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其鋼：音樂詩人的獨自行吟

陳其鋼簡介

出生于上海一個藝術家庭，自幼接受音樂教育。1973年畢業(yè)于中央音樂學院附中單簧管專業(yè)，1983年以全優(yōu)成績畢業(yè)于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1984年赴法，得到二十世紀音樂大師梅西安〔Olivier Messiaen〕的賞識，破例納為關門弟子。他是當今少數(shù)幾個在世界音樂舞臺上極為活躍的中國作曲家之一。十余年來，他的作品榮獲了多項國際大獎。近年來，陳其鋼對中國傳統(tǒng)音樂表現(xiàn)出越來越多的興趣，并與張藝謀、中央芭蕾舞團合作創(chuàng)作了芭蕾舞劇《大紅燈籠高高掛》。專輯《蝶戀花》被世界權威的古典音樂雜志《留聲機》評選為本月全球十佳古典音樂唱片，成為首位獲得此項殊榮的華人作曲家。

第一次聽到陳其鋼的《蝶戀花》的時候，音箱里傳出來的是音樂混和著花腔女高音再混和著京劇女旦的韻白，心里想著這應該是一個很妖的男人吧，居然可以寫出這樣的音樂，是妖冶，是香艷，也是凄厲和憂傷。專輯的文案上寫著，這是作曲家對于一個女人的一生的描述，九個樂章分別是女人一輩子當中的9個階段。對于女人，陳其鋼用了9個形容詞，純潔，羞澀，放蕩，敏感，溫柔，嫉妒，多愁善感，歇斯底里以及情欲——看過聽過之后不免有些驚愕，女人的好，女人的壞，居然都如此輕而易舉地被概括了，女人的一輩子，就在這樣的樂章里被串連起來。

突然想起來，在中國的文學傳統(tǒng)里面，偉大的詩人和詞人們都是熱衷于寫女人的——雖然很少有寫詩的女人，但是中國古典文學卻始終保留著最柔軟的一個屬于女人的角落。那么，這個寫著現(xiàn)代音樂的作曲家陳其鋼的身上，或許還有著這樣的一種古典詩人的氣質(zhì)。

聽著聽著，便想起海德格爾的話：人，要詩意地活著。

我只想堅持自己

1983年，陳其鋼從中央音樂學院畢業(yè)，他考取了教育部的出國研究生，次年便遠赴法國繼續(xù)深造。20年后的一天，和他坐在音樂學院的一個小小的休息室里面聊天，陳其鋼說，那是他很早就想好了的決定。可是在20年前，去西方學習音樂，這對今天的音樂學院學生來講可能很輕易的事情，當時卻顯得異常艱難。每年，可以公費出國的留學名額只有1個。為此，陳其鋼準備了很久，他整整比別人多準備了2年的時間。在人生的每個階段，陳其鋼說他都會給自己想好一個至少關于未來兩年的計劃。有的人永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甚至，自己的明天要做什么，陳其鋼應該就是吧。

到了巴黎之后，陳其鋼找到了20世紀的西方音樂大師梅西安，這個從東方遠道而來的年輕人身上的才華和堅持吸引了享有盛名的音樂老人。在別人認識到陳其鋼的才華之前，他就已經(jīng)這樣說過，“這些作品表現(xiàn)出一種真正的創(chuàng)造和極高的才能，以及中國人的思維方式與歐洲音樂構(gòu)思的完美融合?！睂τ陉惼滗搧碚f，這是極其貼切又極其贊賞的評價，于是，中國人陳其鋼便成了當代音樂大師梅西安在晚年的關門弟子。

陳其鋼說，自己是個很自我的人，正是自我，讓他一直堅持著自己的音樂，自己的表達方式——而這種自我，看起來是格外的詩意。他要用自己的方式說話，從東方到西方，一直以來嚴格的學院教育始終沒有束縛住陳其鋼的音樂自由。在西方，他并沒有追尋著西方古典音樂的蹤跡向前，而是決定走先鋒派的路線，開辟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然后在音樂里探索著深埋在自己內(nèi)心的表達方式。他始終堅持自己的個性，用最精致的手段，創(chuàng)造最精美的形式，表達最直接的內(nèi)心感覺——而這似乎正是中國的老莊哲學中的藝術本體論和西方唯美主義的自律論的自然結(jié)合。

遠離讓我更接近她

在陳其鋼的音樂里，有太多的中國傳統(tǒng)元素被自如地運用在以先鋒的外衣包裹著的現(xiàn)代音樂里，成為一種精神脈絡似的情節(jié)。

譬如《蝶戀花》里面大量的京劇韻白的運用，在造成聽覺上的突兀的同時，卻又顯得非常貼合傳統(tǒng)東方女性骨子里面所特有的氣質(zhì)，很是絕妙。那種極其敏感，抑揚頓挫，委婉纏綿的聲音，傳達著那種屬于東方女子獨有的嫵媚、性感和生命力。

在收錄進這張專輯里的另外兩首作品中，也有大量的中國元素出現(xiàn)。《五行》的名字和靈感本身就來自中國傳統(tǒng)文化，作為中國古代最具有象征主義色彩的學說，它起源于中國先民心靈中的生命體驗，涵蓋萬物的金木水火土這五個自然界一切元素的基本形態(tài)，是古人體驗世界的本源。陳其鋼便試圖從這個本源出發(fā)，表達著屬于這個世界的相生相克卻生生不息的循環(huán)往復，在對自然的抒情中用他自己的方式體悟生命。而至于《逝去的時光》，更是以中國古曲“梅花三弄”作為主題，耳熟能詳?shù)闹袊駱吩陉惼滗摰那擅畹闹匦陆庾x之后，具有了另外一種超越時空的感染力。

陳其鋼說，在他那里，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遠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簡單算術。或許，那應該是一種復雜的情結(jié)與情結(jié)交融的過程，20年前被西方音樂所召喚，然而在進入西方音樂的過程中，又驀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東方人的精神里面抹煞不了的情結(jié)。所以陳其鋼說，有時候想來，正是遠離才會讓他感覺到對于傳統(tǒng)文化和傳統(tǒng)精神的更加接近。在面對西方社會和西方的音樂的時候，陳其鋼突然找到了一些原來就屬于自己的東西，那些在西方人眼睛里的充滿了神秘和好奇的東方元素，它們其實本來就深藏于自己的骨子里面的。

有人說，鄉(xiāng)愁鄉(xiāng)愁，正是離開了家鄉(xiāng)才會有的憂愁。那么也許這句話在陳其鋼的音樂里面也被印證了。聽完他的音樂的時候，突然想起來也許一切就像他自己概括的那樣吧，他是一棵移植到法國多年的“中國樹”——不只是傳統(tǒng)元素的運用，更是中國傳統(tǒng)文人音樂中的印記，那種惆悵，那種憂傷，那種懷念，都在他的音樂里面汩汩流淌。

追憶似水年華

陳其鋼說，在他看來過去的歲月總是最美好的，經(jīng)過了記憶沉淀的東西，再回味起來的時候，總是充滿留戀。這樣的感覺聽起來就像普魯斯特，總是在瑣碎的回憶里體驗快樂。譬如從前的兩張電影票和一場錯過的電影也會有它的美妙——那是在兒時的北京城，陳其鋼跟姐姐兩個人揣著電影票樂顛顛地跑去看電影，卻被告知沒有電影放了。曾經(jīng)屬于一個孩子的無比的失落現(xiàn)在想起來卻也涂上了一層美好，時間總是替我們過濾掉了很多不快樂，徒留下幸福在回憶里。

正因為這樣，就有了大提琴協(xié)奏曲《逝去的時光》。聽過整張專輯之后，居然還是藏在中間的《逝去的時光》帶來了最多的感動和最大的震撼。也難怪，因為陳其鋼說，“這是我所有作品中最有感而發(fā)的一首。”樂曲以古曲“梅花三弄”為主題，一開始，讓人聯(lián)想到在暗夜里的凄涼和寂寞中，一縷清新的印象，沉思地、愛戀地回到曾經(jīng)的往昔。往事在記憶里遠了，然而回憶卻在音樂里近了。所有的絢爛和壯美最終變成了逝去的傷感，卻可以在歷史的長河里永恒。

回憶起創(chuàng)作過程，陳其鋼說，“這個作品和我的個人生活經(jīng)歷有關，是一段特定的生活給我的一個沖動，而一旦沖動過去，許多美好的東西也過去了。這個作品是從這兒來的，但作品最后所表現(xiàn)出來的東西要比前面那個世界寬泛。這就是寫作者與最終作品結(jié)果之間的差異。實際上，所有的結(jié)果不管是好的壞的或痛苦的，都是美好的。而且這個作品不僅是一個人的歷史，還可以想到整個世界的歷史，它表達著對于一個時代逝去的一種遺憾。今天我們擁有科技帶來的一切便利，但和我們過去那個什么也沒有的年代比，從前的那種寧靜再也找不回來了——自然給予的美好被現(xiàn)代文明遮蓋了。”

聽陳其鋼的音樂，在音符和旋律的背后，似乎還藏匿著更多的屬于作曲家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就像問陳其鋼為什么他的音樂聽起來都帶著一點凄涼的基調(diào)，他笑著說也許這也是他為人的一個基調(diào)。一直記得陳其鋼說自己是個極其靦腆的人，20多年前在中央音樂學院念書的時候走路都喜歡溜邊的年輕人，卻可以在沉浸音樂中的時候立刻飛揚起來，甚至會有一點點的自戀和狂妄——這就是陳其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