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是隱秘而又清晰的,有時候,它就像被一只大手所傾覆,我無法找到它留下的痕跡,有時候,它又像被暴雨使勁沖刷過的湛藍天空,那么透徹地坦蕩純凈,讓我的心一再想拼命貼緊它。當我隨著年復一年的成長走遠,這些音樂從年光深處直抵我的后背,它溫柔地抵觸我,或者撲到我面前張牙舞爪,可是我不能停止我的行走,就像我不能停止我的成長,不能停止我的衰老,那是一片長滿皺紋的水域,一旦走近便馬上衰老。
張艾嘉《愛的代價》
“從前有一個小男孩跟一個小女孩說,如果我只有一碗粥,一半我會給我的媽媽,另一半我就會給你,從此……”當一個初中女生聽到這段告白時,她的眼里也會慢慢地散發出感動的淚光,她開始按照歌聲里所描述的那樣去向往愛情,并塑造它。膚色白凈、沉默、帶點憂郁的女生,不讓別人看到她的眼睛,別人聽不見她心里的歌聲,就這樣,她自己慢慢長大了。當時,她從沒有過實際意義上的初戀,她在心里把初戀想像成了永恒,而永恒不會到來。我只記得,我這張珍愛的張艾嘉《愛的代價》專輯被我們班那個長滿青春痘的女生一借不復還了,就像她不久后的轉學離開一樣,張艾嘉連同青蔥校園的記憶也一同遠去,只是多年后,無數往日容顏開始衰退的時候,心機開始變得成熟和復雜的時候,再聽到“因為寂寞”這歌,心里卻因此變得酸楚,我終于明白愛情是快樂和安慰需要的互換,它永遠都難以給我們以真正所屬感。
唐朝《夢回唐朝》
那時我已經明白“搖滾”這個詞帶來的震顫,它在我的印象中尖叫發狂,露出猙獰可愛的面容。唐朝是少年的我第一次接觸到的最猛烈的音樂,我不會忘記自己一個人在家偷偷把音響開到極限放唐朝的歌的情景,推開窗戶看看鄰居們的表情,大笑一番。有時候硬扯了同學,走在漆黑的校園小道上,猛地放聲高歌,我記得我最喜歡唱的是飛翔鳥,直唱得自己蕩氣回腸,同學一嚇老遠,自己呵呵笑了去追上同學,繼續挽緊她的手,當走到燈光之下,便又恢復一副乖乖女的模樣。那時,我的嗓子已經錘煉得如男人一般的粗厚,在這種放瀉奔流的激情中,我成為一個被動的物體,我承受著一切無法預料的震顫,慢慢地,我帶上了自我的瘋狂,它與另一個本我相抵觸,而在最后與我的本性協調起來。記得那一天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電臺里傳來貝司手張炬死于車禍的噩耗,在那一瞬間,天空突然蒼白得刺眼,歌聲中曾經交織的無數渴望和夢想被立即中斷,我仿佛看見火炬的熄滅,然后又被點燃熊熊燃燒。幾年以后,我聽到唐朝的演義專輯中的“送別”一歌,丁武緩慢地唱著:“故事中的世界在慢慢告訴我,也許這樣的世紀不再有……”,有關回憶和憧憬就像那逝去的音樂,當它存在時,我們便擁有一切,而當它不在時,我們便盡力謀求它。
Nirvana《Unplugged in New York》
我最早期買的打口帶里就有這樣的一張專輯,這是“涅磐”在MTV臺“不插電”演出的實況錄音專輯,它伴隨著Kurt Cobain后來的吞槍自殺成為了無數個懷著搖滾夢想孩子心中的凄美傷口。我的腦海中時常浮現出Cobain坐在布滿鮮花的舞臺上,吞下一杯水,微微笑著,在琴聲的流淌中歌唱,我會在那時愛上他,一個英俊的人,在心里寄托對他的祝福,他最后拋給我一個滿蘸悲劇色彩的美學生命。他的悲劇在于他本身與外部世界嚴重失衡,他愛他的女兒和放蕩的妻子,但無法成為她們的全部,他所賦予音樂中的理想終以精神崩潰和生命毀滅作為了一切代價。我痛恨自己曾經是如此地痛惜他,我也曾經告誡自己不要同情一個為了所謂理想否定生活和生命的軟弱者,然而,當我聽到那首民謠經典”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時,我不禁被其中的憂傷無奈深深觸動,盡管這是一首翻唱的歌,但我沒有理由鄙視。在混亂與掙扎,逃避與蔑視,侮辱與死亡中,音樂終于放射出它神圣而殘酷的光芒,它不是我們的希冀和原則,它是我們內心永遠的主題。
Janis Joplin《Pearl》
這是一個讓我顫抖,迷戀得發狂的女人,她丑陋,自卑,她度過了一個悲慘的,備受嘲笑欺凌的童年,她的內心在不住地哭泣,人們只看到了鮮艷的服飾,不加掩飾妄圖實現的性感,飛舞的紅色長發,看到了她幾乎每夜都更換的性伙伴。“我生命中真正的一天,意味著你整個生命。你可能為其余365天哭泣,但請擁有這一天,而忘記另外的365天”。我無法做到她這樣的自由放浪,我也無法鄙視她,敏感,纖細,然后是無窮的脆弱,然而我不能打敗她,我不能摹仿她的聲音唱歌,我不能重復她的噩夢,我只能執著地聆聽她的歌聲,粗野狂放,就像她的長相,有些人一定不愿意多看一眼,有些人卻愿意永遠將目光定格在她身上,幫她承受一切痛苦,不能帶她遠走高飛,她在30年前就已死去。我知道這就是愛:聆聽她聲音時的悲愴和渴念,不會克制,濫用理智,拒絕贊美,卻又如此地渴望得到認同,暴露、抗爭,內心是永遠的沙地,無數人走過,所有的腳印都清晰得刺眼,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