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的概念是東亞知識分子,尤其是中國知識分子思想史的核心概念,但這一簡單事實在百余年的現代化進程中一直為人們所忽視,鮮有中國哲學史、思想史談及。
“文”的式微與現代性的理念(idea)息息相關。“現代”以及與此相關的理念登堂入室之際,也正是“文”這一核心概念黯淡無光之時。不獨中國如此,鄰國日本亦然。因此從“文”的角度重新審視日本知識分子史將為中國知識分子審視自己的思想史提供一種可能。
“文”究竟是什么?章學誠曾從訓詁的角度解釋一般意義上“文”的概念:“胡虔氏曰:‘文字古有二訓:‘依類象形謂之文,此文字之‘文也;‘青與赤謂之文,‘五采備曰文,此文質之‘文也。其以文質之‘文為贊美辭之美者,《易》之‘旨遠辭文,《左傳》之‘言之無文,行之不遠,皆是也。則‘文字乃虛字,不過與‘辭輯、‘辭懌之‘輯‘懌相等耳。魏、晉以來,以辭章為‘文,不與辭字相屬,竟作實字用矣,此亦徇俗而昧初義之失也。”(《文史通義》外篇,312頁,遼寧教育出版社)。關于學科意義上的“文”的概念,中國歷史上也有過劃分,但這些劃分之間未必歷然可辨。如南北朝時宋明帝曾設儒玄文史四科。章太炎討論“哲學”在中國學問中相應的研究領域時就曾提及此四科,曰:“南北朝號‘哲學為‘玄學,但當時‘玄、‘儒、‘史、‘文四者并稱,‘玄學別‘儒而獨立,也未可用以代‘哲學”(《國學概論》,3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章氏質疑的是近代學科制度中的“哲學”一詞的正當性。清代則有義理、考據、詞章之學之分。戴震謂“義理即考核文章兩者之源也”,未免有以“義理”傲視其余二科之嫌。然祖述其說的段玉裁則稱:“先生合義理、考核、文章為一事”(《東原年譜補訂》,見《戴震全書》第六卷,708頁,黃山書社),此后曾國藩更將三科變成四科:“有義理之學,有詞章之學,有經濟之學,有考據之學。義理之學及《宋史》所謂道學也,在孔門為德行之科。詞章之學在孔門為言語之科。經濟之學,在孔門為政事之科??紦畬W,即今世所謂漢學也,在孔門為文學之科。此四者,闕一不可也?!?《曾國藩治家全書》卷上《日記·問學》,岳麓書社)不過,戴氏的“義理”是建立在對曾氏“義理”(宋學)的批判之上。需要注意的是,按段氏的說法,戴氏將三科合為一事,而曾氏力主“闕一不可”,章氏也強調南北朝“‘玄、‘儒、‘史、‘文四者并稱”,頗耐人尋味。
筆者在此強調的是方法論意義上的“文”的概念(倫理意義上的“文”將另文探討)。方法論意義上的“文”的概念與上述的訓詁角度及學科史角度的“文”的角度雖然不同,但卻不無關聯。它的關聯至少表現在其語言學的屬性上。須知,所謂知識分子思想史和文學史,無非是由語言建構的歷史。其語言學屬性具體體現在知識分子對理論體系的探求、對書寫體的選擇以及作為話語歷史的知識分子話語之間的編織及沖突關系等方面。這里的“書寫體”主要有兩層意思。一是美國批評家法蘭克·倫特力奇亞在其《新批評之后》第四章中所言與個人化“文體”有別的,指一個時代的作家有一定共性、規則性、習慣性的整體要素(Frank Lentricchia:After the New Criticism,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二是德里達所言對應聲音中心主義的“書寫”概念。關于后者,筆者想指出,東亞思想史中未必有類似德里達力詆的形而上學傳統語境中的聲音中心主義,但在理論和經驗意義上卻明顯地存在著一個壓抑“文”的概念的聲音中心主義。這一點中日皆然,只是兩者壓抑“文”的語境同中有異。
因此,“文”的概念的重提意味著東亞思想史,尤其是中國思想史語境中的語言學轉向。東亞近代學術體制源于西方近代學術體制,其中哲學雄踞群學之首,這一“哲學”以強調其與“文學”、“史學”之異而維持其眾學之冠的地位(類似的劃分前提也適用于近代意義上“文學”、“史學”的成立)。在西方,自尼采洞察哲學在修辭性等語言學性質上其實與其他學科(特別是文學)并無二致之后,近代的學術體制開始遭到質疑。尼采的說法似顯激進,但只有如此才能將學術史從形而上學堆砌的理念中解放出來。
其實,類似尼采的說法在東亞傳統中可以說是常識,區別只在于兩者的語境。如宋代的批評家陳(一一二七——一二○三)曾說:“《易》之有象,以盡其意;《詩》之有比,以達其情;文之作也,可無喻乎?”(《文則》丙上卷)他將《易》、《詩》都視為“文”。既然視為“文”,就須訴諸修辭性?!拔摹钡母拍钌踔劣兄鼘挿旱膬群!秶Z·鄭語》的“聲一無聽,物一無文”,談的正是作為事物本質的差異性以及尊重這一差異性的重要性。由后者可見,“文”的問題又是倫理問題。如《左傳》說“言之不文,行之不遠”,此處之“文”不僅是近代學術制度中的修辭學意義上的“文采”,更是語言與他者性這一倫理性的問題。在近代學術史上,不僅“文”,甚至“文”重要的派生概念“修辭”也被矮化?!兑捉洝の难浴分械摹靶揶o立其誠”的內涵在現代被抽而一空,即屬此例——“修辭”這一東亞傳統思想的重要概念被代之以近代學術意義上的基于分類、歸納方法論的狹義“修辭學”(亦即rhetoric的翻譯詞),與此相關聯的,是修辭方法論從中日近現代文學批評中的消失?!拔锵嚯s,故曰文”(《易經·系辭傳》)顯示的作為差異性原理的“文”,本該在現代化的進程中將其開放的多元主義價值在向西方學習的過程中發揚光大,但百年過后,我們卻瞠目于一個無情的事實:東亞學術中的相當部分原來只是西方學術(尤其是形而上學傳統)和一些排他性理念的冗長注腳。
既然方法論概念的“文”將思想史視為知識分子的話語歷史,我們有必要對“話語”一詞做一限定。所謂話語,在語言學理論中,它指大于句子、由句子構成的語言表現。同時,也指歷史的意義上某一集團、社會固有的語言表現。因此,后者往往與語言權力性(意識形態性)的探討相關聯。方法論意義上的“文”的概念體現為對知識分子的社會實踐與其語言學性質之間的關聯進行考察的方法論視角,換言之,也是一種從語言學角度觀察歷史的嘗試。在這個意義上,“文”的重提也是從語言角度考察歷史、恢復歷史性的重要視角。如果說作為語言學轉向的“文”的重提意味著將語言從觀念(理念)的統治中解放出來,那么這同時也意味著語言所包含的歷史關系性將穿透觀念和意識形態隱蔽而厚重的黑暗重獲光明。
但是,從理論的角度看又必須充分注意:一個歷史事件與對這一事件的敘述(語言化)之間未必可以相合無間地畫上等號。就是說,經驗與語言有著不可避免的縫隙。而且,如何語言化“一個歷史事件”同時又避免從誘發“這一事件”的錯綜復雜的關系性中將其切割出來,并使之實體化,這往往又是一個復雜問題。首先,我們在設定一種“歷史”時,事實上卻往往只設定了某一類的理念以及從屬于這一理念的某一類敘述方式而已。如“某國現代文學史”,可能只是“現代民族國家”、“現代化”這兩個統治性的理念的間接派生物。稱之為“間接派生物”是因為它只是近代意義上的literature的翻譯語的“文學”這一派生性理念的派生。這樣的“文學”以宣稱自己與另外兩個學科的“哲學”和“史學”是如此的不同而為其成立條件。同樣,現代學科制度中的“某國哲學”與“某國史學”的成立背景亦可作如是觀。因此,如何將上述“文學”“哲學”“史學”從理念中復原其語言學的性質,甚至將歷史性從理念隱秘的統治中解放出來,是一個重要問題。其次,我們時刻不能擺脫的,是我們所選擇的語言與我們內在的意識形態之間的關聯,以及我們所選擇的語言與時代總體的敘述方式和敘述方向所隱藏的意識形態之間的關聯。從這一意義上說,語言對人們的控制無時不在。同時,我們往往無從直接判知這些隱秘的意識形態,而只有通過語言這一意識可以他者化(對象化)的材料才能得以究明。這是一個不可避免的悖論。這也揭示了對意識與語言之間不言自明的同一性的虛幻。
關于意識與語言之間的非同一性的論述,在漢字圈的思想傳統中俯拾即是。比如《易經·系辭》中有“書不盡言,言不盡意”之說,此處的“意”雖然原指圣人之“意”,但從理論上說,談的正是“言”、“書”、“意”三者之間不可同一地畫等號的問題?!肚f子·天道篇》中也說:“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此處所言正是“書”、“語、“意”三者之間不可避免的錯位。陸機(二六一——三○三)在《文賦》中也說:“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蓋非知之難,能之難也?!闭f的也正是“文”“意”“物”三者之間的斷裂。將意識與語言透明地相等,或者說將語言簡單化,這是現代以來的一個認識上的失誤。近代以來,我們淡忘了一個重要事實——漢字文化圈思想的一個重要傳統,正在于對語言與意識的復雜關系的綿綿不斷、鍥而不舍的思考。而這一思考正是通過“文”這—概念在美學、倫理等意義上展開的。
還是回到歷史性的正題吧。如此一來,“歷史性”是否被虛無化了呢?恰恰相反,上述問題的提出正是為了恢復作為關系性的歷史性。借此擺脫預設的,甚至是觀念化的“歷史”對我們的統治。語言——各自迥然相異的意識或以碰撞或以交錯的方式相關聯的這一公共空間——為我們提供了相對化這一預設的“歷史”以及棲身其中的“觀念”的控制的重要方式?;谡Z言的方法論,“歷史”將被暫時地擱置起來,轉而探求文本的話語本身的歷史性,并希望通過這一方法接近圍繞某一事件某一社會歷史狀況的種種關系性,以避免“真實的歷史”這一說法本身的獨斷性。這至少是探討歷史關系性的一種重要方式。在某種意義上,學術與狹義的意識形態的差別,正在于后者是依據某一中心的預設性的語言操作,而前者則是致力于相對化這一中心之“關系性”復原作業(筆者堅信此乃學術之意義所在)。因此,歷史上的“文”——這一語言實踐的產物——成為最為關鍵之處。在這一方法論視角下,如下的問題的探討變得重要:文本中具體的語言操作如何,其內在結構怎樣,促成這一語言取向的意識形態性(借用尼采式的說法則是其權力性)是什么,它與某一時代固有的語言表現之間的關聯,促成這一時代固有的語言表現的外部因素又是什么……這些手續意味著對被分析的語言對象的種種關系性的復原。這一關系性正是話語所處的“場”,用語言學術語表達,就是所謂的“語境”(它自然包含了社會的語境)。在此,“關系性”與“歷史性”這兩個用語是同一意義的。而這些術語的選擇與回避實體主義和觀念論(idealism)的意圖息息相關。
正是在此意義上,近代意義上的“文學”與“史學”之硬性劃分的問題性凸顯出來。何況,如果說“某國現代文學史”,可能只是“現代民族國家”、“現代化”這兩個統治性理念的間接派生物的話,那么,對這些理念在具體歷史語境中的展開方式的研究(也就是近代學術制度意義上的“文學”的研究),與歷史研究在本質上究竟有多大的區別,也是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近代學術制度意義上的文史哲三科相互排斥的自我特權化由此可見一斑。在現代學術制度中,“文學”、“哲學”、“歷史”之間被劃分得涇渭分明,它們共通的語言學屬性也因此被掩蓋起來。指出“語言”這一它們所共有的媒介,有助于打破此種人為的設定,以達至文史哲三學科在語言學方法論中的融合。因此,重提“文”與學科史的關系,并非討論改變學科劃分這一約定俗成的事實的可能,而是想借此概念強調知識分子思想史本身(亦即“文”本身)的語言學屬性以及“文”這一概念的方法論重要性。
因此,“文”的問題也是一個與現代性相關的問題。日本如此,中國亦然。如果說近代西方的普遍性的到來令中國知識分子(包括部分東亞知識分子)對原有的普遍性產生了深刻危機的話,那么,作為其結果,后來的中國革命則可以說是中國知識分子在苦斗中覓得的另外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文”的表現方式。從狹義的角度看,中國化了的馬克思主義正是一種新的“文”的語言形式。從廣義的角度看,中國革命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中國知識分子在特定的歷史時期尋找新的“文”的社會接點、實踐新的“文”的獨特的方式。同時,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也具有歧義性。一方面它為原有的普遍性提供了一種西洋化(新的普遍性)的表達方式,另一方面它又是在一種“古今”“東西”二元對立方式下的線性進步主義與西方中心主義相結合的產物(近代以來,線性進步主義與西方中心主義往往互為表里)。日本政治思想史家丸山真男(一九一四——一九九六)曾說:“通過馬克思主義這一普遍的世界觀,中國才得以突破華夏民族主義?!保ā度毡粳F代的革新思想》,49頁,巖波書店二○○二年)雖然丸山真男未能意識到中國式馬克思主義與傳統概念的“文”的關聯,亦即語言的關聯,但是丸山之言可謂發而不失正鵠。如果說“文”與現代性的問題今天仍是貫穿日本知識分子思考中的一條主線,那么,在近現代,歷史迥然有異的中國知識分子的“文”與現代性的關系則更是一個仍然在苦苦摸索中的問題。甚至可以說,“文”的問題是中國的現代性中最大的懸案。尤其是在今天,在經歷了十年“文革”之后,帶著許多歷史的正負遺產進入商品化大潮的中國知識分子將面臨著新時代中的“文”的問題。無“文”,則非“知識分子”——想必這一命題有助于讀者理解本文強調的語言學視角的重要性。日本知識分子尋找“文”的種種努力,相信能給中國知識分子帶來啟示,因為“文”本身是超越國界的一個語言性公共空間。
基于上述的思考,帶著中國思想史文學史的問題,在《文與日本的現代性》一書中我選擇了從十七世紀至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后現代思潮為止的幾位日本思想家和文學家為論述對象,以期展示日本知識分子如何在不同的時代尋找自己的“文”,以及因之而來的種種內在沖突。從“文”的角度看,由于同屬漢字文化圈,也許沒有一部知識分子史能像日本知識分子史那樣對中國有借鑒作用。從這個意義上說,“日本”是一個思考“中國”的重要的視角。因為,無論在正面還是負面的意義上,兩國的知識分子思想史都是對方的鏡子。
按論述對象的思想家、文學家所處時代的不同,本書在內容上劃分成“前近代的日本知識分子”、“近現代的日本知識分子”、“后現代的日本知識分子”三部分。將江戶碩儒荻生徂徠(一六六六——一七二八)置于本書的開篇,是因為百家爭鳴的江戶思想與近現代日本知識分子思想史之間,恰若一條川流不息的長河,其間有著“抽刀斷水水更流”的關聯。正如不言晚清,何談“五四”一樣。長期以來中國的知識分子認識日本的現代性,在時間上習慣于以明治維新為起點,在角度上則過于偏重政治和經濟,這樣很難完整地認識日本。必須指出,政治、經濟、侵略戰爭都不過是歷史關系性的產物,不明了其歷史的關系性,便很難對對象本身有一個較為全面的認識。這一部分主要涉及儒學等前近代思想的重評問題。本書的第二部分“近現代的日本知識分子”,則以著名文學家夏目漱石(一八六七——一九一六)、新感覺派代表作家橫光利一(一八九九——一九四七)、現代主義詩人西脅順三郎(一八九四——一九八二)為對象,從理論的角度探討他們在書寫語言等問題上與現代性的種種沖突。這一部分主要涉及近代的聲音中心主義批判以及文學上的現代主義問題。最后的“后現代知識分子思想”部分,則主要論及了以柄谷行人(一九四一——)為代表的八十年代以來日本的后工業時期日本知識分子圍繞著現代性的問題所展開的種種論述。這一部分涉及何謂日本語境中的后現代思潮的問題,同時也希望為中國的“后現代”提供一個借鑒(如果中國也有一個與后工業社會無關,但作為知識分子思想而存在的“后現代”的話)。
筆者相信,任何學術史都是平凡的勞動薪火相傳的歷史。這本身正是“文”的一種歷史。讓我們遠離獨斷論式的聲音中心主義的單一性,步入“文”這一紛繁多義的語言空間。在這一語言的空間里,讓我們重新冷靜地審視作為關系性的歷史,以重評我們的現代性。
(《“文”與日本現代性》,林少陽著,中央編譯出版社即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