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謹
最近十來年,我一直致力于瀕危劇種的傳承與保護工作,經常往來于北京和各地之間,考察各地瀕危劇種的現狀,與那里的劇團、藝術家們,尤其是政府官員們商討這些劇種的保護策略,并且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為這些瀕危劇種的生存與延續提供一些幫助。甌劇無疑也是典型的瀕危劇種。溫州經濟在近二十多年的高速發展是眾所周知的,政府財力日漸雄厚,對文化事業包括對戲劇的投入水漲船高,恐怕會讓許多中、西部的大劇團羨慕不已。但至少從目前的情況看,這還不足以真正實現拯救甌劇的目標。甌劇在溫州已經生存發展數百年,形成了它非常有個性的獨特表現手法與藝術風格,遲至三十多年前仍然是最受溫州民眾喜愛的戲劇表演形式之一,但現在它的市場空間已經非常之小,僅剩的最后一個劇團也必須依賴政府的財政支持才得以維持。另一方面,這個最后的甌劇團能夠上演的傳統劇目非常之有限,更嚴峻的危機在于,它已經失去了當年曾經有過的那個龐大的觀眾群體,它已經不再是溫州人日常文化娛樂的主要欣賞對象,有關甌劇的一切,也不再是溫州人精神與情感生活的重要內容。而甌劇在溫州人生活中這種迅速邊緣化與陌生化的趨勢,并不會僅僅因為政府增加對劇團的若干撥款而馬上改變。
導致甌劇陷入困境的原因十分復雜,但至少,其中一個關鍵原因,與包括跨國傳媒在內的大眾傳媒影響力日益擴張有著不可分割的密切聯系。如果說在此之前,構成溫州一般民眾審美趣味的基本視覺經驗,以及影響與支配溫州人審美判斷的公共話語的所有因素,都是溫州人認同與肯定甌劇價值的重要支撐,甌劇向來都是溫州人精神生活和文化娛樂的重要組成部分,甌劇以及有關甌劇的知識與感受,一直是溫州人借以相互認同的重要途徑,那些最為人們熟知的傳統劇目里的男女主人公以及他們的情感交往,始終為一般民眾口口相傳且成為他們的情感表達范式,那么,當新的大眾傳媒影響力日益增大之時,溫州人所接受的信息中,有關甌劇的以及足以支撐甌劇文化與美學價值的信息,卻突然稀薄到不能再稀薄。
我們看到有關甌劇的信息與知識漸漸從溫州的地方媒體中消失,我們發現溫州本地的媒體漸漸變得像所有傳播范圍更廣闊的媒體一樣,對跨國傳媒精心制造出的藝術家以及藝術作品的關注遠遠超出了對溫州本地藝術的關注,而不再或很少談論那些最重要的甌劇表演藝術家,以及數百年來一直為溫州人熟悉的甌劇傳統劇目。當甌劇不再是溫州人的公共話題和他們生活中關心的對象時,它也就不可避免地迅速從溫州人的精神與情感世界中淡出。
當然,在同時出現于世界各地的無數同類事件面前,我們要做的不是簡單地責備傳媒業的從業人員,指責他們不關心與不重視本土藝術,而應該深切體會到,不管他們自己是否清晰地意識到,確實存在一種有形無形的壓力,逼迫著各地的地方性媒體放棄原有的價值。
首先,在全球化進程中,知識、信息、經驗、感受的傳播交流模式發生了非常關鍵性的變易。在此之前的人類悠久歷史進程中,人只能以人的身體(包括完全依賴于身體的聲音與形體語言)為主要傳播媒介,這種特定方式決定了交流的有限性。恰恰是由于傳播與交流受到身體本身的限制,決定了這樣的交流以及它的有效性,最大限度地被局限于交流雙方所能夠直接觸摸的經驗范圍內,因此,交流與傳播的過程同時就成為營造特定群體與社區共享的情感空間的過程。然而在當今世界上,以跨國傳媒為代表的大眾媒體,它們運用的傳播媒介不再依賴于身體甚至主要不借助身體,在一個人們從報紙、電視與廣播等渠道獲取的信息量遠遠多于親屬、鄰居和同事的時代,非身體性的超距傳播已經漸漸成為人類知識、信息、經驗、感受傳播與交流的主渠道,這樣的傳播與交流,它們特有的方式必然從根本上改變人們的精神世界。這一改變的結果就是,知識因其具備地方性而擁有價值的傳統格局遭到致命破壞,基于人際直接交往的可能性與頻率,以地域區隔為屏障保證某個空間的公眾擁有同樣的知識與經驗,因而能夠分享同一種價值的歷史已經徹底終結。
其次,由于技術的發展,大眾傳媒的超距傳播能力得以迅速提高,這種能力的提高反過來刺激著傳媒企業無休止的擴張欲望的急劇膨脹,所以,任何跨國傳媒,都不會滿足于僅在一個狹小空間內傳播知識與藝術等等資訊。而任何一個希冀獲得在相當大的空間成功傳播的大眾媒體,都不可避免地要顧及到這個廣闊空間內公眾的平均趣味與需求。為了傳播與接受的有效性,它只能有選擇地傳遞那些更具普世性的資訊與內容;然而越是適宜于大范圍傳播的信息,就越是注定會弱化它的地方性,注定要越來越遠離每一特定區域內公眾的日常生活。換言之,如果說一個媒體只局限于溫州這樣一個范圍內傳播,那么它只需要考慮溫州人對哪些信息感興趣,而一個省的媒體卻需要考慮哪些信息能令全省的公眾感興趣,跨國傳媒的信息篩選更是必須考慮到全球公眾的興趣。在這一場合,一方面是那些被媒體認為是更具備普世價值的資訊與內容在這種傳播機制中獲得優先選擇;另一方面,即使是地方性的資訊與內容,也會被媒體按照普世性的價值與視角加以處理。正是這樣一些大眾傳媒,令溫州人和浙江其他地、市的民眾與中國其他省份的民眾,甚至與世界其他國度的民眾接受同樣的信息,在接受具有普世性的信息的同時,人們對地方性知識、藝術和信息的興趣卻在下降。我們用這樣一個假設來加以說明:如果說《溫州日報》和溫州電視臺每周可以有一兩個欄目談論溫州的本地藝術甌劇以及與甌劇相關的內容的話,《浙江日報》和浙江電視臺可能每個月只能有一兩個欄目涉及到浙江所屬的地級市溫州流傳的地方藝術甌劇以及相關的內容,至于《人民日報》和中央電視臺,恐怕每年也未必會能夠安排一兩個欄目,專門談論溫州的地方藝術甌劇以及與之相關的話題。所以,我們怎么能夠奢望同時需要面對世界許多國家受眾的跨國傳媒像溫州本地的媒體一樣關注溫州的藝術?從技術的角度看,假如說《浙江日報》和浙江電視臺每周都會考慮安排一兩個欄目談論浙江的地方表演藝術,那么它會更多地選擇談論在浙江受眾更廣泛的越劇或婺劇,《人民日報》和中央電視臺自然會更多地選擇談論京劇等等。然而,這還不是問題的全部。真正令人困窘的麻煩在于,在全球化時代,媒體傳播范圍的差異,同時也就意味著影響力的差異,并且,這樣的差異很容易就演變為價值發現能力的差異,導致地方性的、因而在傳播過程中顯得較為弱勢的媒體,很難真正持續地保持自身的價值立場,導致這些弱勢媒體非常輕易地就為強勢媒體的價值觀念牽制引導。具體說到地方藝術的傳播,那些受到在更大范圍內傳播的強勢媒體關注的藝術與知識,其價值會有更多機會得到更多人認識,與此同時,也會被理解為更具價值的知識與藝術;而被傳播的頻率與空間范圍,在這里極易被曲解為價值的標志。在某種意義上說,全球化正是這樣影響著當代社會的整體價值觀,它誘使地方性的弱勢媒體自覺不自覺地仿效跨國傳媒的傳播方式乃至于傳播內容,于是,舉例而言,你真的很難讓《溫州日報》和溫州電視臺斷然拒絕跟隨著跨國傳媒的觸角,同樣去關注溫州之外的音樂、舞蹈與戲劇,關注由跨國傳媒精心包裝的明星,盡管這樣的關注明顯是虛假的——出于經濟的和技術的等等原因,事實上為地方媒體所津津樂道的那些跨國巨星的所有信息,都只能來自于傳播范圍更大的那些大媒體乃至于跨國傳媒。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希冀任何地方性的媒體像關注跨國巨星那樣關注有關本地的信息與知識,都既不現實也無可能。
這就是傳媒時代地方性藝術的宿命,而且,跨國傳媒介入藝術傳播領域所帶來的問題更為復雜。大眾傳媒影響力的擴張,其結果不僅僅是開闊了公眾的視野,同時也在潛移默化地向公眾傳遞著媒體傳播與選擇中包含的既定價值。當藝術成為跨國傳媒集團向公眾提供的一種文化商品時,就不僅僅是在向公眾提供一些可資欣賞與娛樂的藝術產品,同時還在向公眾提供它的選擇標準。在這個人們對藝術的欣賞與判斷如此受大眾傳媒影響的時代,跨國傳媒公司的商業化選擇很自然地構成這樣一種強有力的暗示:越是受到跨國傳媒公司青睞而被選中、因此得以越廣泛傳播的藝術品,就受到越多公眾關注,同時也就意味著在公眾日常精神生活中占據著越重要的位置,得到公眾越是無保留的價值認同。正是由于全球化時代跨國傳媒的商業化傳播影響越來越大,各地民眾原有的、由地方性藝術培養出來的各具特色的美學取向漸漸被這種由跨國傳媒虛構出的、似乎更普泛化的趣味所替代,它一方面必然導致人類審美趣味的扁平化,進而,在這種現象的背后還包含了一種令人不安的邏輯:就像“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那種經典表述所昭示的那樣,地方性知識的價值,必須在它有可能被納入更大范圍的知識體系,在它獲得世界性確認的前提下才能夠真正成立,因此實際的情況就變成“只有世界的,才是民族的”。所以人們覺得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在國內城鄉各地演出并且廣受歡迎是不夠的,似乎只有進入維也納金色大廳表演一次才能最終證明中國藝術的價值,而演出結束后請一位外國觀眾、哪怕只是一位家庭主婦說幾句好話,也比一位對中國藝術更熟悉也更有研究的本土專家的贊揚有分量;一部川劇史或越劇史會專門以很大的篇幅寫“走向世界的川劇”或“走向世界的越劇”之類,濃墨重彩地渲染它們受到本土之外的觀眾歡迎,仿佛國外偶然接觸到這些劇種的觀眾要比中國資深的觀眾們更有資格確證這些劇種的價值。在這里,地方性藝術價值與意義的自足性,顯然已經成為“走向世界”的祭禮與犧牲;既然跨文化傳播對于地方性藝術的價值確認變得如此重要如此關鍵,藝術愈來愈依賴于跨國傳媒的現象也就成為一種必然。
然而,跨國傳媒的傳播模式的特點,在于它是以將某些事實上是個別人或小群體的趣味無限放大,使之“顯得”像是一種全球性趣味的方式傳播的,因此,這樣的傳播,從本質上看不僅不能真正有助于地方性文化保持其本來面目與堅持本土價值,而且其作用恰恰相反。但更令人尷尬的事實是,對于大部分地方性藝術而言,即使這樣被扭曲地“走向世界”的機會也很少;全球化對人們藝術趣味的影響是如此之大,卻只有極少數民族的藝術因為幸運地得到跨國傳媒關注而被理解—誤讀為“世界性藝術”,與此同時,更多同樣擁有濃厚地域色彩的知識與藝術,假如它們不幸因為后發達、地處偏遠或其他種種緣由,無法得到大眾傳媒的關注,那么在這個全球化時代,就極易成為社會與人類文化整體中被遺忘的存在,直至喪失其在原生地的公眾精神生活中原有的地位,從而永遠離開人們的視野——首先發生公眾興趣的轉移,進而連它的創造者自己也開始產生對其文化與藝術價值的質疑,最終遭到遺棄。
只有充分理解跨國傳媒的傳播規律以及傳媒對當代社會以及當代人的日常生活影響有多大,才會真正明白在溫州人失去或者說幾乎失去甌劇的這出悲劇里,媒體扮演的是什么角色。誠然,媒體并不完全排斥所有地方性藝術,相反,借助于高度發達的技術手段,大眾傳媒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超強的傳播能力,每天都可以給我們提供數量上數十百倍于此前的信息與知識,其中顯然就包含了大量各種各樣的地方性的內容,通過這樣的途徑,我們得以更方便、快捷且更大量地接觸到各種各樣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邊遠地區的藝術。但是,跨國傳媒是通過將這些地方性藝術夸張地表現為非地方性的全球性藝術的途徑,而令它們為全球所知的。因此,跨國傳媒對地方性藝術進行發掘與傳播的理由,并非基于對這種藝術形式的地方性價值本身的確認。而且,即使有了如此強大的傳播手段,我們還是不能不遺憾地看到,相對于無限豐富的人類精神創造的整體,跨國傳媒所能夠關注的對象是如此之微不足道,比如說,對于無數像溫州這樣的地區的民眾,跨國傳媒根本不可能真正給予他們自己原有的藝術與文化傳統以充分、足夠的關注,它們所提供的只能主要是與這些民族、地區無關或關系很小的知識與藝術。于是,包括中國在內的許多后發達國家,在諸多大眾傳媒從未關注過的角落,就有無數類似于甌劇這樣的傳統藝術,迅速被旋轉的時代之輪無情地甩到社會邊緣。
中國還有許許多多像甌劇一樣有著悠久歷史,擁有獨特的表演藝術傳統的劇種,它們面臨同樣的境遇。其中包括福建泉州精美絕倫的梨園戲,湖北武漢作為京劇母體之一的漢劇,還有河南新鄉古老而蒼涼的二夾弦,當然,還有分別存在于甘肅、山西、廣東及河北唐山周邊地區的皮影等等。但我在這里不是想要昭告甌劇以及與之類似的傳統藝術形式與文化活動瀕臨衰亡的悲劇,僅僅滿足于為它們唱一曲挽歌。我不想夸張地說溫州人不能沒有甌劇,但我想說,后發達國家的民眾一定不能生存在一個排斥與鄙薄本土文化藝術傳統的、價值失衡的文化環境里,只仰賴于總部建在遙遠的大洋彼岸的那些自以為無所不知、夸夸其談的跨國傳媒提供的藝術欣賞對象,按照他們提供的是非優劣標準選擇、判斷藝術欣賞對象,并且根據他們的模式重新設計安排自己的生活。而且,我也絕不會輕率地忽視全球化與藝術的跨文化傳播過程的正面價值,我一刻也不想忽略它們給人類帶來的福祉,這種正面與積極的作用還包括,就在許許多多地方性知識與藝術因為傳媒的漠視而日漸趨于湮沒的同時,畢竟還有某一部分原來同樣只能在一個很有限的文化空間內生存與傳播的杰出的藝術家與藝術作品、藝術活動,因其幸運地進入跨國傳媒的視野而獲得前所未有的傳播,突然間就一夜成名天下知。我只是希望借此揭示這樣一個關鍵問題:對于大多數后發達國家的公眾而言,我們何時并且如何喪失了對本土藝術的價值認同,以及假如我們還愿意保持最后的文化自信,那么,在這個全球化無遠弗屆的時代,將如何可能重建這種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