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門聲篤篤地響起。
推銷員阿姨隔著門板,操著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問:“同學,請問要不要電話卡、上網(wǎng)卡或者手機充值卡?”
蘇蘇正趴在寢室床上看書,聽到這樣熟悉的問句,她當即把書本一推,朝門外大喊:“要男人!有沒有?”
門外沒了回應,人已被她嚇跑。
室友思琪放下手頭雜志走過來,嘆一口氣:“蘇蘇,你把我們327寢室的臉都給丟盡了。”
蘇蘇聽了,不以為然地一撇嘴,“愛情有理,欲望無罪,我要男人有什么不對?現(xiàn)在我們寢室就我一個沒男朋友,我很可憐耶,叫兩聲都不行?”
思琪半點都不同情她,雙手環(huán)肩哼笑,“如今在師大,誰不知道你野丫頭蘇蘇的大名?你這么野,有哪個男生敢追你?”說著扯扯她辮子,“對了,下午在逸夫禮堂有個講座,叫‘愛情是什么’,聽上去挺有意思的,你有沒有興趣過去晃一圈?”
“愛情是什么……”蘇蘇語速緩慢地念出這五個字,心想:愛情到底是什么呢?
她托著腮沉吟了半晌,舉手發(fā)言:“愛情是狗屁——不對,屁放到空氣中還聽個響兒聞陣味兒呢。可是我的愛情就像是便秘,我很努力地等了很久,它就是不來。”
思琪再也受不了這粗俗的家伙,門一開就一腳把她蹬出去,“野丫頭蘇蘇,你出去釣男人去吧,釣不到今天就別回來。”
“野野野,我到底哪里野……”蘇蘇抱著隨后被扔出來的書包,瞪了門板好一會兒,才嘟嘟囔囔地離開。
自己為什么會被叫做野丫頭呢?對于這一點,蘇蘇十分想不通。
蘇蘇是從一個小城鎮(zhèn)考到這所全國知名的重點大學來的。記得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鎮(zhèn)上的鄉(xiāng)民統(tǒng)統(tǒng)擠進她家里,鄰家的大嬸指著她對自己的孩子說:“蘇蘇姐姐是你的榜樣,人家考上了重點大學,是有文化的讀書人哦。”
那個時候,蘇蘇也認為自己是有文化的;不僅有文化,還有過人的膽識。所謂的“智勇雙全”,說的就是她了。
那時候才是大一,寢室里的姐妹們都還不太會做家務。有一次思琪洗完了衣服,將內(nèi)衣隨手搭在陽臺竹竿上晾,結(jié)果一陣狂風吹來,內(nèi)衣被吹走了,一直飄到樓對面的一棵大樹上掛著。
當時姐妹們都傻了眼,大家你推我搡,沒有人愿意去撿那內(nèi)衣。思琪也說 :“吹走了就吹走了,反正上面也沒寫名字,別人看到也不知道是我的。”
可是蘇蘇不這么認為:內(nèi)衣是私人物件,即使別人不知道,你自己成天看著自己的內(nèi)衣在樹枝上搖曳,像面五星紅旗似的迎著風呼啦啦地飄,像話嗎?
于是,她換了件輕便衣服,隨手找了條繩子就出門去了。當姐妹們發(fā)現(xiàn)她時,她已爬到了三層樓高的老槐樹頂上,手里拿著內(nèi)衣沖327寢室的窗口揮舞,“我拿到了,你們接著!”
不幸的是,她爬樹的功夫雖高,手上的準頭卻還差點。那件內(nèi)衣在空氣中滴溜溜地打了幾個轉(zhuǎn)就掉到了地上。
樹底下圍了一大群人,個個都拿看怪物的眼神看著她。
思琪為這事氣得大哭了一場,半個月沒有和蘇蘇說話。
而打那天起,野丫頭蘇蘇的名號便在這所大學里傳開了。
不知不覺已經(jīng)過去兩年,蘇蘇蓄起長發(fā),開始穿江南布衣的長裙,化淡雅的透明妝,每天出門前總不忘灑上香水。然而盡管如此,大家還是叫她野丫頭蘇蘇。
大三了,寢室里的其他女孩都有了男朋友,就連當初丟了內(nèi)衣的思琪也和學生會的體育部長對上了眼,可蘇蘇卻仍然是孤身的一個人。
“愛情是什么”?呵,這真是一個太好的問題了,她正想知道呢。
蘇蘇走到小賣部前,對店老板比出一根手指,“老板,給我一罐可樂。”
可樂剛從雪柜里拿出來,圓柱體的罐身上沁了一層薄薄的冰霧。蘇蘇把可樂捧到懷里,立刻覺得心中有個按鈕被旋開了,而那個按扭叫做“快樂”。
可樂是蘇蘇的最愛。記得以前還在老家的時候,可樂是鎮(zhèn)上惟一買得到的飲料。高考之前,她每天傍晚去鎮(zhèn)上的小店買一罐可樂,回來走在斜陽西下的街道上,就著微風一口口地喝。
那時候,小鎮(zhèn)是她的天堂,可樂是她的營養(yǎng)。憑著每天一罐可樂,她考進了全國重點大學,進到一個更美好的天堂。
在新的天堂里,她延續(xù)著舊時的口舌之味;然而美中不足的是,這個天堂缺失了一角——她沒有愛情。
因為沒有愛情,所以她特別想知道,愛情是什么樣子的?
蘇蘇懷揣著可樂溜進逸夫禮堂;講座早已開始,戴著眼鏡的老教授在臺上煞有介事地分析著愛情。
蘇蘇放眼一望,見后排有個空坐,便一溜兒小跑奔了過去。剛坐下,就聽得身旁有人說:“抱歉,同學,你坐著我的書了。”
蘇蘇一轉(zhuǎn)頭,見旁邊坐了個男孩子,干凈漂亮的眉眼,白T恤上印著一個橘紅色的籃球。他朝蘇蘇微笑,露出一口白牙,“不好意思,這個位子是我替朋友占的。”
蘇蘇環(huán)顧四周,已經(jīng)沒有空位了。于是她對男生說:“我先坐著,等你朋友來了我再讓開。”
男孩有些懷疑地看了她一眼,好像還想說些什么,但終究是沒說出口。
講臺上,老教授開始歷數(shù)校園戀情的諸多弊端,什么浪費時間啦、浪費金錢啦、浪費感情啦,好像戀愛就等同于浪費。蘇蘇撓著頭,越聽越無聊:還以為他能說出什么有建設性的話來呢,原來還是衛(wèi)道者的陳腔濫調(diào)。
這時候,老教授開始提問:“同學們,你們認為愛情是什么?”
當即有個憤青在臺下喊:“愛情像盒飯,五塊錢一換!”
大家哄堂大笑。蘇蘇小聲地罵了句:“媽的,真是淡出鳥來。”抱起可樂就往門口挪動腳步。如此沒勁的講座,聽著也太憋屈,還不如回寢室睡覺來得實在。
正在這時,她聽到那個白T恤的男生起身發(fā)言:“我覺得,愛情就像一罐可樂。”
“咚”的一聲,蘇蘇手里抱著的可樂落了地,在地板上彈了兩下,骨碌碌地滾到那男生腳邊。
難道是上天注定她要回來恭聽他的高論?蘇蘇貓著腰,一步一步往回走。
這時男生又說:“愛情就像可樂一樣,沒什么營養(yǎng)卻很好喝;隨便在哪里都買得到,就像愛情一樣唾手可得。”
“誰說的?”在自己的意識能夠察覺以前,蘇蘇已經(jīng)叫出聲來,“我每天買一罐可樂,可到現(xiàn)在愛情還沒來找我。”
剎那間全場肅靜。所有人都盯著他們兩個看,有人去咬同伴的耳朵:“那個就是野丫頭蘇蘇……”
男生望著蘇蘇,眼底閃現(xiàn)出有趣的笑意。他彎腰撿起地上的可樂,在手里掂了掂 :“我們就拿這罐可樂來做示范吧。”然后“哧”的一聲,伸手拉開拉環(huán)。
流氓呀,搶我的可樂!蘇蘇在心中大叫,口里也大叫:“你們看你們看,我買的可樂總給別人搶去喝,怪不得我到現(xiàn)在還沒修成正果。”
底下又是一陣大笑,男生也笑了,“大家瞧,這可樂剛一開罐汽很足,放久了就像咳嗽藥水又甜又苦。正如愛情一開始很快樂,時間長了卻只膩不甜、只苦不樂。”
“這個比喻很挫,你既然知道可樂放久了不好喝,還不快點把它還給我?”蘇蘇不甘示弱。
底下笑得簡直要炸了窩;老教授在臺上冷汗涔涔。
千百人的注目下,蘇蘇驕傲地挺著胸膛,別的不說,可樂可是她的最愛;若要她為可樂辯論,她一定戰(zhàn)到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野丫頭蘇蘇又一次出名了。不出一天,整個師大的人都知道她為了一罐可樂跟人爭得面紅耳赤。
思琪下了晚自習回來,用尖細的指甲直戳蘇蘇的額頭,“你啊你,我們327寢室的臉都給你丟盡了。”
邊上有人搭茬:“我看,你是怕在你的俊輝面前丟臉吧。”
俊輝是校學生會的體育部長,會讀書,又打得一手好籃球;思琪和他談戀愛,最大的好處是成為學校的八卦收集站。學生會里誰和誰是一對,誰和誰是情敵;老師當中誰對誰有意思,誰對誰有看法。諸如此類的消息她總是了如指掌,并且成天掛在嘴上津津樂道。
思琪見蘇蘇徑自捧著可樂猛喝,一副沒心沒肺的德行,忍不住怒從心起,只差拍桌大吼:“野丫頭蘇蘇,你知不知道你惹到誰?那個佟昊是校內(nèi)數(shù)一數(shù)二的籃球高手,俊輝求了他兩年,好不容易人家才答應加入籃球隊的,你跟著攙和什么呀?”
籃球高手?怪不得要在T恤上畫個籃球了。依此類推,她是否應該在衣服上畫罐可樂來玩玩?蘇蘇這樣想著,忍不住回想起下午在禮堂,佟昊最后笑著向她欠身,“還是你說得有道理,我認輸了。”
很干凈的笑容,還有濃濃的書卷氣。他看起來不像那些成天在球場上流汗的男生,反倒像個唱詩班的美少年。
蘇蘇伏在桌上,看著可樂罐上的冰霧化成水汽,在罐身上蜿蜒成玄妙的曲線。她突然有些恍惚。
敲門聲篤篤地響起,伴隨著推銷員阿姨的聲音:“同學,請問要不要電話卡、上網(wǎng)卡或者手機充值卡?”
蘇蘇樂了,對著門板說:“我想要一段像可樂一樣好喝的愛情,有沒有?”
在思琪怒氣騰騰的大白眼中,她旁若無人地哈哈大笑。
第二天特郁悶。蘇蘇走在路上,不斷聽到有人在她身后竊竊私語:“那個就是為了可樂跟人打架的野丫頭蘇蘇……”
這真是六月飛霜的冤案,她哪有跟人打架?
算了,謠言止于智者,她才不去跟他們計較。她來到小賣部,老板笑瞇瞇地對她說:“妹妹,又買可樂呀,今天算你八折。”末了,又補充一句:“聽說你昨天很英勇哦。”
蘇蘇沒啥想法地看著老板。原價兩塊錢的可樂現(xiàn)在賣一塊六,既然老板念她英勇可嘉,為何不多打些折扣?
她低頭正要掏錢,一個聲音止住了她的動作:“蘇蘇,我請你喝可樂。”
她抬頭一看,原來是佟昊。他今日換了一件黑T恤,上頭依舊畫了個籃球。
蘇蘇瞇起了眼看他——佟昊站在陽光里,像是剛從籃球場上下來,汗珠沿著他的鬢角一顆顆滾下來,晶瑩剔透。
他這樣子很像剛從雪柜里拿出來的可樂呢,也有一層薄薄的汗。蘇蘇突然冒出這么個想法。
佟昊付了賬,將可樂遞給她。
蘇蘇沒有伸手去接,只是皮皮地笑,“像我們這種情況,該說是冤家路窄還是有緣相見?”
佟昊也笑,“該說是可樂萬歲。”他拉開可樂拉環(huán),“哧”的一聲,白白的小泡沫泛上來,溢在罐口。
“哧”的一聲,蘇蘇心里那個叫“快樂”的按鈕被旋開了。她抿了一口罐口邊沿的泡沫,心里甜絲絲的。
自那天起,可樂變成了她的下午茶。每天傍晚斜陽西下的時候,她和佟昊一起在小賣部買兩罐可樂,就著微風一口口地喝。有時候,他們在草坪上坐一會兒;有時候,他們繞著河堤走一圈。
他們之間的對話大多沒有什么意義,但不知為何,蘇蘇總是愛笑。
她笑著問他:“為什么你說愛情就像一罐可樂?為什么是一罐,而不是一瓶、一杯?”
“因為用罐裝的比較可愛,圓圓胖胖的,還可以像這樣拋起來。”他說著把可樂拋向天空,再接住。蘇蘇抿著嘴笑,感覺自己的一顆心也隨著他手臂的動作飛揚到天際。
他問她:“為什么大家都叫你野丫頭蘇蘇呢?”
敢情他還不知道內(nèi)衣的事呢。蘇蘇想了想,笑著對他搖頭,“佛曰:不可說。這是個秘密來的。”
在佟昊面前,她是文雅、漂亮、身上總帶著香味的蘇蘇;兩年前那個爬在樹上像野猴似的她,是她永遠不想讓他知道的秘密。
一天傍晚,他們?nèi)ス鋵W校后門的夜市。佟昊在一家小店看到一枚休斯頓火箭隊的勛章,便站在店門前不肯走。
店主是個年輕人,他跑出來,沖佟昊揮揮手,“別看了別看了,看了也白看。這個勛章是正品,我叔叔托朋友從美國帶來的,絕對不能賣。”
見佟昊表情失望,蘇蘇連忙開口:“老板,能不能通融一下?”
“絕對不行。”店主頭搖得像波浪鼓,“這勛章是我私人珍藏,平常只是放在店里秀秀,連我爸來了都不許碰。”說著拍拍佟昊的肩,“你去八萬人體育場附近的小店找找,說不定有正品賣。”
佟昊苦笑著搖搖頭,“都找過了,沒有。”
然后,他們兩人繼續(xù)往前逛;一路上蘇蘇講了很多笑話,但可以看得出佟昊的笑容有些勉強。
晚上蘇蘇回到寢室,第一件事就是仰頭灌了兩大杯可樂下去。喝完了,她打著飽嗝、拍著胸脯,卻還是沒辦法緩解心頭的無力感。敲門聲篤篤地響起,推銷員阿姨又來了,“同學,請問要不要電話卡、上網(wǎng)卡或者手機充值卡?”
蘇蘇想了想,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想要一枚休斯頓火箭隊的勛章,要正品的,有沒有?”
“神經(jīng)病。”門外傳來小聲的咒罵,看來推銷員阿姨終于忍不住了。
蘇蘇沒有生氣。她抱著可樂瓶,內(nèi)心充滿了感激。推銷員阿姨已經(jīng)替她實現(xiàn)了一個愿望,給了她一段像可樂那么好喝的愛情;現(xiàn)在,該是她為這段愛情做些什么的時候了。
期中考的成績出來了,蘇蘇得到五百元的獎學金。拿到錢的那一天,她扯了思琪就往八萬人體育場跑。
車一到站,她就跳下車,急吼吼地殺進路邊小店。
“傻蘇蘇,為什么來這里逛?這里根本沒有衣服、化妝品、首飾、洋娃娃……”思琪氣急敗壞地追殺進來,抱怨連連。
蘇蘇一把拉過她,“你男朋友不是體育部長嗎?你一定知道休斯頓火箭隊的勛章長什么樣。來,快幫我找。”
“你瘋了?”思琪詫異地瞪她,“那種東西一百多塊一個呢,還不知道是真是假。”
“廢話少說,快幫忙找!”蘇蘇捶她一拳。
整個下午,兩個人扎在一溜兒路邊小店里埋頭猛找。蘇蘇覺得自己也變成一罐剛從雪柜里拿出來的可樂,渾身上下水淋淋的,被汗意浸透。
終于在一家店里思琪眼尖地發(fā)現(xiàn)了那枚勛章。蘇蘇眼見愿望得償,高興得差點沒撲上去。
“我要買這個!”她敲著柜臺,大聲地喊。
老板優(yōu)哉游哉地從柜臺后踱出來,嘿嘿笑著,“小姑娘真是天真得可愛啊。告訴你吧,我這枚勛章是正品,只看不賣的。”
又是只看不賣?蘇蘇急了,一把掏出鈔票拍在玻璃臺面上,“我出雙倍價錢,賣不賣?”
“蘇蘇你瘋了!”這回思琪的尖叫換成了肯定句。
老板臉色猶疑。
蘇蘇見狀,深吸一口氣,終于豪氣干云地喊出:“這五百塊都給你,賣是不賣?”
……
回家的路上,她懷里揣著那個勛章,感覺就像抱著一罐可樂,內(nèi)心充滿了滿足感。
她假意向思琪抱怨:“真搞不懂,男人為什么都喜歡這玩意兒?小小一片,還貴得要死。”
“我才搞不懂,你明知道這東西既貴又沒用,還砸下五百大洋去買?”思琪狠狠白她一眼。
蘇蘇本想找一個恰當?shù)臅r機把勛章交給佟昊,可是她沒有等到。那一天傍晚的可樂約會,佟昊沒有出現(xiàn)。蘇蘇抱著兩罐可樂在小賣部門前等了一個小時,可樂罐上的冰霧緩緩融化,水一滴一滴地灑在她的帆布鞋面上,形成一個哭臉。
她垂著頭,失落地回到寢室。思琪見了她連忙一把拉住,“佟昊在今天下午的籃球訓練中扭傷了腳。怎么,你還不知道?我倒奇怪了,你們每天見面,竟然都不留個電話號碼?”
蘇蘇這才知道,原來喜歡一個人就該及早留下他的電話號碼,只有這樣,你才不會突然找不到他。
蘇蘇抱著可樂和勛章,心急火燎地沖到男生宿舍。門房的舍監(jiān)板著一張撲克臉告訴她:“探視時間已過,女生不準進男生寢室。”
怎么辦?怎么辦?蘇蘇焦急地四下環(huán)顧,突然眼睛一亮——
她看到一棵老槐樹正種在男生宿舍樓邊上,長長的枝椏探向三樓寢室的窗口。
一陣夜風襲來,老槐樹沙沙地搖著滿樹綠意,像是在對她發(fā)出邀請。
蘇蘇往手心吐了兩口唾沫,望著高高的樹椏,躊躇滿志了。
五分鐘后,她已爬到了最粗的樹椏上。裙子的蕾絲邊高高卷起,長發(fā)亂得像一把稻草。她穩(wěn)住身子,沖佟昊的寢室窗口大力揮手,“佟昊,佟昊,我在這里!”
她這一叫,整棟樓約有一半的男生寢室都打開了窗;不少人探出頭來,見到她,驚訝得合不攏嘴。
佟昊一瘸一拐地跳到窗口;看見了他,蘇蘇興奮地大叫:“佟昊,瞧我?guī)砹耸裁矗俊彼吲e起手里的勛章秀給他看。正在這時,她清晰地聽到佟昊的寢室里有個男聲說:“這個野丫頭蘇蘇,不就是上次爬樹摘內(nèi)衣的那個?佟昊,你怎么會跟她攪在一起?”
在佟昊錯愕的眼神中,蘇蘇的手臂難堪地垂了下來。她突然覺得坐在樹枝上的自己像一個笑話。
無可幸免的,佟昊終于知道了野丫頭蘇蘇這個名號的由來——而他那副像見到鬼似的表情,令蘇蘇羞窘得無地自容。
蘇蘇用比猴子還快的速度爬下樹——到了這時候,她已無須再偽裝淑女。
她飛奔回寢室,抱著可樂猛喝。心底的難過像氣泡一樣膨脹起來,直憋得她透不過氣來。她連連打著飽嗝,心里羞愧地想 :“爬樹摘內(nèi)衣”,多么難堪的五字組合;那一刻,佟昊也替她覺得很丟臉吧?
她原本有一段像可樂一樣好喝的愛情;可是現(xiàn)在,幸福變成氣泡,一觸即破。
她是粗魯?shù)囊把绢^蘇蘇,她親手把氣泡弄破了。也許,她根本就不適合擁有這樣細致的幸福。
那天以后,蘇蘇再不敢去赴那個傍晚的可樂約會,她害怕看見佟昊眼底的尷尬。她也不敢再去買可樂,因為她怕小賣部老板會關切地問她:“為什么你和那個男孩子都不再來了?”
佟昊,佟昊,他不會再去了吧?
沒有可樂的日子味同嚼蠟,蘇蘇每天循規(guī)蹈矩地上課、下課、自習、睡覺,偶爾聽人在她身后小聲嘀咕:“你知道嗎?那個野丫頭蘇蘇那天又上樹了呢……”
思琪告訴她,佟昊的腳傷好了,他現(xiàn)在每天參加校籃球隊的訓練,很多女孩子站在場邊替他加油。
蘇蘇由衷地替他感到高興。她想,訓練中途休息的時候,一定會有善解人意的女生為他遞上可樂吧?
有時候,她會從抽屜的最底層拿出那個勛章,輕輕撫摩著,懷念那段有可樂和佟昊陪伴的日子。
一個月后,師大籃球隊參加了全國大學生籃球賽。佟昊隨隊去了另一個城市打比賽。
思琪自費買了火車票跟去,死活要和俊輝的球隊同生死共存亡。臨走時,她繞著蘇蘇團團打轉(zhuǎn),“怎么樣,湊個分子一起去吧?我們上下鋪的話,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蘇蘇笑著搖頭,“我要讀書呀,不然獎學金從哪里來?”
思琪走了兩個禮拜,每天掛長途回來通報戰(zhàn)況:初戰(zhàn)告捷,再戰(zhàn)告捷,一路過關斬將,統(tǒng)統(tǒng)都告捷。有時候,她在電話那頭尖叫得像只小鳥,說蘇蘇你沒看見佟昊今天好勇猛。
蘇蘇放下電話,笑得很甜很滿足。
又過了一個星期,思琪打電話來說,師大籃球隊拿到全國第九名,是有史以來的最好成績。
“這次全靠佟昊,他是最大功臣。”她在電話里聲聲強調(diào),又告訴蘇蘇他們一行人要在賽地多逗留幾天,好好游覽一番。
“趕快逃了課加入我們吧!”思琪大力鼓動她。
蘇蘇沒有答應。她放下聽筒,換了衣服跑到樓下小賣部,對老板說:“給我來罐可樂。”
佟昊的球隊取得了好成績;她想在遠方為他慶祝。
老板驚訝地看著她,說:“妹妹,你有好多天沒來了哦。那個男孩子每天傍晚都在這里等你,你們是不是鬧別扭了?”
蘇蘇當場愣住了,連可樂都忘了去接。
這天晚上,蘇蘇在一張卡紙上寫下“謝絕推銷”四個大字,貼在門板上。
今夜,她不想別人來打擾,她要好好想一想她和佟昊之間發(fā)生的一切。
寢室里就她一個人;其他姐妹不是去了外地就是去約會了。蘇蘇抱著一罐可樂,坐在窗邊一口口地喝。夜風輕襲進來,翻卷起她長裙的蕾絲邊,令她想起和佟昊一起喝著可樂、在校園里閑晃的那一個個斜陽西下的傍晚。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窗外有人喚她的名字:“蘇蘇,蘇蘇。”還有人大聲叫喊:“看哪,有人上樹了!”
蘇蘇睜大眼睛朝窗外望去——在正對著窗口的那棵老槐樹上,她竟然看見了佟昊的身影!
佟昊爬在那棵她曾經(jīng)爬過的樹上,坐著那根她曾經(jīng)坐過的樹椏。他短發(fā)凌亂,T恤上的籃球圖案皺得像漏了氣。他沖蘇蘇揮手,“蘇蘇,我回來了,我給你帶了可樂來!”
蘇蘇猛地站起身,連帆布鞋都來不及穿好,趿著就飛奔下樓。
樓下圍了一大群人,都在仰頭張望樹上的英雄。蘇蘇撥開人群,跑到樹下,佟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底盈滿了溫柔笑意。他拋下一罐可樂到她懷中,道 :“今天我乘火車回來時路過你老家的小鎮(zhèn),在站臺上買了這罐可樂。你喝喝看,是不是有回憶的味道?”
蘇蘇雙手掬著可樂罐,仰望著樹頂上的他,幸福得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
人群開始鼓掌。
佟昊三兩下利落地滑下樹干,站定了,歪著頭對她道:“像我們這種情況,該說是樹上歷險還是有緣再見?”
“該說是可樂萬歲。”蘇蘇笑了。
智勇雙全的野丫頭蘇蘇在師大做了三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兩年前,她爬上樹為同學摘內(nèi)衣;兩年后,她爬上樹沖著男生寢室的窗口大叫佟昊的名字;而今天晚上,她不需要爬樹,就在樹底下等到了她的可樂王子。
在人群的喝彩和祝福聲中,她拉開可樂拉環(huán)。“哧”的一聲,幸福的泡沫濺了她滿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