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新安
國內存在同樣困境的城市絕不止重慶一個;隱含于城市腹地的高危企業,更遠非天原一家。這些企業,仿佛散布于城市中的定時炸彈,嚴重威脅著城市和市民的安全
2004年4月16日早上,孫輝云像平常一樣開車送妻子女兒上班。她們倆分別在重慶天原化工總廠和下屬的天廚味精廠工作,妻子冉正碧還是天原化工總廠黨委副書記兼紀委書記。
7時50分,當他們到達天原化工總廠門口時,門衛不讓進,說是發生了氯氣泄漏,里面封鎖了。冉正碧做為廠領導,獲準進入。上午10時,孫輝云打電話給妻子詢問情況,妻子稱氯氣泄漏已經控制,“不要緊了?!?/p>
但孫輝云看到,路上的警車越來越多,都往天原廠方向疾馳。他感覺不祥,沒過多久又打電話問。妻子仍說沒事,并稱自己已經吃了飯,正在商量事故處理。下午4時,妻子突然主動打電話給孫輝云,叫他去給她買一張電話充值卡,并說晚上不需要他去接,處理完事情后自己回去。
沒想到這次通話竟成永訣。兩個小時后,隨著一聲巨響,冉正碧連同其他8名化工廠同事,消失在黃綠色的煙霧中。
原本以為“不要緊”的泄漏事故,終于演變成驚天大禍。
15萬人大疏散
泄漏事故的威脅范圍,遠不止天原廠區。
4月16日凌晨1時左右,家住天原化工廠附近的王大有就被“嘭”的一聲巨響驚醒。當時他沒在意。凌晨4時左右,再次聽到轟響,隨后一股刺鼻的氣味襲來,令他劇烈咳嗽并有作嘔的感覺。他意識到,可能是化工廠的氯氣泄漏了。果真,沒過多久,就聽到社區干部挨家敲門,并用喇叭大聲叫喊:“大家快跑,氯氣泄了!”在一片嘈雜聲中,人們紛紛跑出了家門。王大有看到,路邊滿是警車和用于疏散的公共汽車,刺眼的車燈掃過眾人臉上,個個驚魂未定。
這次行動共進行了9個小時,天原廠所在的江北區共出動各類工作人員5000余人,車輛近600臺次,完成10萬多人的撤離。撤離群眾除小部分投親靠友外,其余絕大多數安置在附近學校、影院、體育場等地。
17日晚上6點,搶險指揮部判斷剩余貯氣罐仍有爆炸危險,再次發出撤離疏散令。晚上10時許,與天原廠隔嘉陵江相望的沙坪壩區天星橋居民也接到了通知,要求他們做好準備,一旦聽到防空警報,便立即用濕毛巾捂住鼻子,往新橋方向撤離。
18日上午10時30分,為徹底消除事故隱患,經過專家組反復論證,搶險指揮部決定采用軍事武器銷毀事故現場殘余貯氣罐。11時40分,銷毀前30分鐘,沙坪壩區開始緊急疏散。人流密度最大的三峽廣場上,大喇叭一遍一遍地播送著“請行人盡快離開”的通知。重慶大學、重慶師大等幾所高校也立即集合在校學生,緊急向歌樂山方向撤離。
兩次撤退共疏散15萬余人,出動車輛800余臺次。市救災物資倉庫的帳篷、棉被被起用一空,又從部隊調運了大量戰備物資方滿足需求。當地有媒體評論說,這一浩繁工程的背后,是“重慶各級政府和駐軍的完美合作與不懈努力”。
在此期間,重慶天原化工總廠一共發生兩次爆炸,一次發生在16日凌晨,一次發生在當日下午17時57分,共造成9人失蹤死亡,3人受傷。
并非第一次
王大有告訴記者說,天原廠的領導在事故之初之所以認為“不要緊”,可能是因為類似泄漏事故“多了”。
“熏倒廠外居民的大事故起碼有兩次?!蓖醮笥懈嬖V中國《新聞周刊》,他就住在天原廠大門對面。據其介紹,2000年8月4日凌晨,天原化工廠就已發生過一次較大泄漏,漏出的氯氣熏倒了36位居民。當時的事故是由供電系統跳閘引起電壓波動,氯氫生產系統停車,以致氯氣無法輸送,造成泄漏。不久前的2月14日上午10時,天原廠再次發生泄漏。有害氣體隨風擴散,致使周邊部分居民反應不適,500多名學生緊急疏散,9名中毒者被送院治療。
而此次事故則是肇因于氯冷凝器老化引起的穿孔事件。事故發生地天原化工總廠下屬的氯氫分廠生產的氯氣經過液化處理后,一直被儲存在8個容量分別為12噸的專用貯氣罐中,去年,重慶市安監局的一次調查曾指出,如該廠儲存的96噸氯氣發生泄漏,危害半徑可達6公里以上,受害人員將超過100萬。
資料顯示,天原化工總廠泄露的氯氣為劇毒氣體,當人吸入濃度為每立方米2.5毫克的氯氣時,即可致死。是何原因使這樣一家對人的生命有著嚴重威脅的企業落戶于重慶人口稠密的主城區?
重慶市經委化工辦辦公室主任周通說,重慶天原化工總廠成立于1939年,是一家老企業,其創始人是民族資本家吳蘊初。上世紀20年代初,吳蘊初在上海以國貨天廚味精起家,成立上海天廚味精廠。1928年,又成立天原電化廠股份有限公司。這是中國第一家氯堿廠,取名天原,即“為天廚提供原料”的意思。抗戰期間,吳蘊初把天原的主要設備遷往重慶,選定嘉陵江北岸的貓兒石作為廠址。1940年5月,重慶天原化工廠建成投產,以氯堿產品供應抗戰后方。
在重慶建廠之時,廠區仍在主城區之外,附近并無太多居民。后來隨著形勢的發展,城區漸漸接近廠區,廠區四周也迅速開發,許多居民小區和學校、商場等次第興起,天原廠所在的地方也漸漸變成了主城區?!斑@家企業出現在人口密集區,并不是它的錯,也不是城市規劃的錯,而是歷史的原因。”周通說。
搬遷之困
前兩次事故的發生,使重慶市意識到像天原這樣的化工企業不能留在主城區內。
“動輒要別人什么都別管離家避險,其慌張、混亂的場景的確使人難以安心。”重慶市政府辦公廳一位官員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表示,“更重要的是,不管政府為安置、善后工作傾注多少精力,都不可能完全照料妥當。至于人力、物力、財力上的耗費,更是難以衡量。”
基于此考慮,重慶市政府醞釀將天原化工廠遷往遠離主城區的萬州。前期工作已經于2003年展開,所有搬遷定于2005年底結束。然而,重大事故還是在搬遷之前發生了,“這實在是天意?!笔姓k公廳這名官員說。
重慶市經委投資與規劃處副處長徐東林認為,這種“天意”更多在于客觀條件的制約。作為國內兩大綜合性化工基地之一的重慶,像天原這樣需要搬出主城區的化工企業,還有多達78家!由于歷史和地理條件的限制,大部分設在重慶的化工企業分散于主城區沿長江、嘉陵江區域,尤其是長江的茄子溪至朝天門江段和嘉陵江的井口至朝天門江段的兩岸。其中,污染比較嚴重的、化學反應型為主的大企業就有25家,此次出事的天原化工廠便屬此列。
近年來,這些企業中很多因市場原因已處于停產、半停產狀態,還有部分市場情況比較好的,也因城區高昂的成本費用而做起了動遷的打算。
“但搬遷兩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何其之難。”徐東林感慨。據他說,重慶市為促使這些化工企業搬遷做了大量努力,但三大困難的存在使搬遷一事舉步維艱。
搬遷資金是一個問題。能在主城區扎根的化工企業大多有歷史、有規模,不僅廠子大,而且設備陳舊。那些老化的設備,用徐東林的話說,“就像百年老宅一樣”,不能挪,一挪就要散架,一散就只能換新的。不久前,市政府要重慶市農化股份公司搬遷,對方報上來的搬遷預算是:5億元!“市里面不可能承受得了,因為不是你一家要搬啊!”徐東林瞪大眼睛說。
人員安置更是問題。按重慶市的規劃,今后化工企業將主要集中于遠離主城區的萬州鹽氣化工園區,因為那里富含天然氣、鹽鹵資源。對此天原化工總廠廠方倒是樂意,但廠里絕大多數職工卻不能接受。一位氯氫分廠的職工對記者表示,“我們這里現在是重慶的黃金寶地,搬到萬州天高地遠,誰來補償我們的損失?”天原廠現有職工約3000人,加上家屬至少上萬,還有比天原更大的企業,徐東林說,“這的確是個大問題”。
而搬遷后信息環境和交通條件方面的現實差距,也成了搬遷難的重要因素。在天原化工總廠門口,記者采訪到正忙于協調善后工作的張廠長。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搬遷是遲早的事,但目前企業本身效益不佳,搬遷后在信息環境建設、物流配套等方面又要增加成本,短期內的前景不得不讓他擔憂。
徐東林指出,這三大困難歸根結底都與錢有關。他拿出一份有關推進主城區化工企業“退二進三”工作(退出第二產業,進入第三產業;退出主城區,進入三個規劃園區)的建議材料,其中首要建議就是“政府幫助企業融資”。但這份一年多前就上報的材料,直到今天也還沒批下來,“原因就是錢的困難太大,政府一時應對乏力?!毙鞏|林說。
不只是重慶
國內存在同樣困境的城市絕不止重慶一個;隱含于城市腹地的高危企業,更遠非天原一家。這些企業,仿佛散布于城市中的定時炸彈,嚴重威脅著城市和市民的安全。
本刊調查顯示,2002年下半年以來,在大中城市市區造成傷亡的化工事故,僅氯氣泄漏的就有分別發生在湖南株洲、內蒙古烏海、四川雙流、湖北武漢等城市的數起,更有十余個城市發生了其他類型化工事故。在世界范圍內,最令人難忘的事例是,1984年在印度博帕爾市發生的美國聯合碳化公司農藥廠毒氣泄漏事件,該事件共造成約2萬人死亡,20多萬人中毒,5萬人失明,10萬人終身致殘。
西南政法大學一學者指出,很多地方政府在企業搬遷問題上缺乏勇氣,其實是思維定勢使然。該學者說,搬遷要花錢,但處理危機事故同樣花錢,而且前者還能預算控制,后者則完全是個無底洞。以此次氯氣泄漏事件為參照,事故導致的直接損失且不論,用于人員疏散、安置的費用就不是小數。更何況,事故還導致民眾身心受傷、政府形象受損,非金錢可以計算。
重慶市政府辦公廳主任陳和平在一次新聞發布會現場向中國《新聞周刊》證實,市政府將認真核實市民因事故導致的財產損失,進行賠償?!斑@是一場讓我們痛徹心腑的災難,我們一定要牢記。”事故善后處理中,重慶市委書記黃鎮東數次動情地表示。市政府有關領導也重申,教訓面前,一定要把推進化工企業搬遷工作大大加快。這當然不應該僅僅是重慶的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