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名字,
叫做唯蓮。
真正的含意,
只有她自己明白。
“啊,那個清蓮一般的女子……”盡管無人見過蓮花,但每個提起她的人都這樣說。
時值戰亂方歇,天下半分,二國相峙。而她,正是北地國君心愛的女兒。
她七歲能文,九歲善織,十三歲一曲琴歌,曾引百鳥來儀。
她明眸善睞,一顧傾城,肌生暗香,體若輕絮,月下起舞,可令春風駐足。
她的聰慧美麗,名動公卿,舉國皆知,自及笄那日起,提親的人從未斷過。
她的名字,叫做唯蓮。
意思是,惟有蓮花方能比擬的美貌。
然而,卻沒有人知道,她的心底深深地埋藏著兩個秘密。
其中一個,只有她的貼身侍女和護衛統領知道。
——那是關于蓮花的秘密愿望。
每個人都盛贊她一如蓮花般清雅美麗,可是,她卻從未見過那傳說中的花卉,因為自她出生起,戰爭就沒有停過,南北兩國,彼此視若死敵。蓮花,在南國,亦是只有皇家才允許栽種的珍品,而她,卻是長在北國的公主。所以,她只能在古書的字里行間推敲蓮花的原貌。
十歲以后的每年生辰,她在心底許下的愿望都只有一個——想見那宛如夢幻的花。
如今,只要再過三個月,便是她十七歲的芳華宴。屆時,自南國來簽定三年停戰協議的使者會帶來一卷蓮花圖,作為獻給唯蓮公主的賀壽之禮。
消息傳來的那一天,她在芙蓉宮內撫了一整夜的琴,而陪著她一夜未眠的,珠簾內,是名為碧兒的侍女,珠簾外,是挎刀的侍衛統領渠。
南國的年輕使者按期抵達,簽下停戰協議后,在王座前展開那卷蓮圖。國王公卿,滿座皆驚。
——那紙上繪的就是蓮花?那朵朵搖曳的,分明是公主的裊裊風姿啊!
英挺的使者,半晌移不開眼神。
——那步出珠簾的就是四海皆慕的唯連公主?那分明是蓮花精魄化人啊!
壽宴過后,使者離去了。離去時唇邊有笑,意味深長。
不知憑地,那笑,令她有絲不安。
當夜,芙蓉宮內,碧兒笑吟吟地向她恭賀多年心愿得償。
而她,只是抿唇輕笑,將那畫壓入箱籠深處,不再提起。
珠簾外,一身黑衣的渠,一徑無言。
半月后,來自南國的一封信打破了平靜時光,一如投入水面的石頭。
“唯蓮公主足下:
日前有幸以使者之身一睹蓮蹤,驚為天人,歸國以后,輾轉反側,無時不思。
蓮花公主,自當居于蓮花之中,今已掘地造湖,植一池蓮花,湖心建宮,名為顧蓮。又備龍眼明珠千斛,無暇白壁百對,蘇綢湘繡萬匹為聘,誠盼公主垂青。如能成就鴛盟,愿于此立誓,終身不復再娶,僅以公主一人為妻,若有血脈延續,必為公主所出,南北二國,從此永不言戰,望公主憐我一片衷情,早回佳音,三月后乃小王繼位之日,深盼能于當日迎公主為后。
南太子 昭拜上”
而今,這封信正展在唯蓮公主纖白的手中,她輕輕地讀出信上的每一個字,心中有股恍然之意——原來,當日的不安,竟著落于此。那年輕英挺、氣宇不凡的使者,竟是南國的太子。
“你們覺得如何?”側頭,她問著侍立于身后的兩人。
“這個人,是真心傾慕著公主呢!”心細如絲的碧兒指出蘊在字里行間的情意,“千般用心, 暫且不說,單這封信是直接送至公主手上便可見一斑,他希望的是公主真心的允諾,而不是政治聯姻。不然,這信依理該送至國君處的。人言易得無價寶,難遇有情郎,公主應當珍惜。”
“珍惜嗎?”她微吟,似水明眸轉向黑衣的護衛,“渠,你怎么想?”
渠靜默片刻,開口,一貫的語調平穩,一貫的惜言如金,“他,會對您很好。”
她不語,眼波迷離而難解。良久良久,她極輕極輕地問:“你說,他會對我很好,是嗎?”
輕飄飄一張紙,因蘊了百般心思、萬種期待,竟是一時重愈千斤,她幾乎持也持不住。
“是。”忠心的護衛垂下眼,聲音沉穩堅實,卻在無人注意間,負后的手悄悄成拳。
“那么,還有什么好考慮的呢?”于是飄乎地笑,“于公,得長久和平;于私,有如意夫婿,我實在應該開心才是。”
素箋終于輕盈地在空中打個轉兒,落在繡案上,短短問答,匆匆決斷,承的是誰的情,負的是誰的意,乎而湮滅的又是誰的心事?
“碧兒,幫我更衣,我要去晉見父王。”她起身,步入珠簾,身姿是從來的飄逸娉婷,寬廣的雪袖垂下,覆住腕上孤單的羊脂玉環,一如覆住心底最深處的秘密。
外室只余渠永遠挺拔的黑色身影。.
望向尚在輕蕩的珠簾的眼中,是永恒的傷痛,極低極低的音散入空寂,沉痛壓抑,只留給自己聽。
“但是,這世上,絕不會有人比我更愛您……”緩緩攤開拳,掌心上,也是血痕宛然。
至少,在她的幸福由另一個男人守護之前,他還可以再為她做一件事。
最后一件事。
南國太子登基之日,即唯蓮公主嫁入南國為后之時,長久的和平即將來臨,兩國上下,人民歡騰,各路祝福的禮品涌入宮中,每個人都在為大婚奔忙,沒人留心到,公主身旁那如同影子般沉默的男人失了蹤,而公主臉上的笑容也一日比一日迷離。
星月在頭頂迷離,世界淡漠在一片白霧之后,心底眼底,都只有一個女子的笑顏,他的身形化在風里。
要快!要再快些!
身上的傷勢,不管不顧,全副心力用于狂奔,千里駿馬早已在兩天前倒下,不是不心疼相伴多年的伙伴,但是現在的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在精力枯竭之前,把這用內力小心呵護的美麗帶回去。
猶記初見,水榭中亭亭少女,姿容清冽,氣質溫雅,一笑間百花褪色,于瞬間擄獲他全心忠誠,從此眼間心底,再也映不下別的影像。
數載朝夕,看她稚氣消退,心思深藏,看她淺淺笑靨,愈加清渺,看她空靈琴音,漸帶愁意。
心底糾結如絞,卻是只能沉默。
她高貴如云,他卻低賤若泥,連思慕都是褻瀆。
一口鮮血涌至喉口,他強自咽下,切莫要沾污了懷中的潔白。
自肩頭胸口傷處傳來的,竟不是痛而是甜意。顧蓮宮中警衛森嚴,處處高手,公主遷入之后,絕不會遭遇一絲一毫的危險,多么的好。
那個男人,是立了心要好好護她,他終可放心交出手心珍寶。
似乎已經可以遙遙看到宮殿森森,屋影綽綽,他唇邊笑意深深,萬里奔馳,終是趕得及,真是上天垂憐。只是前來接應的人,呼聲為何如此惶急?
心神漸漸飛出,似乎又見到那水中的宮殿,朵朵蓮花扶搖,荷香清郁,一琴一幾,皆費盡心思,而那本應忙于登基迎親的太子,正對著畫像凝一臉幸福到癡傻的笑。畫上的女子,弱不勝衣,風姿裊裊,清麗得勝過窗外的任何一朵蓮花。
公主公主,我見到了為你所建的宮殿,世上不會有任何一個所在,更加能襯托您的笑顏。
公主公主,我見到了你未來的依托,那個男人,必將用全部心力,呵護得您周周全全。
但是公主啊,只有一點,我絕對不讓!
用一生愛戀,先圓你蓮花一夢的,是我,不是他。
如有來生,我仍愿您為芙蓉,我做溝渠,即使再度重復今生苦楚,也是幸福。
我的公主,我的……唯蓮……
請您,一定要幸福……
彤云般嫁衣,金霞似霓裳,仍壓不住公主風姿清逸,玉骨亭亭,一眾仆婢心魂俱醉,想到明日送親,宮中便再也見不到芳蹤,一時間竟不知是喜是悲。
淺笑著屏退神情百變的宮人,公主在碧兒的服侍下褪下最后一次試身的嫁衣,一如以往般步入琴室,靜靜調弦,曲調平和,不聞喜樂,亦不聞哀凄。
即使有黑衣人,穿窗而入,叩跪在地。
琴音仍是不亂。
來人抬頭,陌生的臉,奉上一朵白蓮,蓮瓣上一點殷紅淡淡。
一聲裂帛,變徵弦斷,鮮血染上南薰琴。
“他呢?”看也不看指上傷痕,公主輕輕地問。
“他……”帶蓮花回來的男子低下頭,“他獨闖南宮,本已受了重傷,卻又不肯治療,反而千里急馳,日夜不寐,只為在花敗之前……他最后托我轉告公主,他希望您幸福。”
良久良久,公主的聲音才空洞地響起:“我知道了,你們都下去吧。”
碧兒和男子互望一眼,默默地退了下去,空蕩的琴室,只留下纖細得像是隨時會倒下的身影。
凝視著終是染了血的白色蓮花,遲來的悲傷點滴自心中的最深處滲出,一如她滑過頰畔的淚,點點滴滴,匯于蓮瓣上,宛如晨光中的露珠。
也許,露珠正是蓮的淚。
沒有任何人知道,她藏得最深的那個秘密,連渠也不知道。
——她希望做渠的妻子,為他生兒育女,以一個平凡女子的身份得到幸福。
誰也不知道,早在那年輕的護衛第一次出現在她面前,披著一身陽光向她微笑時,她便已情衷暗許。
幸福嗎?這世上,能給予我幸福的人只有你呀!
一瓣瓣 ,一滴滴,和著淚,帶著血,她吃下那朵蓮花,萬般深情,納于心底。
長夜過盡,她將披上嫁裳,嫁入南國,住進顧蓮宮中,任蓮花圍繞,但是,對她而言,生命中的蓮花只有一朵。
那個男人用全部生命所圓的,一朵蓮花的愛戀。
終此一生,不復言情。
她的名字,叫做唯蓮。
真正的含意,只有她自己明白。
——此生此情,唯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