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屏
鄂西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一次山歌民歌對抗賽。恩施自治州是世界優秀民歌《龍船調》的故鄉。
傳說北方有一首民歌
只有黃河的肺活量能歌唱
從青海到黃海
風 也聽見
沙 也聽見
——余光中(臺灣)
8月29日與30日的夜晚,傳說中只有黃河的肺活量才能唱響的歌聲響徹北京展覽館劇場,為期兩天的“天籟之音——中國原生態民歌演唱會”在這里舉行。在演唱會上放歌的民歌手們,都是從山西左權縣趕來的,他們剛剛參加了在那里舉行的2004年“第二屆中國南北民歌擂臺賽”。按說,賽后他們本該各自回家了,可是評委們都覺得可惜,這么多原生態歌手都已經“走到了家門口”了,該到北京去演一場。所以,當現場拍攝資料片的秦合百川影視機構提出接他們到北京去演出的建議時,大家一致贊成。這樣,民歌手們在汽車上顛簸了13個小時,28日晚上到達北京。
不可思議的“天籟之音”
說這些民歌手們是“原生態歌手”,是指這些農民、牧民、漁民們,從尚在髫齡的孩童到古稀老人,沒有一位接受過所謂的正規音樂訓練。他們一律穿戴特色鮮明的民族服飾、用民族語言或方言演唱、不要伴奏。
在當今城市中,這是一種聽來頗為生疏的歌聲。它聽起來更像是一種直著嗓子的喊叫。他們的嗓子之尖,輕輕松松就可以沖破帕瓦羅蒂的High C,甚至到達High A。當他們唱歌的時候,不想受任何束縛,也不想做任何修飾,只想直抒胸臆。
他們沒有伴舞,只有歌手之間簡單的動作配合;基本沒有伴奏,如果有一把馬頭琴或是鼓,樂師或鼓手與歌手間一唱一和,極為默契;最奇妙的,是他們在無伴奏合唱時,不會先用音笛定個音,也不會有人先起一個調,聲音自然而然就從各人的喉嚨中發出,匯成和諧美妙的音調。用這場音樂會的主持人、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田青的話說,“音樂就在他們心中”。
民歌中也會有非常復雜的技術。比如蒙古人寶力道為自己的學生達瓦桑布伴唱蒙古著名長調潮爾宴歌《圣主成吉思汗》。
這首歌共有四個人參加演出。馬頭琴師、長調歌手、一男一女兩位伴唱。當帶著淡淡哀傷的長調旋律響起來以后,寶力道的伴唱開始了。那是一種持續不斷的低沉顫音。這聲音之渾厚震顫,用一名觀眾的話來形容,“覺得是一個排的人在演唱”。這聲音,即使是站在舞臺最遠的席位處也能持續不斷地感受到,仿佛是蒙古草原上,一浪接一浪的碧草向舞臺外涌出。這是蒙古族一種特有的合唱方式,叫作“潮爾”。
蒙古族還有另一種合唱,叫作“呼麥”。“呼麥”要求歌手一個人同時發出兩個聲部,聲帶處用氣息的沖擊發出低音聲部,同時通過調節口腔共鳴,唱出清亮而具有金屬質感的高音聲部。你即使再瞪大眼睛,也不知這種聲音是怎么出來的。一個人演唱仿佛成了兩個人,兩個人就是一個合唱團。
在兩個夜晚的演出中,你還可以聽到音域寬廣、旋律起伏劇烈的彝族“海菜腔”;世界罕見的多聲部、無指揮、無伴奏的民間合唱形式侗族大歌;在男聲主旋律基礎上即興加入和諧的高八度女聲伴唱的臺灣阿美族合唱……一位現場的觀眾曾對記者這樣描述她的感受:你無法猜想,下一首聽到的民歌有多么不可思議。這樣的歌,恐怕是一生也聽不到幾次,她說,她真怕以后再也聽不到這種“天籟”了。
正在消逝的歷史
北京展覽館劇場有兩千七百個座位,大約坐了有四分之三的觀眾。而這兩場演出的所有演出票,都是免費派送的。為方便市民領取門票,主辦方聯系了全北京20多個票務點義務協辦。主辦方之一秦合百川影視機構總經理甘向群在演出前一天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如果不是因為工體開價有些高,他們甚至還想去工體舉辦零票價的演出。
他們不想拿這些民歌手去賺錢,雖然他們的心里明白這些民歌手都是無價之寶。事實上,現在也沒有到這些民歌手能賺錢的時候。他們只是想能夠讓更多的人來共同分享——能夠發出這些美妙聲音的人正在老去,這些聲音隨著時間的流逝在日漸微弱。
在北展的演出中,年齡最大的歌手夏文斌已72歲。他是位漁民,與他的四位親弟弟演唱“點水號子”與“起網號子”。五位平均年齡在62歲以上的老人身著紅色馬甲、肥大的藍色長褲,一聲刺透劇場天頂沖向星空的“起網嘍”,喊得領唱老人脖頸處青筋暴起。然而夏文斌決不接受將他們形體表演冠名為“舞蹈”:“那就是我們打魚的樣子”。
廣西百色地區的小歌手黃維慧今年只有13歲,她和14歲的搭檔蘭曉佳讓評委看到了民歌活態傳承的希望,然而黃維慧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她的同學聽來,“民歌很枯燥”,盡管她的同學也都是壯族,盡管她們的民歌歌唱的是自己民族的光榮與驕傲,然而現在她們甚至不愿在平時穿著屬于自己民族的服裝,“那樣看起來好別扭”。
在2000年開始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組織的“保護中國少數民族民歌行動”中,考察組行程兩萬多公里尋訪到235位歌手,其中青海與甘肅兩地91位民間歌手中35%的年齡在50歲以上,在廣西地區尋訪到的67位歌手中這個比例超過50%。
2001年考察組在甘肅肅南縣前期考察時見到了裕固族歌手妥月玉,次年去實地采錄時,老人已經離世。她的子女告訴考察組,老人在去世前經常念叨“考察組怎么還不來錄音啊”。上世紀90年代民歌搜集中還能聽到20多位歌手吟唱瑤族文學史上一部重要的鼓歌《杠帕眾》,在2001年4月考察組再去當地尋訪時,只有七位古稀老人還能吟唱這部作品了。而這正是今天大多數民歌的生存狀態。
遠古的流行音樂
來自臺灣阿美族馬蘭部落的林正春,是當地一所中學的地理老師,率領三男三女六位老人組成的“巴奈合唱團”在臺上獻唱。1996年美國亞特蘭大奧運會宣傳短片中“阿咿呀咿呀努那……”那一串只有虛詞的高亢男聲正是阿美族老人郭英勇的原聲錄制。自亞特蘭大奧運會后,這首普通的阿美民謠《老人飲酒歡樂歌》作為“World Music”而成為一首時尚歌曲,“族里的年輕人都學會了這首古老的民謠”。
記者曾經問過一位阿美族歌手:那里即興加入的女聲伴唱是怎么一個調?我能學學嗎?阿美族老人笑道:我們一次就一個調,下次唱就不同了,你怎么學?
這就是這種民歌的美妙之處。隨心所欲,唱至盡興。這也是這樣的歌能夠流傳千百年生命力綿延不絕的原因。文化部民族民間文藝發展中心主任李松說,民歌就是最早的“流行音樂”。“現在一首流行歌曲能傳唱五十年就能算是經典。而一首民歌通常一傳就是幾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