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片頭曲是一片遮天蔽日,白光瀲滟的雨聲。九三年夏天的北京,就像一鍋煮開了的八寶粥,翻翻滾滾,沉浮著無數傳奇和機遇。
鏡頭切入月壇體育館。燭影搖紅,刀劍齊鳴。金甲武士個個奮勇出招,殺聲震天,取悅著臺上大吃大喝的人們。
鏡頭推近。一個大腹便便的老年人,一個戴著墨鏡的中年人,一個戴著寬邊眼鏡的少年人,正一邊喝彩,一邊推杯過盞,猜測剛才被撞下馬的那個演員會毫發無損,還是筋斷骨裂。
特寫:大腹便便的老板把一件印著“秦王晚宴”字樣的鮮紅T恤鄭重遞到我手上,小兄弟,拿去,做個紀念。
長鏡頭:雨點如銅錢,如冰磚,如無數秦朝冤魂,朝狂奔回家的兩個眼鏡砸下。木葉紛飛,視野模糊,慘不忍睹。我終于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落湯雞。
全景:滿天轟隆隆的水霧中,一條艷紅的痕跡從三元橋一直拖到新源里,我和指南針居住的地方。
內景:我渾身通紅,狼狽進屋,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少年從鋼琴旁站起來。
少年:哈哈,怎么這樣?真他媽活該。
我:你這種報復心理是要不得的,唉。
少年:誰讓你們不帶我去?
我:下次一定帶你,也讓你嘗嘗被澆透的感覺,歌寫得怎么樣了?
少年:哪首?是“這一刻我是真心的”,還是給謝東的那首?
我:謝東是誰?
閃回:指南針樂隊的幾個家伙都回家了,就郭亮和我呆在三元橋,我們要完成一首歌,叫“這一刻我是真心的”。這個名字,我跟他解釋了半天,他說,既然真心,就應該一輩子,我說不,咱們同屬雙子星座,一刻真心,半世風流,實在是常見得很。
閃回:我很佩服郭亮,因為他居然允許我坐在旁邊,他寫一句,問一句我的感受,還能寫下去。相比之下,我在全身心投入的時候,決不許別人看,否則就什么都寫不出來。會像被窺破了隱私,什么都寫不出來。
閃前:歌出來以后,眾人叫好。王曉京讓陳琳唱,讓羅琦唱,后來給她們倆制作的王迪也唱了一版,在錄音棚里動了真情,讓我感到震撼。
閃回:謝東你都不知道嗎?郭亮說。
我想起來:就是那個跟小柯尹相杰一起出了盤《某某人》的北京人吧?他要干什么?單飛?
這哥們挺實誠,郭亮說,他很喜歡你的詞,不過可能一次拿不出那么多稿費,能不能讓他先用,先付一部分,然后把其余的補上。
這倒無所謂,我說,你知道的,我這人,對錢不敏感,關鍵是他要有才華。
外景:那天下午,天氣很熱。三元橋附近的槐樹散發著大量的花香,熏得人昏昏欲睡。
特寫:一只右手,食指中指骨節微屈,敲響了房門。
郭亮開門,謝東就進來了。
他給我的第一印象很普通,很平常,實在不像個歌星。他的態度謙卑,溫和,甚至略微有點羞怯。這可能是我的錯覺,也可能和我有些相像。我曾經是一個謙卑的人,到了某種環境下,就變了,變得十分暴烈,乖戾,比如喝了酒,比如飛了害,我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閃前:很久以后,看到一些關于謝東的文字。
一一這一張笑臉,有一些樸實,有一些憨厚,有一些普通和親和;在這笑臉的后面,卻有著為人知的聰明、機警、執著和某種狡猾。這么一寫,好像總有點令人毛骨悚然,其實不是那意思。
簡直就是我說的翻版,我想。
鏡頭轉回現在時。
郭亮介紹了我們。謝東表示,他在準備第一張專輯,需要我們幫助。他從一個小挎包里,掏出一大疊他找的歌和歌詞,遞給我們。
怎么樣?謝東說。
還不錯,我說,但我心里覺得他找的歌實在太一般,跟我和郭亮,和周笛,和三寶那些才華橫溢的合作相比,它們太大眾化,太土。
兩年以后,在東方風云榜我大醉之前,對謝東說了這么一句話:我進這行,看走眼的只有兩個人,你,就是其中一個。
謝東當時笑了笑,很樸實,很溫和,但我知道,這小子心頭不定想著什么呢。
我還是忍不住說了實話:歌詞太直白,缺少一種引人回味的內涵。
我就想要這種東西,謝東說,老百姓愛聽。
倒也是,我說。

我想請你和郭亮幫我寫首二重唱。
沒問題,我說,郭亮跟我說過了。
關于稿酬,謝東說,我知道你們價錢都不低,大概是一千五吧,但是我現在手頭很緊,能不能先付五百定金,等專輯出版了,一定給你們補足。
我沉吟著,沒說什么。我對這件事很敏感。入道以來,我做過無數無用功,常常是這樣:寫篇稿子,不僅沒有稿費,還要讓別人拿去用他們的名字發表,可謂名利都泡湯。
你看呢?我問郭亮。
可以,郭亮居然很爽快。
那好吧,我說,我沒跟你合作過,不過我信任郭亮,你拿去 吧。
幾個月后,謝東的新專輯出來了,叫做《為你等候》。里面的主打歌,就是那首膾炙人口的“笑臉”。
稿酬的事情,我已經忘光了。一兩千塊錢對我來說,已經算不了什么了。我們同屬中國流行音樂的新生代,在這幕充滿了傳奇的大戲中,我們在幕后,謝東在幕前,共同上演著一些很有意思的故事。有些東西很接近,有些又有區別。對他來說,更重要的是走穴的身價,那需要一點一滴摸爬滾打立起來;對我們來說,多寫幾首主打歌,上榜歌,才能揚名立萬。
那首二重唱沒能成為主打,讓我有點遺憾。我想,可能是我當初比較世儈的態度令謝東感到猶豫,就算很喜歡我的作品,也不敢多要。我居然為了這么點錢,失去了一個更大的發展機會,這是不可原諒的。更重要的是,這是我從前根本不可想象的。
“笑臉”以驚人的速度,成為各大排行榜的大熱門。所有的大型晚會,所有的肥穴,幾乎都蕩漾著謝東樸實誠懇的笑容。
這小子了不得,王曉京說。
那個年代是我們的黃金歲月,不僅讓我們成名成家,名利雙收,還讓我們看到整個流行音樂方興未艾的希望。這種希望在多年后會銷聲匿跡,而在當時,是我們的精神支柱,讓我們能拿拿出那么多與后來的媚俗作品截然不同的精品。
我一直想找個機會,跟謝東說說。我跟他在藝術的追求可能很不相同,但有個共同點,就是一種脫俗的勁兒,當時圈內人很多都有那種勁兒,不僅為了花天酒地混飯吃,還為了心中那點崇高的東西。這一點,跟后來是如此不同,常常令我感慨萬千。
但我一直沒找到這種機會。他太忙,我也要給很多人寫東西。廣東的鈕海津說,我的詞供遍京城八大處,可見當時我是多么容易趾高氣揚,乃至飛揚跋扈。我很容易入戲,容易忘我地任性,卻沒有想到,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只能去扮演,而不能真的成為劇中人。
有一次,我帶著歌手去上海演出,回北京的飛機上,我正昏昏欲睡,突然有個人走過來,蹲在我身邊。
我一看,是謝東。
他把一疊錢塞在我手里:這是一千五,給你補上的,很對不起,一直太忙,總想找時間跟你喝酒,補稿費,沒想到咱哥兒倆只能利用這個機會聊兩句。
我很驚訝,說,我早就忘了。
這錢必須給,謝東說,我答應過,而且,你們的東西,也值這么多。
嗨,我說。
我不是不給錢,謝東說,相信我,我說要補上,就一定能補上。
我眼前頓時掠過無數欠我稿費、制作費、版稅的可惡老板,可惡公司……我在四處奔波,為了幾千幾萬塊欠款……我在四處呼號,號召被拖欠的音樂人們團結起來,抵制那些不守信用的家伙們……我一無所獲,狼狽撤退,到頭來,還得央求人家用我的作品。整個行業充滿了惡性競爭,一首歌你三千塊錢不寫;背后就有一萬個人愿意用一千塊錢接下來。很大程度上,我們只能忍氣吞聲,卻不能據理力爭,維護自己的權益。
這人真夠地道的,我想。
我跟不少人討論過謝東紅火的原因。我相信,決不只是他守信。與其說他會做人,不如說,他有一張招牌般樸實親切的笑臉。在偶像泛濫,充滿做作的流行歌手行列里,很難找出第二個謝東。正如有的記者寫道:他不漂亮、不年輕、不瀟灑、不挺拔、不端莊……幾乎時下所有時髦的包裝詞匯都不屬于他,而恰恰如此,他,就是他自己。如果把他扔進人堆里,你絕難發現他;而把他拉到你面前,你又會覺得在哪兒見過他。
鄰家男孩,有的唱片公司這樣給他定位,并在尋找相應的小孩來模仿謝東,當然,最后都沒能成功。謝東平常得就像一個普通市民,尋常路人,他在對聽眾微笑,他在說話,而不是表演。他的聲音充滿了自然的親切,而表達的又是眾人心目中最簡單,最直接的情感,不生硬,不做作,不端架子,不擺身份,不裝丫挺。于是,他極大地拉近了和聽眾的距離,人們對他的喜歡,更多地是出于對自己的喜歡和認同。

謝東也有怯場的時候。
九四年春節晚會,謝東已經是舉國聞名的大腕了,老狼勉勉強強唱過以后,他一出場,我就發現他很緊張。可能是中央臺春節晚會還沒搞過這么隆重的流行歌曲直播,整個演播室肅穆得可十白的氣氛影響了他的發揮吧,我只看見一個滿臉堆笑,聲音卻顫抖著幾乎跑調的謝東,看見一個膽怯地走在臺上,卻忘了自己是來征服觀眾的謝東。我突然感到緊張,生怕他崩潰,怕他出丑,成為新春佳節上億觀眾大吃大喝打麻將之余的笑談。
還好,他總算是挺過來了。
那次晚會還是成功的,至少,讓流行歌曲第一次走上了央視春節晚會,而且還是直播。這太難得了。
有些東西是無法阻擋的,生活總要充滿戲劇性,給我們一些花花綠綠好玩物事,才能勾引我們不斷中計,前赴后繼地折騰下去。
現在用一個平行蒙太奇,來說說戴嬈。
九三年,北京流行音樂圈有件大事,就是“天星”的橫空出世。沸沸揚揚,迷霧重重的英皇金融杯,推出了戴嬈梅華白雪劉婕的天星四大花旦。我最早聽到的,是戴嬈。《我愛我家》里,她一亮嗓子,聽得我骨頭都酥了。
正好,有家大報約我采訪一篇戴嬈,我就去了。我準備把她照著小鄧麗君的路子來寫,鄧麗君的聲音,貫穿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一想起來,基本上是萬般柔情。
戴嬈很樸素,很單純,她母親是個很好的人,她們住在復興門那一帶,一處小小的房子里。這就是她給我留下的印象。我看著戴嬈,她很漂亮,很優美,同時也很樸實,就像一個鄰家女孩。我知道了她在成都呆過,而現在,準備好好努力,給媽媽掙一套大大的房子。
我采訪完了,又在她家聽了一會兒《我愛我家》,就像在嚴冬泡進了一汪溫暖的泉水里,飄飄欲仙。戴嬈唱歌底氣不是很足,但她的樂感非常好,如果有合適的作品,她~定能成大器,我想。
白石橋那邊有個夜總會,叫大富豪。那段時間非常火,因為我的哥們李楠在那里當老板,把一切照料得井井有條。有一天,李楠邀請我去玩耍,還在中場演出的時候,向觀眾隆重介紹我,讓我受寵若驚。我喝了很多酒,暈暈乎乎到他辦公室去告辭,卻迎頭遏上了謝東和戴嬈。
這時候我才知道,他們是一對兒。
我還知道,出道之前,他們都在大富豪唱過,屬于那種紅遍半邊天的歌手。這~點我并不奇怪,早些時候,“星碟”王曉京的歌手劉海波就紅透了和平HOUSE,更早時候,我還沒來北京前,還在成都岷山飯店和陳琳當過同行,一晚上掙45就高興得不得了。
李楠很高興,給我們合了一張影。
雪亮的閃光燈中,我擠在一對意氣風發、豪情囂張的歌手之間,宛如一個合格的燈泡,燦爛地微笑著,仿佛在預示我們各自的燦爛前程。
那也是我跟他們倆合的唯一一張合影。
再用一個平行蒙太奇,來講講九四年的上海東方風云榜。
這個故事對我來說,有一種特殊的意義。我從這個時候開始,用一種怪異的方式,成為上海人民的好朋友。
那次本來是去杭州演出, “大地”有幾個歌手參加,然后參加一次中國流行樂壇研討會。 “大地”派出了三寶,趙小源和我,我們本來很高興,開完了會,興沖沖準備回北京,但跟我們一起開會的金兆鈞們說,上海正在頒發東方風云榜,問我們是否有興趣順路參加,我們就去了。
那一次傳聞很多,據說謝東出事,要跟戴嬈吹。而理由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廣州制作人辛辛苦苦包裝的歌手跟謝東有染,而且在床上被抓住了。那個歌手當時紅遍全中國,尤其是農民圈子。于是,戴嬈氣急,要跟謝東吹。這事跟我們無關,但我們卻覺得,歌手么,搞藝術的,稍微出點格,倒也無所謂。沒想到戴嬈當真了,堅決要吹。而圈里人都把這一對當作金童玉女,很多人去勸,去安慰戴嬈,譴責謝東。
那天,我喝了很多啤酒。事后追憶起來,大約有三十七扎啤酒。我喝酒的原因,是有上海朋友告訴我,說東方風云榜本來觀眾票選的最佳作詞作曲是我和高曉松,而東方臺卻要頒發給廣州的張海寧和張全復,大概是因為張海寧是上海人,那人說。我就怒了,就要喝醉鬧事。
當然,還有更深層的原因。我想跟上海一個DJ好,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認為自己愛得很認真,很艱苦,我甚至想為為她到上海來混,但又丟不下北京那片基業。這件事困擾了我很久,我正在尋找一個機會爆發。
頒完獎后,大家聚會,很是熱鬧。不知道為什么,圈里那些年這種盛會,比后來好像要熱鬧,真誠一些。我不斷地喝,每個桌子亂竄。大家見我這樣,也不奇怪,我早已名聲在外,喝酒無行,大家也習慣了。大概喝了二十多扎,我竄到一張桌子前,驚訝地看到謝東跟戴嬈坐在一起。
喲,你,你怎么來了?你們,不是……我問戴嬈。
我去南京接她來的,不行嗎?謝東說。
厲害!太好了,哈……我的舌頭打著卷。
謝東說:你真醉了?
你看我,像沒醉嗎?我苦悶地說。
不就是沒拿最佳嗎?謝東說,至于嗎?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苦惱地說,我沒這么小氣,我不是這個原因。
那是什么?謝東刨根問底:你失戀了?哈哈,還真可能,聽說你小子看上了東方臺的那誰。

也不盡然,我說,行了,你們久別勝新婚,慢慢聊,好好聊,我找個地兒自己喝去。
你丫太不像話了吧?謝東說,也不給我們倆敬一杯,祝賀祝賀?
我有點生氣,我正在興頭上,他沒有資格這么訓斥我。但我看到了戴嬈的目光,在我的醉眼中,我看見她正迷惑而充滿希望地看著謝東。
我端起整整一扎啤酒:你們倆,好好過吧!
我一飲而盡。
如果這篇文章是個怪異的電影文學劇本,這一幕一定要拍得非常動感,快捷,要注重鏡頭切換,音響效果一定要驚人,我的扮演者,最好讓我減肥二十斤,再坐著時光機器回去,好好折騰一番。
閃回:金兆鈞說:我要那個DJ跟我一起回酒店,遭到了拒絕,于是回到和平賓館,就開始鬧事。
閃回:我一個箭步沖到大堂,順手拔起電梯邊的一株大樹,往服務臺一扔。
特寫:瘋狂的表情,眼中噴火,咧著嘴,呲著牙。
背景音:巨大的破碎聲,驚叫聲,怒罵,呵斥,勸慰。
閃回:我抓起大樹花盆下的那塊鐵板,朝十二樓的玻璃窗砸去。我很佩服上海人民的工業水平,那么厚的一塊鐵板,砸在玻璃窗上,只是起了很小的一個白點,居然沒碎。
朦朧的狂暴中,我膽子一下就大了起來,又拔另一棵樹,撈起鐵板,更狠地砸向玻璃。
我的歌手李曉東撲上來,用他瘦弱的胸膛,擋住了這塊幾十斤重的鐵板。
背景音:一聲悶響。我的好歌手,你他媽的沒運氣, 《快樂英雄》是張老專輯,十幾年后在網上被人爭相傳誦,但在當年,埋沒了。
后面好幾個人扶著,李曉東才沒有倒在地上,鮮血狂噴。
我還意猶未盡,還要鬧。
幾個服務員嚇壞了,四處躲閃。
讓潘義出來,我打死丫的!我嚷嚷著,在樓道里橫沖直撞。身邊是拉我抓我摟我卻拿我無可奈何的北京上海廣州音樂人、歌手。但是沒有警察和保安。
二次閃回:金兆鈞說,那次你丫也就敢在上海這么鬧,要在北京,早讓人叉起來,扔他媽樓下去了!
我沖進房間,別人都不敢進來,因為我太嚇人。我抓起電視,砸在地上。抓起花瓶,砸在墻上,順便一腳把墻上的鏡子踢了個八面開花。我抓起開水瓶要砸的時候,金兆鈞沖進來。
特寫:我張牙舞爪,仰面朝天在床上,掙扎著,嘶吼著,卻動彈不得。
后來進屋的人以為我發了羊顛風,仔細一看,才發現,金兆鈞在我身下,死死扣住了我。
張軼倩用一顆安眠藥加一杯啤酒,誘惑我說,這是雪碧,我就喝了下去,然后我就倒在地上,睡著了。
醒來以后,上海媒體找了跟我要好的樂評人黑馬來,說了一堆套話,然后拐彎抹角,說最好還是去賠償一下。
我有點過意不去,于是去了酒店管理處。
令我萬分驚詫的是,居然只要我賠160塊錢。
我高興壞了,屁顛屁顛地付了錢,回來,很英雄地告訴三寶,只有這么點錢。
三寶卻很不高興,說:要是少于五千,“大地”就不管!
我說:我沒聽錯吧?
三寶笑笑,是啊。
我說,那我這就去把剩下的九千多砸回來!
后來有人說,我在流行樂壇一點名聲全靠打砸搶而來。這讓我啞然失笑。果真如此的話,我太高興了。這符合我的性格,人世間來這么一遭,不就是為了個痛快嗎?我不喜歡束手束腳,我不喜歡有任何東西壓抑住我的才華,如果有那樣的機會,我還要鬧,還要打,反正我跟潘義已經是很好的朋友。
我說這話,是有道理的。如果今天,我還像過去一樣,沉醉功名,多寫了一首上榜歌曲,就認為生活充滿了意義,我就還會用某些無傷大雅的出位去博眼球,我深知該怎么去炒作了,我已經不是過去那個偶爾為之,卻深深懊悔,甚至在很久以后徹底戒煙戒酒戒毒的年輕人了。我已經是個臃腫平和的中年人,我的思想或許嶙岣,身體卻已經在蒼老。我感覺發現了一點真諦,卻繼續陷入更大的茫然。
所以,我選擇了躲避。
這一點,我可能跟謝東很相似。他也是在一陣瘋狂的火熱之后,疲憊了,尷尬了,乏味了,便不見了蹤影。有記者說,他潛伏起來,在紛紛的世態中察言觀色,豎起耳朵去聽,聽都市的流行風向,聽鄉鎮的歌弦起落,聽走過的人們隨便或認真所說的話,聽許多人胸中博動的心跳和自己的心跳……

記者的生花妙筆,很能成為我們當時隱居的遮羞布。當然,這種羞愧,羞怯,更多是突然間領悟了更深的東西,就像某些瞬間,我們在暢快地生活,突然一驚,意識到一切都是空,我們只是在一個邪惡的舞臺上為某些觀賞者表演,給他們取樂,就會立馬感到無比的羞辱。
這個時候,能實現我們自己,能抒發我們內心的,只能是比流行音樂更復雜,更宏大,更寬廣的東西了。
于是,我選擇了文學,而謝東選擇了影視。
九五年,我獲得了“中國十大金曲”最佳作詞獎。大隊人馬拉到了廣東番禺,成天吃喝玩樂,好不開心。頒獎晚會后,尹相杰因為機票的事情,把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王瑩氣得直哭,大家都在勸,邊說邊上了一輛依維柯,去參加晚宴。
這時候,謝東突然冒了一句:洛兵,你為什么能獲獎呢?
我說:我不知道為什么會獲獎,就像我不知道為什么九四年東方風云榜我沒有獎一樣。
車上發出一陣笑聲,連王瑩的情緒也好了不少。
回來后不久,謝東要做第二張專輯了,專門給我打電話,約歌。我這時已經不是個單純的詞作者,我在努力進入作曲和制作圈子,合作伙伴多了一些新的,少了一些舊的。我是大地唱片的音樂制作人和企劃宣傳經理,剛做完李曉東的《快樂英雄》,正在準備離開。
一天晚上,一個北京電臺的DJ來采訪我,我順便也把謝東約了過來。DJ采訪得很成功,讓我持續著對DJ永恒的好感。我在這方面嘗到過很多甜頭,如同圈里很多人那樣。
謝東來了。還是那種樸實的微笑,稍稍多了一點矜持。
我彈著琴,唱著給他準備的曲目。我已經從別人嘴里知道謝東大概需要什么樣的東西,但還不能確定。在遼寧斯巴露原創音樂榜頒獎晚會上,陳紅對我說,謝東的“太陽傘”只是個過路歌,他名氣太大,必須要更厲害的主打歌,我就想,我可能寫不出那種為老百姓喜聞樂見的曲子。我已經對現實相當妥協了,但骨子里還是有種令人討厭的精英意識,會阻礙我做很多事。
謝東耐心聽著,看得出來,他并不是很喜歡這些歌。
怎么樣?我明知故問。
還不錯,挺好,謝東打著圓場。他身上的平民意識很讓我欣賞,我為什么就不能和人民大眾拉近距離,寫點他們喜歡看,喜歡聽的東西呢?
謝東說,你怎么不自己做好一個小樣,免得這樣一首首彈呢?
我說,我沒有心思編曲,那太苦了。
謝東說,我不能說你的歌不好,但你為什么要這樣寫旋律呢?我不懂。
我說,我也不懂,我的創作可能和別人不一樣,他們在寫,而我,只是聽從靈感的召喚,我不是寫,而是找。
謝東笑笑。我知道,他的第二張專輯與我無緣了。
希望你能更上一層樓,我說。
謝謝,肯定會的,謝東非常有把握地說。
走的時候,我們互致晚安,我給他介紹了一下DJ,謝東很有魅力地微笑著,只是稍稍笑了一下,說了聲再見,DJ就有點靦腆,激動,微笑帶上了傾慕的色彩。我于是知道,謝東可能是那種對女人很有辦法的男人。
幸好我也是,否則,DJ就要被他搶走了。過了幾天,我在王曉京開的酒吧遇上了王童語。問他最近在做什么,他說,給謝東寫了不少歌,有一首是寫孩子出生的,謝東非常喜歡,認為它會火。
他給了你多少錢?王曉京問。
加上母帶,全部買斷,11萬吧。王童語說。
我和王曉京心中都是一凜。這個價錢,在九六年,絕對是天價了。要知道,兩千年,李宗盛一首歌才賣15萬呢。
好事,好事!王曉京故作輕松地說。
圈里有些人卻覺得那首歌有點古怪,雖然號稱歌頌孩子,但卻用第二人稱起頭,講述我和你媽媽怎么養你的故事,有點像占了別人便宜。
但他們不會這么直說,他們只是評論,說這就是謝東。說他自稱“平民歌手”,卻更像個城市藍領。說他最近在潛伏中推出第二張專輯《為你再等候》,“歌手的眼睛里有更多的對普通人們的關注,歌手的心靈里有更多的對平凡人生的關情。”
我才知道,王童語那首11萬的歌叫做“孩子他爸”,媒體認為,這是首有可能打動整個社會的作品,聽著這歌,30歲的人會很自然地投入進去,非常溫馨,非常舒坦。
我聽了這歌,的確有些煽情,而且,角度很獨特。歌手對著自己還不會說話的孩子傾訴,低吟,旋律帶著點《東方紅》的味道,悅耳,質樸,歌詞是發自內心,很有點生活經歷的積淀,感慨中有對未來的希望、現實的自憐,表現出一個男人初為人父的復雜內心。

可惜,我在當時并不懂,直到很久以后,我想要孩子了,我才漸漸體會到,這種感覺是多么難得,而這種作品出現在流行歌壇里,該是一個多么凌厲而精妙的快閃,是一場多么囂張而熨帖的好戲。
但可惜的是,這張專輯并沒有大紅大紫。
我們都為謝東惋惜。這張專輯很多地方超過了《為你等候》,從作品,從思想,從音樂,從歌手本身。正如有些媒體說,謝東的聲音在音質音色方面有了變化,滄桑疲憊的感覺使歌曲的力度加強,而健康明朗的心情卻并未就此走遠;生活的味道在歌手與歌曲的成長過程中變得越來越濃厚,其中還加入了復雜的味道,甜酸苦辣,戀情親情友情鄉情,無一不在拉近謝東和聽眾的距離。
我想,謝東又在走他的老路子,他希望能把前方走得更寬廣,更平坦,卻忘記了,中國的流行音樂并不正常,很多情況下,它就像個醉鬼,又像個瘋子,不定什么時候會發瘋,會火爆,而更多時候,投入再多的精力,財力,卻只能打水漂。成王敗寇,許多妄圖對中國流行音樂總結的人總是從成功者身上找到這樣那樣的所謂經驗,其實,我們都在撞大運。這,就是現實。
或許,謝東已經明白,只是不愿意說出來罷了。他的形象還是那么獨特,個性還是那么鮮明,有人說,他是一個被稱為“平民歌手”、“城市藍領”的人;一個挺關心周圍也關心自己的人;一個笑臉上有一些樸實、有一些憨厚、有一些普通和親和,而在笑臉的后面,卻有一些聰明、有一些機警、有一些執著和某種狡猾的人。
這時候,謝東在影視方面表現出某些奇特的天賦。
他參與了《孩子他爸》的MTV拍攝,從前期的設計創意、導演、表演、演唱到后期的剪接編輯制作,每一個環節都溶匯了他自己的審美、意念、表達能力及對作品的內心感受。我看過一個采訪,他說,要以親切、貼近生活為主調,在內外景的選擇設定上突出表現主旋律,體現出樸實、真實、生活、生動的畫面。著重渲染一種從家庭角度上圍繞孩子誕生后所產生出來的家庭關系、親情關系。表達出剛為人父的青年人在做了孩子的父親之后所產生出來的那種欣喜、希望,那種在男人內心中所涌現的責任感以及那種無所適從的緊張感,脆弱感。整個片子節奏比較舒緩、抒情,運用暖色調的燈光處理,力求使畫面與歌曲在視覺和聽覺上統一;運用畫面的內容烘托歌曲的情緒,力求使觀眾既體會到歌曲本身的內容和氣質上的精髓、又能把他們帶入到自己的生活經歷中。
我很吃驚,因為我雖然愛看電影,也給一些影視作品寫過音樂,甚至還參與過星碟唱片和大地唱片有些MTV的創意,但像謝東說得這么頭頭是道,玩得這么門兒清,我自問是無法企及的。
令我更加驚嘆的是,謝東自己的宣言:
——通過參與這部音樂電視的拍攝工程,一方面鍛煉了自己在流行音樂整體制作上的把握能力,另一方面能夠為自己今后的發展打下了一個堅實基礎,即使有一天我不再做歌手了,我仍可滿懷信心地走到幕后,并且能夠為我喜愛的影視事業拼上一陣子。
我開始關注起謝東的來歷。
出乎我意料,謝東最早是想搞文學創作的,后來卻不知不覺進了電視圈,跟劇組,搞節目,從打雜干起,除了服裝和化裝,幾乎所有行當都干過——劇務、場記、燈光、道具、錄音、攝像、制片、副導、策劃、撰稿……
如果不是某次機遇,他可能就和歌手失之交臂了。
那是某次,去南方,為了救場,他不得不上臺唱了幾首當年劉歡的歌。
沒有想到的是,那次,整場節目,就他這個最火。
后來,謝東還迷上過導演,投考多處,臨了還是自費到中央戲劇學院進修了一年導演學業。
這一段經歷,對謝東的人格定位和心態形成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有文章寫得挺好:三教九流的人際交往使謝東體味到什么叫人群、人心和人情;五行八作的演練使他明白了什么叫本能、本份和本事;紛繁變幻的節目磨練了他的藝術感覺和判斷力;四處奔走的生活使他懂得做什么事都容易也不容易。
謝東自己說:當你一踏入社會,便沒有人再憐惜你小了。
而我想說:盡情欣賞別人的每一場戲,也努力演好自己的每一場戲,可能是我們在相當一段時間內,能夠做到的最高境界。
很多年過去了,關于謝東,一直有很多傳聞。他創建的東東藝要包裝歌手,經營演藝,還說要拍戲,但是,漸漸銷聲匿跡了。
謝東自己出頭露面的機會也少了,偶爾能聽見他極富個性的高亢嗓音,和戴嬈低回縈繞的磁性吟唱回旋在某些電視劇里。
后來,聽說他和戴嬈終于分手了。
有一次,在十年流行音樂頒獎會上,我遇見了戴嬈,她高聲叫著我的名字。我看見她驚人的美麗,和驚人的憔悴。我草草地回了一聲,那些時候我很忙亂,還沒有想好下一步該做什么,因此也沒有太過理會她。
再后來,聽說謝東喜歡電影,要去電影學院進修。但不知道怎么搞的,混了個假文憑。我就想起我的文憑。自從北大俄語系不開眼,讓我退學,我就對文憑很敏感。北大九八年百年校慶,學校親自發請柬讓我回去,我左邊坐著校團委書記,右邊坐著學生會主席,風光無限;回到俄語系,系副主任說,當初真該讓我轉系,又說,我們系的新生都以你為榜樣,我就更加飄飄然。在此基礎上,我對文憑更有一種追逐到邪惡的渴望。
我經常走過中關村大街,面對那些賣假文憑的人,很多次想追根究底看看,他們到底是怎么做出那些曾經帶給我非常大傷害和夢想的硬紙殼的。我看見翠綠的樹木一點點倒下,變成高樓大廈,周圍匆匆行過表情雷同,容色疲憊的人群,我就想,人生就是他媽的走過場,我們都在避免成為龍套,后的殘忍現實,是多么蒼白無力,問的萬般辛酸。但小時候的鴻鵠之志,面對長大一張小小的文憑,豈能承擔這中
去年冬天,我應四川音樂學院的邀請,回去當客座教授。我的好朋友,華西都市報的鐘洋說,他要搞一個金堂縣的柑橘節,問我能不能找到歌手,楚頭不能太高的那種。我想了想,說,你不是跟謝東很熟嗎?
成都變化很大,變成了一個徹底的消費城市,數不盡的燈紅酒綠,玩不夠的紙醉金迷。很多老街拆得干干凈凈,我只能到一些年代十分久遠的公園,才能找回一點童年記憶。這讓我很懷疑,我到底有沒有過故鄉。
每天我都用半天時間來教課。我把十幾年的經驗和心得,列成非常詳細的教程,不厭其煩地給他們講述著。我遇見了很多的庸才,很少的天才,他們都急于從我身上知道外面的世界,而我,已經和外面的世界漸漸遠離。
過了兩天,鐘洋突然給我打了個電話,說,謝東在罵我,你來幫我說說他!
他為什么罵你?我說。
我他媽好心好意請他來演出,他一下飛機,就被記者圍著問那些敏感問題,他就急了,非要認為是我張羅的,我操,我真他媽冤枉啊。
你把電話給他,我說。
哥們,你好啊!謝東在電話里無比熱情,讓我很意外。在我印象中,我跟他的確交往過,但并不是非常熟,很大程度上,是神交,是彼此欣賞,而不是喝酒吃肉的鐵哥們。
你好你好,最近怎么樣?
沒什么,挺好!我看見你在寫東西,很好啊!我也在寫,我在寫劇本!
我驚訝之極,不是為謝東驚訝,而是為這個圈子還有人惦記著這些。其實,音樂圈喜歡影視,并且搞出名堂的也不少,比如高曉松,導演當得越來越熟練,又比如妮喃,好幾年前就人嚷嚷著要去當導演。但是,作為一線的歌手,作為萬眾矚目的明星,能激流勇退,下來干這個,真是出乎我的意料。畢竟,歌手站在臺前,幾分鐘,十幾分鐘的所得,可能是導一部戲,寫一部二十集乃至更多勞動都不能比的。雖然謝東早就涉獵這一行,但我還是不能相信,他情愿放棄臺前的萬金一曲,而要選擇煉獄般的寫作。
回北京以后,咱們找時間見見,好嗎?我說。
好!謝東回答得非常干脆。
后來,我在網上看到,華西都市報是這么寫的:
——前晚8時30分,歌手謝東突然現身成都會展中心。11月初因未支付所購奔馳車的分期付款,謝東被車商告上法庭,之后便從“人間蒸發”,在媒體及朋友面前玩起了“失蹤”游戲。據悉,謝東此行是赴金堂參加一個演出。當晚,謝東穿著一身黑衣,不多的頭發在腦后扎成馬尾,且衣領豎起來遮住臉。謝東已十分消瘦,此刻的他則像流浪漢似的站在停車場黑暗的角落里。謝東走得很慢,低著頭,讓人無法看仔細他的臉。面對記者的問候,他不轉身也不抬頭,且始終一言不發,在朋友的11路下徑直走到車邊,慢慢上車。據悉,謝東早已將手機轉移到秘書臺,除了一些與演出有關的留言他會回電外,其他朋友或媒體的電話一概不接。
我回北京后,跟謝東有過幾次短信接觸。我們彼此聊了一些,尤其是文學。這也讓我驚詫,因為我認為,這個圈子距離文學很遠,距離名利很近。但當我初涉真正的文學圈子,才發現,在某些方面,這兩者有著驚人的共同之處。
謝東給我發了個劇本的梗概,說有機會看能不能合作。這個劇跟音樂圈有關,但并不是單純靠揭露黑暗面來吸引眼球,而是從人性出發,音樂只是一種載體,真正的東西,還是比較深沉,內在的。這是我喜歡的東西,是沉得下來的東西,我認為。
我跟謝東發了個短信,希望一見。我說,《音像世界》的吳總編可能也會找你要照片。但謝東沒回,我不知道為什么,是不是他不想我寫得太多呢?我想,我并沒有出格。我沒有去寫他令我非常感興趣的身世,他頗為傳奇的身世,他一些比較隱私的東西,跟我所掌握的材料相比,我只是寫出了他的冰山一角。他是如此坎坷,如此精彩,就這一抹冰山,也在蒼茫的人海里,反射著絢麗的光彩,只是,要有心人才能發現罷了。
我想,我們曾經在名利的道路上走得很遠,于是本能地想往回走一點,回到自己真正的舞臺上。我通過寫作,發現了回歸內心的精彩,謝東也是。他的劇本寫得熟練,精彩,深刻,大大出乎我對當代歌星文學水平的想象。當然,在命運的淡入淡出間,我早就不是一個只能寫詞的音樂人,而謝東,早就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流行歌星了。
我又想,我們其實是很脆弱的,榮華富貴,功名利祿,都會灰飛煙滅。宇宙間最牛逼的東西只有一個,那就是:時光。萬物都讓它玩弄著,導演出一幕幕天差地別的陽光舊事,但我們依然渴望擁有更多的它,渴望這短短的幾十年能留下點什么。
從這個意義上講,歌手們不會是龍套,而是時光選中的主角,他們不是庸俗意義上的戲子,而是生命的使者,給我們留下某些鮮紅,翠綠,明亮,黯淡的痕跡,讓我們的生活隨時充滿紀念,讓我們能夠回到從前,意淫著打敗衰老,哪怕這只是善意的自欺欺人而已。
我們能夠感受到的這個世界,無數的大戲不斷串場,翻卷,無數蒙太奇穿梭著,跳躍著,組成繁雜而紛亂的現實。我不能把握太多,所以更加珍惜今天的每一個瞬間。在很久以后,當我再次聽到鄧麗君,童年就會浮現眼前,溫馨淺淡,安寧平和;而更多人如果再次聽到“笑臉”,九十年代的青春就會回到他們身邊,讓他們明白,歲月飛逝,名角億萬,一切都會過去,而留下的,只是落幕時那倏忽而逝的一點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