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春天,夜夜有風畢剝著窗欞。
我總是要把被子蓋在頭上才得入睡。那一日,張皓抱著厚厚的一面窗簾過來,利落地安在窗子上。室友紛紛稱贊他的細心與體貼。我撇撇嘴:“不過是一面窗簾。”秋秋說我當時高傲得就像是一只天鵝。張皓站在門口依然是滿眼光彩,絲毫不介意我臉上的漠然與不屑。
據說,我在張皓面前一直就是如此高傲,我自己倒沒有覺察,只不過無法回應他的熱情而已,找不到感覺怎樣也擦不出火花。
“張皓可是好多女生心中的白馬王子,你若對他無意可不要這樣耗著我們還等著呢?”秋秋擺弄著窗簾打趣。
第二天我將張皓安窗簾的事情講給方土聽,然后偷偷看他臉上的表情。但是除了他摜有的微笑什么也看不到。
“整個男生宿舍樓的人都知道他喜歡這個丑丫頭。”方土坐在書桌上撥弄著琴弦,日光下的剪影那樣好看,讓人著迷。
“安了窗簾又不代表我晚上就能睡得著他喜歡我又不代表我就喜歡他。”我歪著嘴瞥瞥方土。
“那就聽我的音樂吧,它會讓你忘了窗外的風,哈哈。”方土順手扔了一盒自制的卡帶過來,他看看我,似笑非笑的眼神,像一潭深深的水。
我跟著方土學吉他,天知道對于生來缺乏樂感的我來說,彈吉他是怎樣艱難的事情,別人只知道學吉他是浪漫女生的浪漫表現,怎知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對那個教琴的男生暗里著迷。我這只張皓面前的天鵝到了方土面前,就變成了卑微而又矜持的丑小鴨,我不敢言說,只有憑著吉他的借口停留在他身邊,像飛蛾撲火一樣,能多留一秒就多一秒。
那一晚兇神惡煞般尖嘯的風在厚厚的窗簾后面變得沉穩了,于是那些女生又開始分數張皓的好。她們所以為的好不過是他的俊朗外形和優越家境,從來沒有人會提到方土,方土在她們看來不過是一個個子不高、吉他彈得還不錯的男生,何況還要靠到酒吧打工賺取每個月的生活費。
我臨睡前把那盒自制的卡帶放到隨身聽里,馬上就進入了夢鄉,夜色安穩。
好在春天走得那么快,夏天時我的頭發已經細碎的可以落到肩部。
“這樣是不是變成淑女了,好看嗎?”我在方土面前優雅地轉著圈。 “好看好看,像仙女一樣,讓人看都不敢看。”方土看了一眼就別過頭擺弄樂譜。我輕描淡寫地笑著,心里卻恨著他看都不肯多看我一眼。
我坐在麥當勞里對秋秋抱怨,說方土簡直就不把我當今女孩子看待。
“方土好像和其他女孩都不怎么說話的,和你這樣已經很不錯了,說明他把你當兄弟了。”秋秋嚼著薯條大聲地分析,“呀,你怎么總提方土,你不會喜歡他吧?”秋秋把頭湊過來,像審問犯人一樣盯著我,我心虛地轉過頭,剛好看到推門而入的張皓。
“左左,你的長頭發真漂亮。”張皓的目光落下來就不肯離去。
喜歡的人不出現,出現的人不喜歡。我深知喜歡一個人又得不到回應的感覺,念及此,心里便覺得有些歉意,于是迎合著他的目光,第一次笑著說了謝謝。
自此,張皓的花送得更勤快了,仿佛看到了曙光一樣。
隔幾日又送來一盒爽身粉:“夏天留長發很辛苦的,在頸部擦些爽身粉會很舒服。”
秋秋對我做個鬼臉,待他走遠后,立刻把頭伏在我肩上,笑得花枝亂顫。
我為一個男生留起長發,而來照顧我長發的卻是另一個男生。
中秋節那天是我生日,月色闌珊。張皓送了我白色的長裙和淡雅的香水,價格不菲。然后邀請我們寢室所有的女生出去賞月。
“我晚上要去酒吧給方土送樂譜,他的樂譜在我這。”我看著他,為難地說。
“那我們一起去方土的酒吧吧,那環境也不錯,有音樂還有月亮。”張皓建議,其他女生一致喊了同意。
方土遠遠地看了我們一眼,依然坐在前面彈吉他。而我所在的人群喧囂,在她們的眼里,我和張皓儼然已經是水到渠成的戀人。
“下面的由子送給今天過生日的左左,愿傾城的月光帶給她一生的幸福。”方土看過來,竟然還是那樣漫不經心的地對我笑,絲毫看不到任何介意的眼神。
心涼如水,仿似這一倣的皎月明亮而又冷清,暄器而又寂寞。
我做了張皓的女友,在那個中秋夜之后。從此也停了方土那里的吉他課,我跟著他學了整整一年,依然只會彈最簡單的練習曲。張皓也整整追求了我一年,他可以完整地點數出我所愛的一切,包括食物、音樂、服飾等等,甚至包括我心底的方土。
“左左,我知道你喜歡他,但是我更要讓你知道我愛你。”張皓就是在中秋夜的月色里說這句話的,我心里所有的委屈和眼淚一起奔勇出來,然后選擇了他的寬容也接納了他溫暖的懷抱。
玫瑰太濃郁,香水太芬芳,被愛是一件虛榮的事情,原諒我不能如我所想的一生一世停在我愛的人身旁。
那年冬天,我的手始終停留在張皓的掌心里,暖暖的,一起走過每一場雪。偶爾會遇到方土,他似乎僡加孤獨,總是一個人背著吉他,匆匆行走。每次看到他,我就會緊緊握著張皓的月手,然后對自己說,這就是愛情的未來。
2002年中秋節的時候,我和張皓已經順利地留在了這座城市里,各自尋了合適的工作,張皓本來是不必留下的,他的家里已經為他按排了出國的一切事宜,他為了我放棄了那些。我縮在他懷里,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被的幸福,然后和那個心底的影子說再見,決意從此全心全意去愛眼前人。
“聽說方土去了北京,去闖他的音樂世界了。”秋秋在電話里說。
“張皓打算明年帶我去見他的父母了。”我故意轉換話題。
“呀,這么快就要做新娘了,你那么乖巧,他父母一定喜歡你。”
“可是我心里總是有些十白。”
我是真的緊張,就連張皓都笑我,那么高傲那么自信的一個人,竟然也有十白的事情。
這個中秋夜我和張皓在屋子里——起切蛋糕,然后隨著音樂在灑落月光的地板上跳舞,一室的月光像綢緞一樣包裹著眼前安靜而又華麗的生活。
“以后我會給你買更大更高的房子,更有大大的落地窗,要每個中秋夜都能收到一屋子的月光,要你每天都睡在月光里,要你在月光里做我的老婆,然后做孩子的媽。”張皓說著甜蜜的話,我望著月光有些眩暈,晚風從陽臺吹過來,我的長發飄飛,像舞動的月光一般。
灰姑娘在宮殿里舞蹈,真的不會覺得醒來會是一場夢嗎?幸福來得太容易,也會讓人緊張得窒息。
這樣恬淡的日子還沒有流轉到2003年的秋天,張皓的母親就來了電話,說他父親生病了,催促他盡快回家一次。
張皓走的那天,天空是陰郁著的,街上的銀杏樹依稀地泛出了金黃的顏色。他點點我的鼻子:“左左,要按時吃飯按時睡覺,上班不要遲到,等我回來時你不許瘦一點點。”我像小女孩一樣偎在他身邊,然后依依不舍地看他上了火車。
一個人留在這個城市里,忽然像沒了氧氣和陽光一樣。上班下班的路上,總會不做聲地望著晃動的人群,而沒有他的人群和我毫無關系。我在日歷上畫著圈圈,計算他走的日子,每一個小小的圈都好像是幾億光年的軌跡。
想他的夜里睡不著覺,干脆爬起來整理房間,讓時間可以盡快流逝。
碰到那個深藍色封皮的日記本時,我猶豫了一下,那是我送他的,我要他寫日記,寫他和我在一起的每一分時光,他懶懶的,總要許久才動一次筆。凌晨兩點,我翻開了日記,從大學時開始,在他的日記里回味我們一起的時光,真沒想到這個漫不經心的家伙的日記居然寫得如此細膩,孤獨忽然被遣散,好像我那一刻像往常一樣和他在一起。
“父母一直不同意我和左左在一起,為此我和家里吵了一架,我拒絕了去留學,他們斷絕了給我的經濟支持。這些,我都沒有告訴左左,我相信憑借我自己的能力,我會讓左左過上幸福的生活的……”這些字是去年春節的時候寫的,我竟然不知道張皓為了我已經和家里鬧翻了。
隔幾日,遇到張皓一個同事,“左左,你和張皓什么時候出國?”
“什么?”我驚訝地望著他。
“聽說張皓回家辦出國手續去了,辦得怎么樣了?”
我立在那里如墮云霧,只好呵呵笑了兩聲。
一個人的夜,總是被噩夢籠罩,盡管張皓時有電話過來,卻絕口不提白天聽到的傳言,然后有種預感,仿佛他真的不會回來了似的。
直到二十五天之后,他真真切切的在電話里說:“左左,我就在你公司門外。”推開門,看到陽光下的微笑如初,心里才塌實了一些。
新開的西餐廳請了最好的鋼琴師,張皓興致很好,點了很多東西,我大口地吃著,偽裝著快樂,對于聽到的事情緘默不語。
起身離開的時候,鋼琴師開始彈下一支曲子,隱隱的落在風里,是曾經有人用木吉他彈過的《月光傾城》。
“左左,你哭了?”張皓在夜風里停住腳。
“我是覺得今天的月亮太美了,和你在一起也很美。”我擦擦眼睛。
“我的小傻瓜我們注定要一輩子都在一起。”
“是宿命里注定了我們會在一起的是嗎?”
“你看,你真變成小傻瓜了,連宿命都搬出來了,是的,我們會一生一世都在一起的。”張皓抱著我,我把頭埋在他胸前,我也希望一生一世也不會遙遠未來。
晶子還是如常地過,他只道父親的病已無大礙。可是總覺得他心里藏著什么話,也許是我太敏感。張皓始終沒有開口說什么。直到有一天,他跑來拉我去看房子,二十二層的大房子,可以望到山伸手似乎就可以觸碰到藍藍的天。
“這?”我驚奇地望著他。
“我買下來的,我給這間間子起個名字,叫左岸,好不好,我在的左左,這是你的岸,一正生一世的岸。”他撫著我的頭發,一直到天黑,暮色沉沉月亮爬起來,斑斑點點的光落到屋了里,真的裝了一室的月光。
“你哪來這么錢?父母給的?”
“左廳,如果我們擁有愛情,你介意沒有婚姻的名分嗎?只要你愿意等我五年。我不能和父母決裂的,但是你要相信,這一生我真正愛的只有你一個。”
“你為什么不簡單地說,你愿意做我的情人嗎?”我直視著他,傷心欲絕。
很簡單,我明白,他的父母給他施加了壓力,而他無法和他的父母鬧翻。但是我有我的尊嚴,委曲求全的愛情在我看來已不是愛情了。
我拖著我的影子離開了張皓去了另一個城市,斷絕了一切音信。
秋秋偶爾給我打電話,她說張皓已經到美國一年了,還沒有女朋友,還一直在向她詢問我的消息。許久,我問:“方土呢,他還好嗎?”
“還在打拼,他說住在一個地下室里,夜晚看不到星星和月亮。”
今年的中秋節據說是火星沖月的日子,星和月會在夜晚共同閃爍最亮的光。大大小小的新聞網站上都可以看到一條新聞:“今年中秋月最圓的時刻,出現在農歷八月十五凌晨0時36分,這是自20世紀以來,中秋月圓出現最早的時刻。月出之晚也是百年不遇,北京地區的月出時間是19時01分,比去年推遲了40分鐘左右。月亮出的遲了,最佳賞月時刻(月上中天出現在凌晨1時),也創下百年最遲紀錄。”
原來月亮也是會遲到的,我一個人吃過晚飯之后在樓下的長椅上獨坐,我要等待那遲到的月亮,看一看三百年的輪回里最明亮的月光。
妹妹打來電話,她說在我的書架里翻出一盒卡帶,最初是木吉他樂曲,聽到最后卻是聽到一個男生音樂后淡淡地說著話,他說他貧窮的口袋里裝著一顆富有的心,他問一個叫左左的女孩愿不愿意做一個流浪歌手的愛人,和他在每一個夜晚看傾城的月光。
電話里方土的聲音緩緩地在月色里流淌,木吉他在彈奏著《月光傾城》。中秋的月緩緩升起,整個城市陷在一片溫柔的光亮里。
我忍住眼淚,就像試圖忍住所有回憶一樣,關于愛的年紀里那些匆匆而過的人,我希望我全部都可以遺忘。如果我們注定還會相遇,就讓我在下一個相遇的地方對著你溫柔地微笑;如果緣分如煙而逝,那就請求讓我在三百年后的輪回里再次記起你的容顏。
這一輪月亮,它終究遲到了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