乎很霸道的人,為什么不讓她見秋寒最后一面?
因?yàn)榭匆娏耍仓挥锌薜酶鼈亩选M鹩粼碌╅_門出去,又帶上了門。
“怎么樣?”李雙鯉的美貌的確比較容易引人關(guān)切,宛郁月旦出來的時(shí)候有許多人問。
“很傷心吧。”宛郁月旦說的雖然是人盡皆知的事,聽者卻都一陣惻然。他沒有多理睬身邊的人,默默站了一會兒,往圣香房里走去。
圣香背靠著床后的墻壁,屈膝坐在床上。
他手上拈著一片方才回來時(shí)折下的樹葉,正在吹著什么聲音。
宛郁月旦開門的時(shí)候頓了一頓,仿佛在等房內(nèi)幽異的曲調(diào)散去,才柔聲說 :“我要回去了。”
圣香咬住那片樹葉,“是嗎?”
“我想……我還是把江湖想象得太簡單了。”宛郁月旦的語調(diào)雖然溫柔,卻有一種異常的空洞,“秋寒不該死。”
“不關(guān)你的事,屈指良的武功太高,聿修或者還可以和他過招,可是聿修都不在。”圣香平靜地說,“是我的話不行,你更不行。”
“屈指良——大概就是那種只憑實(shí)力決生死的高手。”宛郁月旦輕聲說,“看見這種人,就知道江湖上為什么總有人喜歡爭天下第一,沒有任何花巧可言的絕對權(quán)力,生殺予奪……”他說到“生殺予奪”四字時(shí)錚然擲地有聲,宛郁月旦溫柔的語調(diào)里冷冷地露出一絲嘲諷,剝?nèi)ンw貼溫柔之后露出的赫然是一種如血的冷笑。
“我碧落宮——必報(bào)此仇!”他輕聲說,負(fù)袖轉(zhuǎn)身,關(guān)上了門。
圣香沒有挽留,靜靜握著那片樹葉坐著。
“可怕的年輕人。”容隱的聲音響自窗外,冷冷地說,“屈指良實(shí)該連他一起殺了。”
圣香笑笑,“他是個(gè)很有野心的人,不僅有野心……也有欲望,懂得享受敢說也敢做……我其實(shí)——很羨慕他。”
“什么都想要的年輕人,可怕的是他有能力、不驕矜、能隱忍、很謙虛,而且本性不壞。”容隱淡淡地說,“這樣的人能做出什么樣的事,誰也不知道。”
“我卻很期待他能做些什么……”圣香又笑了笑,“做些什么給我看。”
容隱凝視著圣香,似乎在估量他說那句話究竟是什么意思,終于他改了話題:“你打算如何聯(lián)李抗趙?”
“我一個(gè)人去。”圣香想也沒想地說,“我一個(gè)人去才有誠意。”
“你不怕李陵宴殺你?”容隱森然問。
“他還要利用我殺屈指良——不管是為了真報(bào)仇,還是為了他散布出去的那些為父報(bào)仇的借口,他非殺屈指良不可。”圣香倦倦地說,“他能和屈指良相抗嗎?不能——不能的話他就要拉攏我,因?yàn)槲也攀恰?dāng)今丞相的兒子啊……”他說到笑了起來,“容容,你是真的不明白呢?還是怕我不明白?”
容隱不答,冷冷地看著笑著的圣香,“這有什么好笑的?”
圣香吐了吐舌頭,笑瞇瞇地說:“我哪有笑?所以我說我去才會有用,何況李陵宴家里肯定設(shè)了不少陷阱,等著火冒三丈的外頭那些偉大的劍客俠士,為了少麻煩本少爺還是自己一個(gè)去。你嘛……”
“我去找上玄。”容隱冷冷地說。
圣香一副贊他聰明了得的樣子,笑吟吟地說:“就是就是,你告訴他如果他不聽話要造反,你就不把妹子嫁給他。”
容隱充耳不聞他這句話,淡淡地道 :“那么明兒一早我們各自上路,無論你我事情成與不成,八月十五你我京城相見。”
“去聿修老婆的百桃堂吧。”圣香一笑,“那里比較安全,就此說定,不見不散。你可不要變成鬼魂回來,降靈會氣活過來的。”
“不見不散!”容隱一個(gè)拱手,負(fù)手而去。
從武當(dāng)往南是一片不見邊際的崇山峻嶺,武陵山、雪峰山、苗嶺、梵凈山、雷公山等等都在這一路。
而最往南的一座高山叫大明山。
大明山下有個(gè)小小的城鎮(zhèn),叫赴水。
赴水之所以叫赴水,乃是因?yàn)樗淖筮叡闶羌t水河。
紅水河自苗嶺而下,經(jīng)過大明山,向東為珠江入海。
南下的人要上大明山,往往要經(jīng)過紅水河。
紅水河上橫著一條船。
那船本來是要渡河的,但是掌船的顯然完全不通此道,把船弄到了河心就再也弄不動(dòng)了,任由船在水里漂泊。結(jié)果就是橫七豎八的晃蕩。但船里人也并不著急,居然開了個(gè)爐灶在船頭煮東西喝,甚會享受。
清香裊裊。
一縷白煙在船頭飄蕩,凝聚不散,倒也好看。
時(shí)候是午后兩個(gè)時(shí)辰,南方的陽光并不大,何況此時(shí)已然進(jìn)秋,有些涼意。
河邊遠(yuǎn)遠(yuǎn)地有個(gè)人在走,背著個(gè)籮筐看起來像個(gè)老頭,近了才認(rèn)出那是一個(gè)一身苗裝的少女。膚色偏黑,當(dāng)是經(jīng)常暴曬陽光所致,雜草結(jié)就的帽下一張面孔還算干凈整齊。走著走著,她突然抬頭往船這邊看了一眼,眼神甚是詫異。
“你瞪著我的船干什么?要搶劫嗎?”一個(gè)聲音在她耳邊笑瞇瞇地說。
苗裝少女微微一怔,她為人似乎極是冷靜,雖然吃了一驚,卻沒有變色,“那是你的船?”
站在她背后的是一位身穿漢服腰懸玉佩的少年人,怪不得那船在江上漂泊,原來主人早上了岸。但見這少年人眉目玲瓏眼神靈動(dòng),一股笑吟吟的模樣甚是惹人好奇。苗裝少女上下多看了他一眼,“你的藥要熬糊了。”
“我在煎藥。”少年人皺著眉頭,“它實(shí)在太難聞了,糊了就糊了吧。算了,麻煩死了,我不吃了。”
苗裝少女這才微微地有些詫異,“煎藥?藥不是這么煎的。”
“我只見過煎蛋,沒見過煎藥。”少年人皺著眉頭,“管它呢,大概差不多。”
苗裝少女此時(shí)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煎藥和煎蛋……你也能混在一起?”她動(dòng)了動(dòng)鼻子,“你這藥里有丹參、赤芍、川弓、紅花、降香……你這么隨便煮……主治婦人月經(jīng)不調(diào)……”她大概覺得極是好笑,抿起了嘴忍住不笑,但那模樣已是笑了出來,“藥是不能亂煮的。”
少年人干笑一聲,“我又沒煮過,怎么知道還會煮錯(cuò)?幸好本少爺已經(jīng)決定不吃,阿彌陀佛,好事做得多就是有好報(bào)。”
“你有病嗎?”苗裝少女被他逗笑了,神情沒有先前那么冷漠,“我的醫(yī)術(shù)還不差,要不要我?guī)湍惆衙}?”
“有啊有啊有啊,本少爺身體虛弱,病得很嚴(yán)重啊,只差一點(diǎn)點(diǎn)就要死了。”少年人拼命點(diǎn)頭,“我頭痛胃痛手痛腳痛全身上下到處都痛,哎呀累死我了。”他說著在河邊的地上隨便坐了下來,“不過重要的不是本少爺有病,是本少爺發(fā)現(xiàn)那邊村里有個(gè)老頭和本少爺是一樣的毛病。本少爺一時(shí)善心大發(fā),想煎個(gè)藥回去給他,看看能不能救回他的老命。不過幸好本少爺及時(shí)決定不吃自己煮的東西,要不會死人的。”
苗裝少女淡淡一笑,“那你很善良。”
“當(dāng)然,本少爺當(dāng)然很善良。”少年人嘻嘻地笑,用袖子扇了扇自己,“漂亮的小姑娘,小生有緣知道你的芳名嗎?”說著他有模有樣地做了一個(gè)大揖。
“我姓潘,叫玉兒,并不是本地苗人。”苗裝少女淡淡地說,“我和你一樣,是個(gè)漢人。”
“啊,那我可以叫你小玉。”少年人大喜,“我叫圣香,小玉你幫我去治病。”他認(rèn)識了人之后徑直把別人當(dāng)朋友,一把拉住潘玉兒的手,“來來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那是很了不起的很節(jié)省建筑材料的事,看你聞藥的本事就知道你很了不起……”
潘玉兒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驟不及防已經(jīng)被他拉著拖了十幾步,“放手!”她出來采藥,回去藥爐里還在煉丹,怎能和他去救人?何況這人莫名其妙,根本就不知道是誰!
“你不和我去救人嗎?”圣香轉(zhuǎn)過頭來已是一臉泫然欲泣,“那老頭家里有七八個(gè)兒孫,他死了兒孫沒人照看會很可憐的。你忍心嗎?算了,我知道你一定不忍心。為了避免你晚上后悔睡不著,你還是和我一起去救人。”說著他拖起潘玉兒就走。
這人怎么這樣……潘玉兒哭笑不得,她是這附近有名的女大夫,出了名的脾氣古怪難請下山。這里的人都敬畏她像神仙,今天卻被個(gè)連煎蛋和煎藥都分不清楚的大少爺拖去治病?
沒過多久,她已被圣香拉到了大明山腳下的一處村落。這村子背山臨江,路途難走,因而人口不多。圣香一回來就引起一陣歡呼,村里的孩子們都笑嘻嘻地奔出來看他,“圣香哥哥這么快就回來了?”
“阿普金爺爺在哪里?”圣香笑瞇瞇地問。
“在房間里休息。”
圣香拉著潘玉兒進(jìn)了阿普金的大門,片刻之后潘玉兒已然認(rèn)命地在阿普金家里煎藥。圣香想要纏死一個(gè)人的時(shí)候,往往獵物是不可能逃脫的。
“丹參、赤芍、川弓、紅花、降香、黨參、玉竹。”她起了藥爐煎藥,圣香嗅了嗅,“我的藥里面還有拍子仁、何首烏、酸棗仁、五味子、菖蒲和細(xì)辛。”
“他只是心臟衰弱,沒有失眠和心跳失常。”潘玉兒解釋,“你的鼻子可也好得很。”
“本少爺?shù)谋亲右幌蛴性S多人羨慕。”圣香摸摸鼻子,“這下好了,阿普金老頭欠我人情,我問他事情他就不好意思不回答我了,哈哈哈。”他小人得志地一邊竊笑。
“你想問他什么?”潘玉兒詫異。
“他說這附近有很胖很胖的大灰兔子。”圣香強(qiáng)調(diào),“我很想要一只,但是小氣的老頭不告訴我在哪里有。”
很胖的灰兔子?潘玉兒閉起眼睛,不想和這少爺生氣,“藥煎好了,我要回去了。”
“你要回去哪里?”圣香隨口問,“青竹紅墻那里嗎?”
“嗯——”潘玉兒陡然退步,“你——”
圣香支著下巴饒感興趣地看著她,“我猜在這個(gè)地方這么厲害的漢人大概都是李陵宴的鄰居,你別害怕,我不是神仙。”他居然在那里解釋,“我只是順口猜一下,不小心猜中了而已。”
“你找李公子什么事?”潘玉兒冷冷地問。
“嗯……你不知道本少爺?shù)拿烂梢娔阋膊恢览罟拥拇竺!笔ハ阈ξ乜粗拔胰フ宜T聊天、吃飯喝茶是好事,你放心,我不會騙你的。”
青竹紅墻是祭血會在大明山的據(jù)點(diǎn),也是李陵宴的老家。這地點(diǎn)是容隱聿修和清靜老道推算出來的,至于怎么算出來的,圣香懶得知道。反正容容說的大概就不可能會錯(cuò),他就這么來了。潘玉兒顯然不知道江湖上的任何事情,李陵宴在她心中說不定不僅不是一個(gè)壞人,還是一個(gè)情人。圣香想到這里就咬著嘴唇吃吃地笑,這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潘玉兒并不是一個(gè)多么有閱歷的女人,但是她很聰明——她知道圣香故意嚇了她一跳的目的是讓她回山給李陵宴示警,這樣他就可以跟在她后面順利地找到青竹紅墻的所在。所以她不走,她端了條椅子坐了下來,就坐在圣香對面。
“李公子并不是一個(gè)壞人。”她很聰明,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圣香也很聰明的時(shí)候,她選擇動(dòng)之以情。
“我沒說他是一個(gè)壞人。”圣香笑瞇瞇地說。
潘玉兒淡淡一笑,“也許吧,但是我感覺到你身上有一種……所謂俠義道的味道。”她說得很誠懇,“李公子并不是一個(gè)壞人。”
“俠義道和我是朋友,說不定傳染了些臭氣給我,你不必當(dāng)真。”圣香眨眨眼,托著下巴,“你打算說李陵宴的故事給我聽嗎?說吧,只是不要再說‘李公子并不是一個(gè)壞人’,你別誣賴我說他是壞蛋。”
“李公子是一個(gè)很溫柔的人。”潘玉兒誠懇地說,“我是李公子的大夫,沒有人比我了解他的痛苦。他自十歲起生有一種怪病,感覺不到痛感,無論刀劍加身都不會覺得痛楚。這些年來逐漸轉(zhuǎn)變?yōu)槭肿懵槟臼ビ|覺,這種麻木如果蔓延到了胸腹之間,他便會因?yàn)楹粑楸运廊ァ菚欠浅M纯嗟模赖臅r(shí)候比什么都清醒。所以他比誰都珍惜現(xiàn)在,親人如有所求,他有求必應(yīng),他自己從來不求任何東西,這樣的人……絕對不是你們所想象的那種壞人!”
圣香眨了眨眼睛,吐了吐舌頭,“你見過不溫柔的李公子嗎?”
潘玉兒一怔,“什么?”
“我的意思是說,你見過不是在病床前盡孝的、或者不是對親人們有求必應(yīng)的李公子嗎?”圣香笑瞇瞇地問。
“沒有……你這樣問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說明人有許多面,好人還是壞人有時(shí)候誰也說不清楚,我不喜歡把人分成好人還是壞人。”圣香做了個(gè)鬼臉,“就像本少爺雖然很善良,也不一定就是個(gè)好人一樣。”
“你……不是李公子的敵人?”潘玉兒蹙起眉兒。
“不是,我是來和他聊天吃飯、喝茶下棋的。”圣香一本正經(jīng)地說。
當(dāng)潘玉兒和圣香在阿普金家聊天的時(shí)候,李陵宴已經(jīng)很快接到圣香抵達(dá)大明山的消息,柳戒翠一別頭,“我去殺了他。”
“等等。”李陵宴并不阻攔,舉起左手食指。
一個(gè)月白衣裳的男子幽魂般出現(xiàn),“尊會主令。”
“墮月,你和戒翠一起去。”李陵宴含笑說,“他今日才來,已經(jīng)比我想象的有耐心許多。只可惜,他不帶那些想殺李陵宴揚(yáng)名立萬的英雄豪杰一起來……”他嘆了口氣,“戒翠,你殺了他,帶了他的心一起回來,娘已經(jīng)兩三天沒有新鮮人心吃,我怕她會受不了。”
“我只管殺人,挖心的事你叫墮月。”柳戒翠冷冷地說。
“尊會主令。”年約三十五六的俊美男子是李陵宴“四裂月”侍者之“墮月”。
柳戒翠性子火辣,說走就走,一甩袖子人已經(jīng)搶了出去。墮月對李陵宴一禮,如影隨形跟了出去。
青竹小院竹影之間一個(gè)修剪花木的人影緩緩直起背來,那是一位發(fā)髻蓬松衣裳迤邐的女子,算起年紀(jì)也已三十出頭,但看容貌依然二十三四一般,“會主,你當(dāng)真以為柳戒翠殺得了圣香?”她低聲問,聲音如明珠嬌水,一聽就恍惚整個(gè)人都沉了進(jìn)去,要死在那種嬌柔的深情中。
“殺不了。”李陵宴又嘆了口氣,“懷月,叫你不要剪它,你怎么不聽話?花草高興怎么長,就該讓它怎么長。”
那蓬云霧鬢的懷月低聲說:“我喜歡剪。”頓了一頓,她又說,“殺不了,所以你讓墮月跟著去?”
“有一個(gè)人兩個(gè)月前就已經(jīng)在大明山上,我卻一直找不到他。”李陵宴慢慢地說,“你知道嗎?”
“玉崔嵬?”懷月手握剪刀從花叢里走出來,她是那種特別嬌柔的女人,從花里出來華麗得猶如仙子。
“嗯……”李陵宴慢吞吞地說,“洗月火燒秉燭寺,雖然沒傷了秉燭寺多少人,但是很傷秉燭寺的威望,是不是?玉崔嵬在漢水臨陣倒戈,連累了不少寺眾死傷,聽說寺里對他很不滿意,他必須做件能夠服眾的事兒,對不對?”
“他要來殺你嗎?”懷月眼也不眨一下。
“不知道。”李陵宴笑笑,“我只知道如果圣香遇到危險(xiǎn),他說不定會出來救人。”他柔聲說,“玉崔嵬的弱點(diǎn),就在他實(shí)在太迷戀‘被當(dāng)做平常人’的感覺。這一點(diǎn)除了圣香很少有人能夠做到,尤其他又那么美,很容易讓人起邪念的。”
“你讓墮月去保護(hù)柳戒翠?”懷月低低地嘆了口氣,“我不喜歡那個(gè)女人。”
“但是她卻很有用。”李陵宴微笑。
“她是一個(gè)很好利用的傻瓜,對不對?”懷月很溫柔地嘆了口氣,繼續(xù)彎下腰,修剪她看中的花叢。
“她不傻。”李陵宴居然很惋惜地跟著嘆了口氣,“只不過……愛錯(cuò)壞人而已。”
圣香和潘玉兒坐了大半天,最后潘玉兒著實(shí)磨不過他,起身回青竹紅墻。她只擅醫(yī)術(shù)不懂武功,否則也不會對著圣香束手無策。圣香笑瞇瞇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走,她心下懊惱無可奈何。
走入大明山山間,圣香從來沒有在荒山野嶺晃蕩的經(jīng)驗(yàn),拉著潘玉兒稀奇地問東問西。這是什么樹、那是什么花、這是什么石頭……潘玉兒全然弄不懂這個(gè)人,分明是敵人,卻比朋友還親近。
繞過一片小叢林,圣香指著樹下一棵怪草問她:“這是什么草?長得這么奇怪。”
那是一棵短短的孤花,像竹筍一樣從地下冒出來,只有一片葉碩大肥厚,那花怪模怪樣,居然是黃白紫三色。
“那是莪術(shù)。”潘玉兒回答,“是一種藥草。”
“是不是可以起死回生?”圣香笑瞇瞇地問,“長得這么奇怪,一定是一種很了不起的藥,我們把它拔回去好不好?”說著他饒有興致地蹲在地上看那棵莪術(shù)。
“它只是用來行血止痛,清心化郁。”潘玉兒被他吵得頭痛,淡淡地說,“比如說你心跳太慢,吃了它也許就會好些,吃不死你,也不能救你的命。”
“不許詛咒我!”圣香不高興地跳起來,“本少爺要活到七老八十變成千年人瑞試試看,不許詛咒我。”
“很可惜你沒有那個(gè)機(jī)會,現(xiàn)在你就要死了。”人影一閃,一個(gè)綠衣緊裝的女子攔在圣香面前,相貌煞是俏麗,可惜一股煞氣讓她全無一點(diǎn)女子的溫柔之態(tài)。
隨她身后一個(gè)月白衣裳的男子站在當(dāng)?shù)兀瑢χ擞駜狐c(diǎn)了點(diǎn)頭,“潘姑娘辛苦了。”
“喂喂喂,”圣香皺眉對著潘玉兒,“你居然帶本少爺進(jìn)圈套?”
潘玉兒臉上微微一紅,“我沒有。”
“她只是帶著你在山上亂轉(zhuǎn)而已,在我這里沒有圈套,受死吧!”柳戒翠絕非什么要分是非黑白的女人,她傾心李陵宴,就視圣香為仇敵,“刷”的一劍當(dāng)面刺來,“陵宴的爹是你爹娘所殺的吧,聽說看你的模樣就知道你是笑姬的兒子。我先殺了你,給陵宴報(bào)仇!”
圣香的寶貝折扇在武當(dāng)被火熏壞了,但他半路上買了一把新的。這下從袖里揮出來扇子錦繡燦爛,居然比之前那一把還要奢侈,金邊也就罷了,上面還白紙黑字寫著“千歲風(fēng)流”四字,讓人看了忍不住要暗罵他招搖過市。折扇一揮,圣香蕩開柳戒翠這當(dāng)面一刺,笑吟吟地說:“我這新買的扇子漂亮吧?”
柳戒翠充耳不聞,厲聲喝道:“潘玉兒你給我立刻回山,墮月你我聯(lián)手,十招之內(nèi)要圣香的狗命!”說著她連人帶劍撲了過來,雙手抱劍直插圣香胸口,來勢凌厲,勁風(fēng)逼人。
這一撲叫做“殉國”,是柳戒翠揚(yáng)名江湖的必殺術(shù)。圣香轉(zhuǎn)身就跑,喃喃自語:“出門不利,這世上到處都是瘋子。”他輕功了得,這轉(zhuǎn)身就跑世上要追得上的真沒幾個(gè)。
但柳戒翠卻追了上來,非但追了上來,那和身一撲疾勢仍在,反而因?yàn)榫嚯x拉長撲得更加凌厲。圣香回身一看,真的吃了一驚——那是蕭靖靖的春風(fēng)十里獨(dú)步,玉崔嵬騙了蕭靖靖的感情,也騙了她的武功。這輕功一出,即使是圣香大少爺也躲不過去。當(dāng)下他側(cè)身急閃,避入小叢林一株烏桕樹后。
“喀啦”一聲,柳戒翠臉露冷笑,那一人粗的烏桕樹在她雙手合力一插之下,戛然破裂木屑紛飛。她來勢不停,竟然還是追了過來。此時(shí)墮月橫抄圣香身后,無聲無息平劍橫掃,要把圣香攔腰、劈胸前后來一個(gè)十字切!
危急之際,前后勁風(fēng)震起衣發(fā),圣香未料到柳戒翠一介女流居然能力劈大樹。躲入樹林卻弄得他自己出路為樹木阻攔,閃避無路。他本來為人甚懶,能不斗力絕不和人硬拼,能逃則逃,不能逃就拖了別人上,他躲別人身后。此時(shí)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臉色微變抬頭一看——那棵被柳戒翠劈爛的大樹正緩緩地、很要命地當(dāng)頭倒了下來,剎那之間容不得他再想什么妙計(jì)。他大喝一聲,右手扇硬接柳戒翠當(dāng)面劈來的一劍,同時(shí)左手“啪”的一聲,硬生生掰下樹林里不知哪一棵樹的樹枝,向后疾掠。
“撲”的一聲!圣香的右手扇很精巧地貼住柳戒翠長劍的平鋒,一咬牙用力一扭,他以扇側(cè)托平鋒,硬生生把柳戒翠傾力一劈頂在身前!但聞背后“啪”的一聲脆響,他掰下來的不知道什么樹的樹枝當(dāng)然不敵墮月的劍刃,一接之下立刻斷裂。但是圣香計(jì)議得當(dāng),他這左手一掠出手的是剛猛之勁,樹枝驟得斷裂,夾帶勢頭猛地往墮月頭臉飛去。圣香甩手把手中半截樹枝隨之?dāng)S向劍刃,然后趁來劍劍勢受挫的時(shí)候空手一把抓住——這可是他拼盡全力最后一股猛勁——用力一折,那精鋼長劍被他左手一把扭成彎曲。隨之圣香一個(gè)大側(cè)身,右手猛然一松把全力下壓的柳戒翠引了過來。左手血肉嵌入彎曲的劍刃,他卻不放手,把持劍不放的墮月拉了過來,不顧手上鮮血直流皮開肉綻,驀然收手撤開折扇——
柳戒翠凝聚畢生功力的一劍,便筆直往墮月胸口插下!
潘玉兒一邊看得眼花繚亂,只這一幕看清楚了,忍不住失聲驚叫。
這時(shí)柳戒翠厲聲道:“左掌!”她直出右掌連人帶劍撲了過去,這殉國劍劍勢剛猛,如果圣香再多架一會兒,也必然是架不住的,她本人也收不回來。
墮月伸出左掌相抵,兩個(gè)人掌風(fēng)憑空相接,“砰”的一聲大響,各自倒飛出去跌在地上,喘息不已。驚魂稍定抬頭一看,那可驚恐怖的圣香卻已經(jīng)蹤影不見了!
柳戒翠喘息未定,驚恐之極地與墮月面面相覷。她平生殺人無數(shù),殉國劍下被劈成兩半的江湖高手不知凡幾,但這一劍數(shù)度受阻,最后失控差點(diǎn)誤殺友人之險(xiǎn),卻是平生未遇!
墮月除了面對李陵宴極少說話,此時(shí)臉色微變雙目大睜,顯然也是余悸猶存。
好一個(gè)圣香!他的真實(shí)武功不要說兩人聯(lián)手,單打獨(dú)斗他未必是柳戒翠之?dāng)场5撬R陣機(jī)變敏捷,能利用的皆悉利用。雖說是錦衣玉食的富貴公子,卻有一股狠勁——他拼得左手重傷引得兩人劍勢沖突,這先下賭注自傷再傷敵的一招,并非意志軟弱之人能夠做到。
但看他臨危這一逃就知道為什么圣香是李陵宴之?dāng)沉恕麑?shí)在太敏捷了,敏捷得近乎狡黠,猶如一只嗅到危機(jī)的野兔,生死之際千變?nèi)f化。
“玉兒!”柳戒翠過了許久才回過一口氣來,“他從哪里逃了?”
潘玉兒臉色蒼白地?fù)u了搖頭,“我沒看見,我只看見劍光一閃,樹就倒了。”
“他已拼盡全力,我不信他能憑空消失。”墮月突然開口一字一字地說,“除非有人接應(yīng)……”
“我們回山……告訴陵宴,這山里可能還有敵人……”柳戒翠喘了幾口氣,站起身來,“快走。”
圣香當(dāng)然不是憑空消失的。
他把兩個(gè)人拖到一起,讓柳戒翠和墮月劍勢沖突的時(shí)候,的確已經(jīng)拼盡全力。但他瞧得準(zhǔn),讓自己在震出去的時(shí)候撞在竹子上,竹枝折斷把他反彈出去上了旁邊樹的樹梢。
柳戒翠和墮月不察他就在頭頂,反而急速地離開。
“我本以為——玉崔嵬會救你的。”一個(gè)聲音在旁邊輕輕地說。
圣香半死不活地半掛在樹頂上,“可是本少爺卻知道你喜歡伏擊,喜歡躲在旁邊等機(jī)會。李陵宴啊李陵宴,你是那種喜歡攪混水,然后等機(jī)會的漁翁……”他一輩子沒受過這種被劍割得滿手鮮血的“重傷”,自覺已經(jīng)快要死了,“痛死了……”
“沒有人救你,很遺憾我就要?dú)⑺滥懔恕!崩盍暄绮]有躲在多遠(yuǎn),他就站在圣香被反彈上的那棵樹背后,不是故意的,的確是湊巧,“我很期望能夠殺你,死里逃生的奇跡剛才發(fā)生了一次,你已經(jīng)很累了吧?”他慢慢地舉起手中很普通的弓箭,小小的箭尖對準(zhǔn)圣香的背心。
“救命啊——”圣香卻扯起嗓子喊起來,“殺人了——救命啊——”
李陵宴微微一笑,緩緩地開弓——他的手指沒有痛感,因此他的弓往往比常人拉得更剛猛,“沒有人會救你的。”
“你干嗎要?dú)⑽遥磕慵刀时旧贍數(shù)娘L(fēng)流倜儻?”圣香喊了一半,突然改口問。
“你、白發(fā)、天眼、江南豐、清靜道長……還有碧落宮宛郁歿如、宛郁月旦,都是我很期待能殺的人。”李陵宴含笑,“何況——我聽說你是殺死我爹的兇手的兒子。”他話說到此處,弓已經(jīng)開滿,“我答應(yīng)過雙鯉不殺畢秋寒,他在你身邊死了——難道是他知道了你什么秘密被殺人滅口?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殺了你給畢秋寒報(bào)仇。”
“你很愛家人,孝順父母、疼愛妹子,還對你沒用的大哥很好。”圣香笑瞇瞇地說。
“我只不過像看守著肉骨頭的狗,拼命地保護(hù)屬于我自己的一點(diǎn)點(diǎn)東西而已。”李陵宴柔聲說,“無論是誰傷害到屬于我的東西,我都要咬人的。”他的目光分外地明凈,他并不是在騙人,一字一字說出來的時(shí)候,溫柔清晰得像對情人的低語,“我只有這一點(diǎn)點(diǎn)野心,你怎么能不成全我?”
圣香凝視著他的眼睛。李陵宴的眼睛清晰而好看,圣香的眼睛帶著一抹琉璃似的寂滅的光彩。這兩雙眼睛對視的時(shí)候,仿佛寶石觸及了寶石,閃爍出更加耀眼的光芒。
“是為了不想讓他們?yōu)槟汶y過吧?”圣香突然說。
李陵宴扣弦的手不易察覺地微微一顫,“你一直都很聰明,從你煽動(dòng)玉崔嵬反叛開始,我就知道你很懂得如何看破人心。”他柔聲說,“只不過難道你還想說動(dòng)我反叛我自己嗎?”
圣香吐吐舌頭,“我很想,但是如果本少爺連李陵宴都能說動(dòng),那簡直可以直接擺個(gè)攤子,上街專門給人說情去了,保管生意興隆,上面還掛個(gè)招牌‘說動(dòng)李陵宴后悔自殺的金口玉牙’。”他邊說邊比劃,表情逼真得像他真的開了個(gè)攤鋪一樣。
李陵宴笑了,“你很有趣。”他說到“趣”這個(gè)字的時(shí)候手指一松,一支長箭滿弦射出,“嚯”的一聲輕響,自下疾射圣香的后背。
圣香真是全身一點(diǎn)力氣也沒有了,眼睜睜看著箭來,“救命——”他除了大叫救命之外,似乎也沒有其他辦法。
“啪”的一聲,一只白生生的手臨空而來,抓住了這支要命的箭,一個(gè)人嘆了口氣,“你為什么不閃?”
李陵宴露出微笑,“你畢竟是關(guān)心他的。”他收弓、攬箭、徐徐而立。
來人一身蓑衣,頭上還戴著樹枝編就的草圈,看起來就像個(gè)野人。但看那蓑衣野草下露出的晶瑩漂亮的肌膚,還有那胸口墜淚一般的珍珠墜子,此人容貌依然艷麗,正是玉崔嵬。
他仿佛在旁邊已經(jīng)看了很久了。
直到圣香真的勢危,他才不得不出來。
“我這里好痛,痛得我全身都沒力氣了。”圣香苦著臉舉起他重傷的左手,“我快要死了。”
李陵宴歪著頭看他的左手,“但是它已經(jīng)不流血了。”
“呃?”圣香自以為重傷,眼睛睜開一條縫偷看左手,那手上傷勢雖然嚴(yán)重,卻已經(jīng)收口結(jié)疤,根本不流血了,“啊?好了?我還以為要流血流到死,可是還是很痛,痛痛痛痛。”他握著左手唉唉叫,“我快要痛死了。”
“那一點(diǎn)小傷不會死的。”玉崔嵬站在圣香身邊,柔聲說,“若不是為了你,李陵宴就是在我面前殺一千一萬個(gè)人,我也不會在乎的。”
他話里的柔情讓圣香頭皮一炸,想也沒想他像趕蒼蠅一樣揮手,“去去去,本少爺不要你這種好心,我還怕被你身后那些仰慕你的男男女女分尸。”
玉崔嵬笑了,回頭看著李陵宴,他也并沒有什么憤怒的殺氣,只柔聲說:“好久不見了,最近還好嗎?”聽他這話,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多年不見的好友,那話里的深情和對圣香說的一模一樣,不知道的更以為他在對舊情人說話。
李陵宴的袖袍在風(fēng)里飄拂,“不太好,但也不太壞。”
“壞得想要我殺你嗎?”玉崔嵬笑意盈盈,“陵宴你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軟了。像你這樣的人也能成為梟雄,真的是很奇怪的事。上山以來我有六次機(jī)會可以殺你,都沒有動(dòng)手,你知道為什么嗎?”
李陵宴嘆息:“我居然有六次機(jī)會讓你動(dòng)手,為什么?”
“因?yàn)槲野l(fā)現(xiàn)你很喜歡死。”玉崔嵬柔聲說,“我何必讓你死得那么如意、那么舒服?那樣我不會開心的。”他一字一字地說,“我要在這大明山看著你自己死,就算有別人要?dú)⒛悖乙矔饶愕摹!?/p>
“沒錯(cuò)沒錯(cuò)。”圣香在旁邊拍手笑,“我也是這么覺得,小宴很喜歡死。”他笑吟吟地看著李陵宴,“有人曾經(jīng)對我說,如果想要死的時(shí)候,大家都不會傷心,一個(gè)好辦法就是讓自己成為壞人。小宴啊小宴,你是一個(gè)很會騙人的男人,但是騙不過我們。”
玉崔嵬柔聲細(xì)語:“你只不過是個(gè)很大手筆的、很會騙人的男人而已。”他下面加了一句,“我喜歡。”
李陵宴看了圣香一陣,又看了玉崔嵬一陣,“是嗎?”他很狡猾地抵賴,“我不知道。”他柔聲說,“我說過我只是拼命保護(hù)骨頭的狗而已……”
“小宴啊。”圣香給人起別名的惡劣習(xí)慣沒改,只聽他說,“你想代替他們承擔(dān)所有的罪過然后死。想報(bào)仇的人是你嗎?想稱霸江湖的人是你嗎?要挖人心的人是你嗎?甚至小畢死了,真正想要報(bào)仇的人是你嗎?因?yàn)槟阒滥銜芡纯嗟厮溃阅恪v容他們的欲望、你替他們殺人、你替他們稱霸江湖、你替他們挖心、你甚至還想替你妹子殺我給畢秋寒報(bào)仇!”他慢慢呵出一口長氣,“小宴啊,因?yàn)楹芏虝海阅憧v容。借此成為一個(gè)壞人,然后沒有牽掛也沒有遺憾更沒有人傷心地去死——你是一個(gè)好人,卻做的是大壞蛋的事。”
李陵宴默然,過了一會兒笑了笑,“圣香果然很懂人心……不過大壞蛋就是大壞蛋,”他柔聲說,很親切很和氣地說,“你可以同情我。”
“我一直都很同情你。”圣香眼中炯炯閃爍著琉璃般的光彩,“如果你所愛的人的欲望簡單些、平凡些,或許你就是個(gè)人人稱道的圣人。”
“這世上的事沒有什么可以在發(fā)生以后說‘可惜’。”李陵宴微笑說,“你不一定懂……人在知道自己什么時(shí)候死的時(shí)候,總會做出一些奇怪的事來。”
“我懂的。”圣香凝視著他,“而且……我的很多朋友都是懂的。在知道自己什么時(shí)候會死的時(shí)候……我有一個(gè)朋友,他愛著這世上最清雅的女人,當(dāng)他知道自己什么時(shí)候會死的時(shí)候,他選擇了為朝廷勞瘁而死。我并不覺得他很偉大,只是人在將死的時(shí)候,做的都是自己認(rèn)為最重要、最想要完成的事……當(dāng)進(jìn)行選擇的時(shí)候,無疑是最痛苦的時(shí)候。我也——選擇過——”他看著李陵宴,“我上大明山并不是為了殺你還是抓你,只是希望你也知道,這世上并不只有你一個(gè)人……我是能夠了解的。”
“我也能夠了解。”玉崔嵬一邊含笑,“陵宴和我都很自私,只關(guān)心自己的心情。”
圣香一笑彎眉,“如果小宴重視的人也那么關(guān)心百姓的話,他一樣也會很關(guān)心的。”他惋惜地嘆了口氣,“所以我說我很同情小宴。”
“那又怎么樣呢?”李陵宴微笑,“大壞蛋就是大壞蛋。”
“曾經(jīng)有人對我說過一句話。”圣香慢慢地說,“我一直都很想告訴你……因?yàn)槲矣X得我們是相同的人……”
“他說什么?”李陵宴有趣地眨眨眼。
“他說——不要為別人而決定了自己一生的事。”圣香低聲說。
李陵宴的身子又不易察覺地微微一顫。
“人可以不為死人活著,卻免不了要為活人活著。”圣香慢慢地說,“這是誰也逃不了的桎梏。可是……不要以為一廂情愿縱容別人為別人辛苦為別人好,就是會讓人獲得幸福的手段。人和人之間并不是因?yàn)樗魅『透冻龆m纏不清……人和人之所以喜歡在一起……是因?yàn)樵谝黄饡g喜會快樂……會愛著人和被人愛著……如果你不歡喜不快樂、如果你只有付出而沒有獲得、如果你為別人吃了太多苦……”他慢慢地抬起頭看著李陵宴,“那么你們在一起就是不幸福的。幸福快樂是一種大家的東西,只有你一個(gè)人付出、只有你一個(gè)人不快樂,你說他們會快樂嗎?你為李家人付出了那么多,殺死了那么多的人,你們快樂了嗎?”
“你很會說話。”李陵宴微笑。
圣香也微微一笑,“你的臉色好白。”他繼續(xù)往下說,“我只是想問你能不能做回你自己……人的壽命有長有短,要真正死而無憾、不去害怕它——只有你在活著的時(shí)候能坦然能無憾,就像小畢一樣。他雖然突然死去了,可是我相信他死得并不悲傷。他這一輩子都遵從自己的心,做的都是他想做的事,他是一個(gè)真正的君子。能死得坦然,并不需要人人恨你……不是嗎?”
“你是在羨慕畢秋寒嗎?”李陵宴飛快地反問了一句。
“是。”圣香凝視著他,“因?yàn)槲液湍阋粯邮遣惶拱椎娜恕!?/p>
李陵宴沒有回答,玉崔嵬也沒有說話。
一時(shí)間三個(gè)人間的氣氛是詭異的靜。
過了足足一刻鐘,李陵宴緩緩舉起手中小小的弓弦,搭上一支短短的木箭對準(zhǔn)圣香的心口——開、弓。
圣香并沒有動(dòng)也不想躲。
玉崔嵬一邊看著,一言不發(fā)。
李陵宴的箭搭了很久,沒有射出去。
圣香并不看箭,他看李陵宴的眼睛。
李陵宴并不看圣香,他看自己的手。
只有玉崔嵬看著箭尖,那眼色蒼艷。
“你……能做你自己嗎?”圣香終于開口問。
那聲音在暮色濃重的山林里像一絲幽異的游鬼。
李陵宴搭箭凝思了很久,“不、能。”
圣香默然,過了一會兒,“自由確是人生中最奢侈的事。”他喃喃說了一句,“果然……對了,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李陵宴說出“不能”之后一臉笑意依然,“什么事?”
“你猜到殺死你爹的兇手是誰了嗎?”圣香低低地問。
李陵宴眼睛也不眨一下,“嗯。”
“誰?”圣香問。
“屈指良。”李陵宴依然眼也不眨一下地說。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嗎?”圣香一字一字地說,“他現(xiàn)在是秦王爺世子趙上玄的人。”
“你是什么意思?”李陵宴好看的眼角微微上揚(yáng)。
“你我合作,殺屈指良、滅秦王黨。”圣香低聲說,一字一字重逾千鈞。
李陵宴望了一眼手中的木箭,“聯(lián)吳抗魏?我有什么好處?”
“不與我合作,你殺不了屈指良。”圣香說。
“你想為畢秋寒報(bào)仇?”李陵宴慢慢地說,“我明白了……合作——可以。”他突然之間一口答應(yīng),“不過我有兩個(gè)小小的條件。”
“什么條件?”
“第一,把唐天書還給祭血會,此人足智多謀,也是想事情的一把好手。”李陵宴說,然后笑笑,“第二……我只和你圣香合作,其余之人我統(tǒng)統(tǒng)不計(jì)在內(nèi)。”
“別人的命……不如圣香?”圣香嘆了口氣。
“這世上花鳥魚蟲、走獸猛禽,每一種生物都是可愛的。”李陵宴慢慢地說,“就是人最無用……它實(shí)在是太多了……”
圣香又嘆了口氣,“你只要和我合作殺屈指良就好,至于其他,還是少想為妙。”
李陵宴粲然一笑,“和你圣香合作,卻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和你李大魔頭合作,表示本少爺要拋棄好不容易得來的大好名聲。”圣香翻了個(gè)白眼給他,“人家說起來說不定以為本少爺被你拉攏,也成了魔頭爪子……你以為和你合作很光榮嗎?”
“我只聽說江湖上新出了一位少年,胡鬧的本事天下第一,并沒有聽說什么圣香少爺?shù)拇蠛妹暋!崩盍暄绾ΓD(zhuǎn)頭向玉崔嵬眨眨眼,“玉兄呢?圣香和本會合作,你是不是也考慮加入本會,以免你秉燭寺的朋友找你麻煩?”
李陵宴果然是拉攏人的一把好手,居然立刻用祭血會的威勢要把玉崔嵬收為己用。玉崔嵬柔聲說:“……如果陵宴你讓我住進(jìn)你房里的話,我會考慮。”
玉崔嵬要住進(jìn)李陵宴房里?李陵宴不沾女色的人怎么可能在床上放個(gè)妖媚萬狀的玉崔嵬?但是他偏偏一口答應(yīng):“我求之不得。”
“陵宴果然是懂事的好孩子。”玉崔嵬柔聲說,伸手去擰李陵宴的臉,“人家心儀你好久了。”
看他這打情罵俏的模樣,誰會想到他本來是來殺李陵宴的?圣香一邊咬著嘴唇笑,“你們?nèi)攵捶康哪翘欤灰苏埍旧贍旚[洞房。”
玉崔嵬笑吟吟地拋個(gè)媚眼給他,“不會忘了你的。”
這句話曖昧之極,圣香聽了大笑,李陵宴毫不在乎,“只是我那里還有個(gè)亂吃飛醋的癡情女子在。”
“我殺了她便是。”玉崔嵬柔聲說,“我會讓你知道誰對你最好。”
圣香笑得嗆到,“哈哈哈……咳咳咳……大玉你騙起人來,死鬼都給你迷活了……哈哈哈……哎呀,我的手好痛,你不要讓我笑,你干嗎說得那么認(rèn)真……不小心小宴真信了你,你拿什么賠他的琉璃心?”
“我就是這樣……所以愛我的人很多。”玉崔嵬繼續(xù)用柔情得不可思議、縹緲得不信他他就會碎去的氣息笑吟吟地說,“我會讓你知道……我才是最愛你的一個(gè)。”他對著李陵宴說。
“我會讓你看到我死的。”李陵宴學(xué)著他的口氣柔聲說,“我……決不會騙你……相信我……”
兩個(gè)大男人用柔情無限的目光對視,雖然說著那么煽情的言語,流轉(zhuǎn)著那么溫柔的眼神,但事實(shí)上的生死驚險(xiǎn),也只有當(dāng)事人才知道——李陵宴敢把玉崔嵬這樣的美人蛇放在自己房里朝夕相處、玉崔嵬敢深入虎穴住在李陵宴房里,這本來就是各自生死的賭注。
“你們再說下去,本少爺?shù)碾u皮疙瘩要把腳背埋起來了。”圣香笑到喘不過氣來,“一不小心日久生情,你們可不要怪本少爺沒有阻止你們,實(shí)在太變態(tài)——你們兩個(gè)——”
“天色晚了,兩位既然和本會合作結(jié)盟,那請到我的青竹紅墻內(nèi)休息。”李陵宴斯斯文文地收起小弓木箭,在前面引路。
他既然答應(yīng)了合作,就對背后毫不設(shè)防——他相信圣香和玉崔嵬。
所有的幫派首領(lǐng)都必備的氣質(zhì):用人不疑。
圣香不知道玉崔嵬怎么想,反正他大少爺心里是暗自稱贊,小宴這人除了變態(tài)些,其實(shí)是個(gè)不錯(cuò)的人才。
十三一生大笑能幾回
當(dāng)圣香少爺和玉崔嵬施施然跟著李陵宴走入青竹紅墻里面的時(shí)候,柳戒翠那張臉頓時(shí)驚異難看到了極點(diǎn),一閃身擋在李陵宴面前厲聲道:“陵宴!你帶這兩個(gè)禍害回來干什么?”
“這兩位是最近和本會結(jié)盟的盟友,地位和你柳姑娘相當(dāng),你們可以親近親近。”李陵宴對著她一張怒顏溫言細(xì)語。
玉崔嵬卻說:“這就是陵宴你說的喜歡亂吃飛醋的女人嗎?”
柳戒翠對玉崔嵬怒目相向,“刷”的一聲拔劍,卻是礙于李陵宴在身邊不敢刺出去,“你再說一次試試!”
“你就是那個(gè)陵宴很討厭的亂吃飛醋的女人。”玉崔嵬柔聲說,“不要這么瞪眼睛,這么瞪眼睛很容易長皺紋。女人要溫柔一點(diǎn)才討人喜歡,怪不得陵宴不喜歡你。”
他說來雖然渾若無事,卻句句把柳戒翠氣得七竅生煙。“刷”的一下,她忍無可忍一劍“傾國”直刺玉崔嵬胸口。
玉崔嵬優(yōu)雅地蓑衣一揚(yáng),里頭依然穿著他喜歡的飄蕩迤邐的寬大長袍。蓑衣脫下?lián)鮿Γ翊掎偷纳硎趾褪ハ憧刹皇且粋€(gè)層次,手腕底兩枚銳刺并發(fā),“倏倏”兩聲。
柳戒翠回劍砸開兩枚形狀古怪的銳利尖刺,不料砸開之后兩枚銳刺竟又繞個(gè)圈子倒飛回來,力道減弱,攻擊方向卻更加不可捉摸。
玉崔嵬舉起右手動(dòng)了動(dòng)五指,笑著對李陵宴說:“我殺了她如何?”
“你殺了她,她手下的姑娘們就不聽話了。”李陵宴眼睛眨也不眨一下,“這樣吧,你打她一個(gè)半死,她以后就不敢和你作對了,然后她手下的小姑娘也不敢和我為難。”
“這可是你替她求的情,像她這種惡狠狠兇巴巴的女人,我最討厭了。”玉崔嵬舉掌隔空劈了過去,他的劈空掌功力煞是了得,“啪”的一聲,柳戒翠被他一掌打得飛跌出去,滿口鮮血地倒撞在墻壁上,看來正好給玉崔嵬打死了一半。
玉崔嵬拍了拍手,“成功。”
圣香笑吟吟地看看他,又看看李陵宴,“這樣對人家會遭報(bào)應(yīng)的。”
“我們早就遭到報(bào)應(yīng)了。”玉崔嵬含笑,“不是嗎?所以也不妨多殺幾個(gè)。”
“本少爺并不喜歡地上這個(gè)女人,但是你們也別做得太過分,讓本少爺看不過眼把這個(gè)鬼地方宣揚(yáng)出去,順便吹噓唐天書的樂山寶藏就在李陵宴你手里。到時(shí)你們可就完蛋大吉了,整日被那些尋寶的人給煩死。”圣香笑瞇瞇地說,“啊——我不妨吹噓這地上的女人是個(gè)舉世無雙的大美女,這世上再?zèng)]有比她更漂亮的女人,我就不信沒有人來動(dòng)你祭血會,哈哈哈!”他越想越高興,又加了一句,“還可以說這里有苗家最不可思議的美酒黃金,甚至可以讓人移情別戀的神奇藥物……”
李陵宴和玉崔嵬面面相覷。李陵宴輕咳一聲,“這個(gè)……我倒真的怕了你。”
圣香大為得意,“所以說本少爺是得罪不得的,只有和本少爺結(jié)盟才是聰明的選擇。”
玉崔嵬又和李陵宴面面相覷,這下只有相視苦笑的分。
“我要吃黃鱔煲。”圣香在大廳里東張西望之后,突然冒出一句話。
“黃鱔煲?”李陵宴怔了一下。
“我要吃黃鱔煲!”圣香宣布。
“大明山上沒有黃鱔……”李陵宴自負(fù)聰明,玉崔嵬也不笨,他們兩個(gè)卻茫然不解為什么圣香突然要吃黃鱔煲?黃鱔是低賤的魚,李陵宴根本不吃那個(gè)。
“那我們?nèi)プ胶貌缓茫课覄偛旁谏嚼飦y轉(zhuǎn)的時(shí)候,看見有很多池塘,很多魚很多水的。走啦走啦,我們?nèi)プS鱔。”圣香一把拉住李陵宴的手,“抓回來了我們吃黃鱔煲,走了走了。”
“什么……”李陵宴手上沒有感覺,被圣香一把拉住開始還渾然不知,他從未想過有人要、也有人敢這樣來拉他的手,“現(xiàn)在去抓黃鱔?”
祭血會的人打賭第一次看見李陵宴這種怪異的表情,圣香拖著他往外走,“我不管,我要抓黃鱔!”
玉崔嵬輕咳一聲,“呃……現(xiàn)在這個(gè)時(shí)候倒是抓黃鱔的好時(shí)機(jī),聽說月亮出來的時(shí)候黃鱔就會跟著出來。”
圣香一聽大樂,“好啊好啊,大玉你和小宴跟我一起去。”他左手抓玉崔嵬右手抓李陵宴,并警告道,“大玉我手上很痛,你不要亂動(dòng)。”
李陵宴又說:“你要吃黃鱔,我叫廚房里的師傅跟著你去抓……”
“我不要!”圣香瞪眼,“本少爺是相國公子,除了大玉和小宴不和任何人去抓黃鱔!你如果不和我去,我就告訴別人你和大玉偷情,還和他住在一起!”
……
李陵宴終于作了一個(gè)歷史性的決定,“我還真有些怕了你。”
圣香勝利!歡呼一聲,圣香拉著兩個(gè)人往門外奔去,一溜煙消失在月色初起的夜色里。
祭血會的眾人臉色怪異地站在大堂里,面面相覷,不知該說些什么。
這世上除了圣香少爺,大概再?zèng)]有第二個(gè)人想過要和李陵宴與玉崔嵬這種大魔頭去抓黃鱔。不過想到他還和宛郁月旦和唐天書坐下來打麻將,也就知道這件事也不是特別離譜。更何況圣香少爺做過的離譜的事情多了,這種小事對他來說根本不在話下。
月色明朗。
大明山不愧是大明山,在月下清明爽朗異常。
“我記得那里有個(gè)水塘的,喏,就在那里。”圣香帶著兩個(gè)江湖上聞風(fēng)喪膽的大魔頭在樹林里東張西望找泥潭子,過了一會兒圣香勝利地宣布找到目標(biāo)。
李陵宴當(dāng)然不是因?yàn)槭ハ慊闹嚨耐{出來的,讓他決定出來的是他想借機(jī)看深一層圣香和玉崔嵬的秉性。而玉崔嵬就是純粹的湊熱鬧,這抓黃鱔他年幼之時(shí)經(jīng)常玩耍,著實(shí)沒有想到闖過江湖殺過害過不計(jì)其數(shù)的人之后,還有抓黃鱔的時(shí)候。
“來啊來啊,我記得我十三歲的時(shí)候和容容、配天還有聿乖乖一起抓黃鱔捅馬蜂窩,一整個(gè)晚上都不回家。我爹叫人打著燈籠到處找,我就和容容他們在隔壁院子里吃蜜糖烤黃鱔,還有從野地里拔些野草回來吃,很好玩的。”圣香抓黃鱔是不挽褲腳的,“撲通”一聲,他帶著他那身價(jià)值連城的錦衣玉袍跳進(jìn)泥塘里,對著站在旁邊的兩個(gè)人招手,“來啊來啊。”
玉崔嵬笑了起來,“你這么一跳,泥塘里本來探頭出來的黃鱔都躲起來了,要到哪里找它去?”他一身睡衣似的長袍于夜色里蕩漾,背后那只巨大的蛾子獵獵飛揚(yáng),隱約間像真的一樣。
“反正那邊還有一個(gè)泥糖,我們在這里一跳,黃鱔們就跑到那里去了。”圣香笑瞇瞇地舉起泥手指著隔壁的小泥塘,“我們比賽抓黃鱔好不好?賭彩是故事一個(gè),抓得最多的人可以叫抓得比他少的人講故事。”
“我已經(jīng)老到不會聽故事、也不會講故事的年紀(jì)了。”玉崔嵬抿嘴笑。
圣香眨眨眼,“比如說小宴贏了,就可以問我我娘的故事啊……大玉贏了就可以……嗯,我告訴他一個(gè)圣香少爺?shù)拿孛堋!?/p>
“看來這個(gè)彩頭很誘惑。”李陵宴慢慢地說,“如果我贏了,豈不是可以要玉崔嵬說一說秉燭寺的故事給我聽?”
玉崔嵬這下子呵呵直笑,“要在抓黃鱔這種事上贏過我,可不是說一說就能做得到的。”
“是嗎?”李陵宴小心翼翼地?fù)P起眼睫看玉崔嵬的眼睛,他的眼睛又明又亮,還有些狡黠之色,“那么我們就賭了。”
“一、二、三!比賽開始!”圣香從泥潭里拔身而起,往另外一邊泥潭里撲去。“撲通”一聲,他又像石頭一樣重重砸進(jìn)泥塘,嚇得月色里的黃鱔紛紛逃竄。
李陵宴和玉崔嵬皺眉,這等場面簡直就是在考驗(yàn)他們的眼力和暗器功夫。剎那之間泥塘表面上逃竄的黃鱔有十多條,被李陵宴和玉崔嵬身邊的樹葉釘在泥上。但此后黃鱔躲入草底泥中,卻是抓不到了。
玉崔嵬抓黃鱔的本事了得,自然不覺得為難。他從旁邊折下樹枝樹皮編制網(wǎng)兜,開始從泥中水底撈黃鱔。撕下一片衣襟打成布包,他抓住了就往里倒,抓得也不慢。
李陵宴卻是真的平生沒玩過抓黃鱔這種把戲,說實(shí)話他也不太清楚這泥里跑來跑去的蛇一般的東西到底哪些才是黃鱔。但他的眼力和耐性極好,從衣袖邊上拆下一條絲線,前頭綁上一塊小石子,他出手極快,只要有東西在被圣香翻得亂七八糟的泥塘里一動(dòng),他就擲出石塊。那小石子帶著絲線在那些東西上繞了幾圈,被他手一提就抓了回來。他也學(xué)著玉崔嵬撕下一塊衣裳做布袋,丟在里面。
只有圣香少爺在泥水里不知道找些什么,似乎摸了半天什么也沒有抓到。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