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河

郭　防

那是一條素面朝天的河，它東西橫穿于村莊南洼的沃野上，日夜不停地從村前靜靜流過，沒有人知道它確切的名字，我只能叫它鄉河。

記得詞作家喬羽在一首歌詞里深情地寫道：“哪個戰士的家鄉不曾有一條讓他記憶親切的河?！笔前?喬老先生把他對戰士的那份理解深情地寫進了歌詞，讓戰士對家鄉的那份真摯情感流淌在鄉河上。當我有一天背起背包告別父母成為戰士的時候，驀然回首，鄉河，已成為我溫馨回憶里一道揮之不去的風景，無論在繁重的訓練還是在學習的間隙，想起了家鄉，就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條讓我魂牽夢繞的鄉河。

鄉河不寬，兩岸長滿了郁郁蔥蔥的垂柳，倒垂的枝條柔軟細長，隨風舞擺。水也不深，扎一個猛子能摳上一把黑沙或摸出一只蚌來。鄉河里長有蘆葦，成為野鴨和野鳥們棲息的天堂。蘆葦飄絮的日子，風從河面吹過，整個田野彌漫在沸沸揚揚的葦絮里，頗有詩意。河從茂密的柳叢中走出，一路潺潺而來，河的兩邊是一溜一溜的田野。一條河流淌在這樣的境地里，大多數時候相伴它的是裊裊的炊煙，無名鳥雀的啼鳴，還有輪回的花開花落以及農人富有情趣的吆喝和說笑。

鄉河是美麗的。開春時節，河水在一夜之間漫上來，鄉河里總是滿滿蕩蕩地溢滿了水，輕輕一淌，兩岸的楊柳綠了，野草活了，魚蝦歡跳了。清凌凌的水映著綠盈盈的柳條，綠盈盈的柳條拂摸著清凌凌的水，一夜之間，河豐盈起來，潤朗起來，村民用它洗衣、淘米、澆菜、灌田……孩子們常常趁大人不注意的時候，泥鰍般一個猛子扎到水里，一憋氣在水下游去老遠，然后吹著氣泡浮出水面。我也曾和我的伙伴們縫制撈網，捕撈鄉河里驚恐失措的魚蝦，成為煤油燈下餐桌上的美味佳肴。那時節，河實在太美麗了。按說，這樣美麗的河應該有幾個美麗的傳說，可惜，沒有，我常常站在河邊兀自猜想，我的鄉河不屑于這種粉飾，最終用它滔滔的水流將它們一點一滴地覆蓋湮滅。

這就是我的鄉河，它給我的童年平添了無窮樂趣，也留下了美好回憶。以后的日子，伴隨著我年齡的漸漸成長，鄉河也發生著悄悄的變化。終于，在一年的春天，鄉河失去了它美麗的容顏。

事情的發生似乎是在一夜之間進行的。我清楚地記得是在一天清晨，天還沒有完全放亮，但是滿村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和水桶相碰擊的“咣當”聲，伴著牲口的叫聲和車拉水桶的響聲，全村人幾乎傾巢出動，一窩蜂地涌上河岸，鄉河兩岸擠滿了搶水的人。原來，持續幾年的干旱，使得家鄉周圍的幾條河溝大都干枯，大家都把目光盯向了鄉河。鄉河，成為家鄉惟一的一條水源，它忍辱負重地日夜供應著村民灌地、澆菜，鄉河的水面開始漸漸下降，盡管它沒有以前豐滿，但是，它仍以不息的熱情日夜西流，為村民提供清澈的甘泉。荏續幾個月的持續干旱之后，田野開始干裂，禾苗開始枯萎。村民們眼睛里冒著，火，直勾勾地把目光盯向了鄉河，開始用人力挑水澆灌，然后用車拉水澆灌，最后用機器泵水澆灌，鄉河終于開始變得體力不支，漸露虛容，就像一個過量失血的人再不堪忍受往外抽血一樣，鄉河實在是太累了，它極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以便積儲更多的河水。但是，沒有，從村民焦急的眼神中完全可以讀出他們的莊稼更需要水，更需要鄉河。終于有一天，在村民們突然發現鄉河的河水開始減少，而他們的莊稼卻像嗷嗷待哺的孩子急需用水澆灌時，原先那種有秩序的運水方式開始失序，人們開始爭先恐后地擁到鄉河搶水。

岸邊上站滿了人，能夠上水的地方就那么幾處，每一處都排起了長長的車隊。有幾臺抽水機歡快地叫著，碗口粗的管子伸向河心，抽出的水“咕咕”流向岸兩邊的田地，流向車載的水桶。村民吆喝著牲口，開始用車往遠處的田野拉水澆地。河面眼看著一寸寸地下降，到了傍晚，已隱隱露出河床，能看見草魚在水底下游動，但是，鄉河還在頑強地堅持著，有幾處地泉“咕咕”地泛著白浪，像一個勞累的人在不停地喘息，又像鄉河在傷心地哭泣，冒出的地下水艱難地供著抽水機的吸管。河堤露出來了!河床露出來了!河堤下布滿了網狀的柳樹根，錯綜復雜；河床上白花花地隔淺了一層河魚，隨著漸漸變淺的河水的緩緩流動，缺氧的河魚開始不安分地活蹦亂跳，夕陽下鱗光四射，甚為誘人。村民們開始下河撿魚。沒水的鄉河開始露出它蘊藏多年的寶藏：柳魚、泥鰍、粘魚、鯽魚、黑魚……滿滿蕩蕩地鋪滿了一河床，原先用以裝水的桶桶罐罐，現在裝滿了河魚。傍晚，村民滿載魚蝦，臉上堆滿笑，興高彩烈地回家了。村子上空頓時飄滿了陣陣魚香，這一晚，家家煤油燈下的餐桌上多了一道美味佳肴……

但是，鄉河，流于了水的鄉河，就像一個抽于了血的巨人一樣倒下了，似乎再也沒有站起來的能力了。一股股的小水流就像蚯蚓一樣蜿蜒地從地下泉眼中緩緩淌出，偶爾匯集成一潭，但很快就被等候在周圍的搶水人舀于丁，然后，它再慢慢地匯聚……以后的日子，我再沒有看見鄉河水滿的時候，我曾站在河邊兀自地猜想，鄉河還會像以前那樣溝滿壕平”、溢滿清波的，但是，這只是我的一廂情愿罷了，傷了元氣的鄉河似乎再也沒有能力恢復它的原來清秀了。鄉河，你真的成了“傷”河啊!

就在這年冬天，一個河水結冰的日子，我依依不舍地告別家鄉，告別鄉河，踏上了從軍的路程。走的頭一天，我騎車從鄉武裝部回村，路過鄉河，我下車來到河邊，一身戎裝的我，靜靜地看著薄冰下緩緩流淌的小溪，兀自想了許多、許多……鄉河，你什么時候能圓我對你期盼的綠色夢呢?

以后的日子，鄉河承載著我對家鄉的思念，寄托著我對之期盼的綠色夢想，把家鄉的故事時而放大，時而放小，鏗鏘著我軍旅生活的每一步。每一次探親回家，我總是迫不急待地來到鄉河岸邊，在柳條拂面的河道上來來回回走上幾趟，訴說多年離別的苦衷，或是站在河邊，呆呆地看，呆呆地夢想……大概是在我從軍的第六個年頭的夏天吧，我休假回老家。一天清晨，伴著徐徐東升的朝陽，我信步來到鄉河。未到岸邊，遠遠就聽見河水“嘩嘩”的流淌聲，強勁有力，清脆悅耳，但見兩岸楊柳翠綠，隨風搖擺，生機盎然。站在岸邊，鄉河的變化令我眼睛一亮，盡管河水不是很深，但幽幽見底?！皢柷牡们迦缭S，為有源頭活水來”，鄉河，正在從以前的“傷痕”中慢慢復蘇，這是家鄉近幾年生態環境改善的結果，多年前對之期盼的那個“綠色”夢想實現了，我為之感到由衷的欣慰。此時朝陽四射，露珠剔透，楊柳叢中，鳥兒翠鳴，鄉河“嘩嘩”流淌。

鄉河，也許歲月的滄桑洗盡了一身的鉛華，才顯示出你別具一格的分量與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