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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心修羅

2004-12-31 00:00:00
花雨 2004年7期

請不要購買任何熊貓制品,當購買停止,殺戮也會停止。

霍小玉什么都好,乖巧聽話,學習好。

一個孩子,這樣似乎已經完美。

但是小玉卻少一樣東西,致使一切完美更似悲劇。

她沒有健康。十六的小玉不幸有先天性心臟病,二年前昏倒一次后,情況越來越糟,如今,她已像玻璃房子里的花朵,遠看是好好的,走近了,卻一口氣都能吹倒她。

小玉需要一顆心臟。

馮紫釵笑道:“不如我給你一顆心吧,他們都說我三心二意的。”

馮紫釵之異形異狀令人側目。手指上一點黃,說是抽煙熏的;將校服改瘦,全校一個樣子的校服,她穿上曲線玲瓏;又有一次喝醉將男同學頭打破。

一般十六少女,多如小玉,稚嫩又失卻孩童的可愛,不上不下尷尬地處于發展中狀態。馮紫釵卻已長腿細腰,如鶴立雞群。

因為鶴立雞群,所以不受歡迎,沒有哪只雞喜歡同鶴在一起,根本是不同的生物嘛。

馮紫釵挺胸抬頭地自操場上走過,男生女生都為之側目,不管他們心里怎么想,嘴里說的都是詆毀之言,女生是因為妒忌,男生是不好意思表達對女孩子的向往。

課間時,霍小玉同馮紫釵都經常靠在墻角,一個沒人玩,一個不能玩。

如果時間與機遇恰當,最不可能的兩個人也會成為朋友。

紫釵問小玉:“不去玩?”

小玉笑笑,溫柔地不出聲。

紫釵等她問:“你呢?”小玉卻沒有問,所以紫釵自己說:“我怕曬黑。”

小玉莞爾,紫釵也笑了,但還是不肯承認沒人同她玩。

同紫釵玩的,都是些年紀略大一點的街上的男孩子。

同小玉玩的,只得一個鄰居家的大哥。

兩人多少有些共同點,都同年紀大一點的異性玩得來,大約是因為男孩子懂事一點,所以,要年紀大點才有耐心哄小女生,才懂得哄小女生。

但紫釵的玩伴同小玉的玩伴是完全不同的。

紫釵同小玉講:“有次大家一起喝醉了在街上全體找不到家,就一直轉一直轉,直到天亮。”

小玉張口結舌,臨家哥哥送她書看的事不值一提了。小玉暗暗羨慕著紫釵,要是她健康,要干什么?當然是用來玩樂用來醉酒用來胡鬧,用來做馮紫釵比較劃算!

玩過笑過輕狂過放肆過。

把健康拿來學習,就沒什么希奇了。

小玉常想:“讓我做紫釵一天也好啊。”

到高二時,紫釵與小玉同時失學。

紫釵母親有病,家境一天比一天窘迫,不可能供紫釵繼續讀下去,不如早作別的打算,紫釵于是失學。

小玉的身體不好,在學校又暈過幾次,家人不能再冒著早上送她出去,不知晚上能否見到她的風險繼續讓她讀書。

紫釵做過售貨員、酒店服務員、打字員,賣過各種各樣的東西,漸漸明白,無論如何工作,這些工作不能讓她過上她渴望的生活。

開始她還去看過小玉,小玉的父母看著濃妝的紫釵嚇得目瞪口呆,因為紫釵是小玉惟一的朋友,才沒被小玉的父母趕出門去。

紫釵坐下,一只手習慣性地去兜里摸煙,被小玉的一個微笑提醒,將煙與打火機放了回去,然后笑,“你還好嗎?”

小玉溫和地說:“就快好了,快了。”

小玉的聲音出奇的溫柔,紫釵極為聰明,知道她指的是什么,當下臉色難看起來。

小玉問:“你呢?”

紫釵嘴角翹起一邊,苦笑,問:“記得有一句話叫‘苦海無邊’嗎?”

小玉答:“下一句是‘回頭是岸’。”

紫釵笑,“狗屁!下半句是狗屁。怎么回頭?難道一回頭,再鉆回媽媽肚子里去?”

小玉微笑著,溫柔地勸她:“紫釵,你有那么長的人生,應該快樂。”

紫釵拍拍她手,“人生只要好,不用長。”

小玉嘆氣,“我是這樣安慰自己的,你不用。”

紫釵想到小玉或許看不到當年的第一場雪,也深覺自己的牢騷很是不該。不過,要她對那樣的生活表示滿足,是很困難的一件事。

紫釵不滿足,所以覺得生活困苦。

于是,去酒吧陪酒。

母親可以買得起藥,看得起醫生,生活似乎正在轉好,如果紫釵不是要求更多的話,應該可以幸福快樂了。

但紫釵發現金錢不能讓她得到幸福,于是吃藥,于是與人同居,于是將自己賣了又賣,因為已打破所有禁忌,干脆毫無顧忌地享受生命。

可是快樂這東西,像糖,只有偶爾吃才覺得香甜,如果每天吃,絲毫不覺可貴,并且會壞了牙齒。

追求快樂的人,不會快樂。

紫釵不快樂。

因為這樣墮落,不知怎么面對純真的小玉,所以再沒去看過小玉。

但他總會回家看看女兒,有時晚飯過后回來不過同女兒聊十五分鐘,立刻又被一個電話叫走,然后徹夜不歸。小玉什么都不缺,完美的生命,只是太短。

小玉的媽媽黃裳,小有名氣的心血管專家,諷刺的是,救不了自己的女兒。

一次診治病人時,那病人忽然問:“聽說你女兒也有心臟病?”

黃裳黯然。

病人問:“怎么會?黃醫生這樣好醫術,聽講黃醫生做過換心手術?”

黃裳勉強地說道:“合適的心臟不好找。”

那病人道:“我手下有幾百個民工,明天,我讓他們都來檢查,都讓他們寫個捐獻心臟的什么書。”

黃裳不禁微笑,“那可謝謝你了,不過合適的心臟是很難找的。”

那病人道:“也許真有湊巧,這些個民工,不定哪天就出事。呸呸呸,出事也不在我的工地出事。”

黃裳再笑。

霍青的工程中一個五十億的標段正在招標,評標工作已經完成,預中標單位正等待簽訂施工合同。

傍晚時,有人按門鈴,黃裳警覺地問:“找誰?”

來人說:“找黃醫生。”

黃裳放心開門,前些日子,有人找霍總指揮,黃裳開門后,那人放下一個手提箱轉身就走,要不是黃裳威脅要報警,那人還不肯回來打開箱子給黃裳看那一箱子成捆的人民幣。

找黃裳,大約是沒問題。

打開門,黃裳認識,是那個要手下捐心臟的病人,那人笑道:“黃醫生還記得我嗎?我姓張,張升,特地來謝謝黃醫生妙手回春。”

黃裳引他進屋,“不要客氣,請進請進。”

張升進屋的第一句話是:“霍總指揮快回來了吧?”

黃裳愣了一下:“你認識他?”

張升笑,“我不認識他,但是有人托我帶件東西給他。”

黃裳立刻沉下臉來,“張先生,有公事請去他的辦公室。”

張升道:“這件事在辦公室不好辦,不過你放心,我帶來的東西,只是請霍指揮看一眼。”

黃裳想了想,只是看一眼,既然不是行賄的,大約還不妨。

此時,霍青也推門進來,看見家里有人,有點意外,“這位是?”

張升站起來笑道:“我是黃醫生的病人。”

霍青立刻道:“啊,請坐請坐,你們聊,你們聊,我進去一下。”

張升道:“請等一下,我有東西請霍指揮看一眼。”

霍青奇怪地看黃裳,黃裳攤攤手,表示自己一無所知,出于禮貌,他站在那兒等。

張升從包里拿出一個暖水瓶似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霍青同黃裳忍不住上前兩步。

張升慢慢從保溫瓶里取出一個玻璃容器,一拿出來立刻結了一層霧,張升伸手抹去霧氣,霍青同黃裳看見里面一個肉紅色的東西,只有拳頭大,正在緩緩博動。

霍青倒吸一口氣,手里的包撲地落到地上,他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幾步,嘴里喃喃地道:“不!不!”不可能!噩夢吧?那人手里拿著的,竟是一顆正在跳動的心臟。

黃裳也詫異,不過她是醫生,聯想不像霍青那么豐富,看見心臟只是想:啊,保存方法正確,心臟離體存活。

而霍青在那一瞬間,想到的是:魔鬼!731!活體解剖!差些沒想象出被活生生扯出心臟的人在狂叫。

只有黃裳尚能出聲,問道:“張先生,這是什么意思?”

張升微微一笑,“兩位放心,這個東西同兇殺案沒有關系,這只是從合法途徑得到的一顆可用于移植的心臟,當然,這不是給令嬡的。霍指揮,我想你一定知道陳正明吧?這是陳先生要我拿來給您看的,目的,是證明我們辦得到,因為時間的關系,我們還沒找到與您女兒體質相匹配的心臟,但是,這只是個時間問題。只要陳先生的公司中標,半年之內,我們一定可以找到那顆心。霍總指揮,陳先生的公司在競標中排第二,讓他中標,應該不是很難的事。沒有人會受損失,至于公平,天底下哪有公平的事,如果有,您的女兒也不會在十六歲就面臨生死考驗,霍指揮請想一想。”說完張升就離開。

夫婦兩人對坐,誰也沒想去開燈,也沒人出聲。

半晌,黃裳道:“是真的嗎?”

霍青問:“小玉的病,還能拖多久?”

黃裳道:“半年已是極限。”

霍青問:“移植成功率是多少?”

黃裳道:“最長的,成功后已活了十二年。”

值不值?對一個父親或一個母親來說,讓女兒多活一天,奉獻生命都是值的,他們又有什么選擇呢?

霍青在第二天作出選擇,他將用最大努力爭取女兒最微小的生存希望。

若是你,你會做何選擇?

半年后,小玉在醫院,人已十分虛弱。

霍青守在女兒身邊,有電話,他出去,正是那個陳正明:“霍指揮,下一季的工程款……”

霍青怒火忽地冒上頭頂,他怒罵:“屁工程款!”將電話掛了。

電話又響,霍青接起來,還是陳正明,“總指揮,聽我說,您女兒的事,實際上我們早就找到那個合適的人了,只不過,那個人還活著,不過,你放心,這件事,由我來處理。”

霍青呆住,“什么?你什么意思?”

陳正明笑道:“聽說你女兒已入院,你放心,不會誤事,請馬上開始準備手術,明天,我的禮物一定會送到。”

霍青不知所措,陳正明的意思,是要殺人嗎?

殺人?!

霍青從沒想過有一天,他會參與到一件謀殺案中去,但是,現在,他成了買兇殺人的人,他要不要做這筆買賣?

霍青想起那個公益廣告,“請不要購買任何熊貓制品,當購買停止,殺戮也會停止。”這句話就像對他說,只要他說一聲不,不,我不要了,一場兇殺案就會停止。霍青的手按在電話上,他要說不嗎?

從門口,霍青看見自己蒼白的女兒,誰能理解父母見到兒女受苦時的心情,傷害加在自己身上,還可以從容忍受,加諸于最心愛的女兒,如果此時有魔鬼來要求霍青的靈魂,霍青會賣給他。

霍青在那一刻,決定將靈魂賣給魔鬼,他沉默地,對整件事沒加阻止。

霍青立刻通知黃裳:“準備手術,心臟明天就到。”

黃裳詫異:“這么快?找到了?”不能相信,她以為小玉會死,想不到居然還有一線生機。她知道心臟的來源,小玉的生存,意味著霍青的沉淪,所以她高興不起來。

霍青在手術室外,想起那天傍晚,那個姓張的,手里的玻璃器皿里,那顆勃勃跳動的心臟,像有獨立生命一樣,那情形真是恐怖。

現在,他女兒的身體里就要被安上一個這樣的,不知取自什么人的身體里的,活潑潑的一顆心。

這顆心的主人是誰?什么樣?為什么會死于非命?是不是霍青殺了他?那顆心有否帶著不甘與仇恨?

照說一個父親在手術室外等著女兒的手術消息,是絕不會在這樣緊張的關頭睡著的,但是不知是因為霍青連日工作太累,還是因內疚而心力憔悴,又或者,有什么我們所不知道的神秘的力量,令霍青沉沉睡去。

經過一個隧道似的長長的陰濕的路,霍青看見剛下過雨,陰濕的石頭地面上長著一斑斑的青苔,有兩個小女孩兒正在玩,稚嫩的聲音在唱:“馬蘭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那聲音好熟悉,霍青緊走幾步過去,果然,正在唱歌的正是小玉,只不過小玉只有七八歲的樣子,霍青詫異地叫:“小玉!”小玉沒有抬頭,繼續唱著她的歌,霍青驚叫:“小玉!”小玉好像聽不到他的聲音,毫無表情地玩著。

噩夢!一定是噩夢,霍青清楚地知道小玉正在手術室里,那么,這一定是噩夢,可是霍青在噩夢里卻無能為力,他清楚地看著經歷著自己的夢境,不能醒來。

霍青正要動手去拉小玉,小玉旁邊的女孩子卻忽然抬起頭,向著霍青露出一個詭異的笑臉。

霍青的心臟狂跳起來,這個女孩子,他認識,他只是想不起來了,他一定認識這個女孩子,她是誰?她為什么同小玉在這里?她為什么能看見他,而小玉不能?她要做什么?她為什么對他那樣笑?

霍青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離開,他耳里聽著那小女孩兒那輕柔的聲音同小玉說:“別走,同我玩,同我玩……”

霍青忽然明白小玉是不能留在這里的,小玉必須回到手術室去,他奮力掙扎,卻看見那女孩兒再次向他微笑,只不過這次的微笑更加怪異,那女孩兒的臉,慢慢起了變化,那不是一個六歲孩子的臉,那是一張成年女子的臉,那張臉長在六歲孩童的身上,分外地詭異。

那張臉,好面熟。

霍青向一座紅磚樓房走去,紅磚墻面,水泥裝飾的門棟,樓里有一股潮濕的味道,霍青不由自主地向地下室走去,在黑暗中有一雙眼睛笑瞇瞇地望著他,他認得這雙眼睛,這雙眼睛就是樓外同他女兒玩的少女的,奇怪的是,樓梯間那么黑,什么也看不到,那雙眼睛卻那樣真切,只能看見一雙眼睛,微笑的眼睛。

霍青進入地下室,室內只有簡單的床,床上躺著一個少女,好似正在熟睡。

兩個男人在低聲說著什么,霍青走過去,聽見——

其中一個說:“放心吧,買貨的人在幾千里外,找不到的。”

另一個問:“怎么運過去呢?”

“飛機呀,這就不用你操心了。”

“這東西怎么上得了飛機?”

“嗤,你知道什么,你不用管,快干吧。”

一個男人戴上手套,在一盆液體里洗手,他洗得很慢,手仿佛在顫抖。

霍青不禁問:“怎么了?你怕什么?”

那男人忽然抬起頭,四處看了看,雙眼恐懼地穿透霍青站立的地方,良久才收回目光。

怎么?霍青恐懼地發現,他在這個世界是不存在的,人們看不到他聽不到他,他仿佛是個鬼魂。

他們將那女子用一塊白布蓋起來,白布中央有一個口,露出少女美麗的胸膛,霍青忽然明白他們要做什么,這是手術?在這種地方做手術?

刀子劃下去,血冒出來,那個醫生用一個奇怪的器具剪開少女的胸骨,再用東西將胸骨撐開,暗紅色的肺,同跳動的心臟露了出來,霍青不是個膽小的人,此時也不愿再看下去,太可怕。但他卻不能移開雙眼,他的眼睛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一直盯著那兩人進行手術。

那個醫生將若干血管與纖維切斷,極端小心地托起一個器官,那器官不斷輕輕地博動,他們取出了一顆心臟,他們取出了一顆活的心臟!

霍青明白了,他尖叫起來:“不不不!”

那尸身上的白布忽然緩緩滑落,床上的少女猛地睜開眼睛,那雙美麗的眼睛盯住霍青,呆呆地盯著,好像要將霍青永遠地釘在她的靈魂里。

然后那少女露出一個詭異的笑臉,她,就是剛才霍青在外面看見的女孩子,她,忽然霍青記起她是誰!她是馮紫釵!

霍青大叫一聲,從噩夢中醒來。

手術還未結束,霍青一頭冷汗,全身無法抑制地發抖。

霍青想:“小玉不會醒了!”

紫釵那輕柔的聲音還在他耳邊:“小玉,別走,跟我玩。”

霍青擦著臉上的汗水,慢慢清醒過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霍青對這件事感到內疚,所以做了噩夢,如此而已。

4

他只是看著他們,希望從他們的表情上得到一點暗示。

黃裳走過來,看見霍青的臉,知道他擔心,先告訴他:“手術很成功,不過,人還沒有脫離危險。”

霍青慢慢坐下去,啊,只是個噩夢,只是個噩夢。

霍青慢慢用手掩住臉,黃裳的聲音略微嘶啞:“沒關系,我們會成功的,小玉會活下去的。”她的手按在霍青肩上,那樣溫暖有力,那雙握手術刀的手,平穩而堅定。

霍青點點頭,手卻不能從臉上拿下來。

小玉,為了小玉,他出賣了自己的靈魂。

手術成功的小玉并沒有像預期的那樣醒來,她一直昏迷,毫無原因地,一直昏迷。

霍青不時地想起那個噩夢,那個小女孩兒輕聲的話:“小玉,不要走,跟我玩。”

他在小玉耳邊輕聲道:“小玉,別離開爸爸媽媽。”

他仿佛看見紫釵那雙詭異的眼睛看過來,輕輕地一笑。

他喃喃道:“紫釵,小玉不知道這件事,不要殺她。你來找我吧。”

他耳邊仿佛聽到笑聲。

忽然間,所有監視儀器嗚嗚作響,霍青跳起來,不知所措地瞪著儀器屏幕,上面指示心跳的波紋忽然變成了一根線,不用醫學知識也知道發生了什么,霍青嚎叫一聲,黃裳同一群醫生沖了進來,眾人忙碌,霍青卻覺大勢已去。

站在門外的霍青,又一次開始無盡等待,坐在手術室外,奇怪的是,霍青又覺得困,這一次霍青清楚地知道,要發生一些事情,他知道,有人要同他說話。

霍青又一次站在濕漉漉的石子路上,路上的青苔長得更濃密,整條路仿佛都是綠色的。霍青站在路中央,輕聲問:“馮紫釵?”

沒人回答,空氣里好像有一種能量在聚來聚去。

霍青說:“放小玉走,我在這里陪你。”

一個少女笑嘻嘻地從門洞里探頭出來,笑嘻嘻地回頭說:“媽,外面有個瘋子,自言自語的。”

一個婦人探身出來,看了半天,說:“哪有人,這孩子。”

少女指著霍青,“就在那里啊!”

婦人眼里有點恐懼,“你這孩子,該不是看見不干凈的東西了吧?快回去,別瞎說。”

少女說:“媽媽,那人找馮紫釵!”

婦人道:“馮紫釵失蹤兩天了,找什么找,找到了還不如沒找到,更揪心!”

少女問:“為什么呀?”

婦人一邊推孩子進去一邊說:“找回來缺心少肺的怎么辦?被人糟蹋了怎么辦?一輩子都完了。她爸媽真可憐啊!”

霍青閉上眼睛,在那空蕩蕩的路上,蹲下身子,抱住頭。

有一個東西碰了霍青的衣襟,霍青慢慢抬頭,看見身前蹲著一個小女孩,天氣好像很冷,女孩兒的頭發上不住地凝結露珠,然后一串串從發梢滴落,女孩沖他笑,“你在哭嗎?”

霍青伸手抹去臉上的淚。

女孩問:“你為什么哭?”

霍青微笑,“沒什么,我沒事。”

女孩兒說:“你難過嗎?”

霍青點點頭。

女孩兒說:“沒有心,就不會難過了,像我,沒有心,就不會難過了。”

霍青瞪大眼,看那女孩兒,女孩兒露出詭異的笑,“你摸摸,我沒有心。”她拉著霍青的手,她那雙細小的手像鐵一樣冰冷像鐵一樣堅硬有力,霍青被她拉著手指觸到她的胸膛,然后摸到一個傷口,霍青的手指從那個傷口滑進去,摸到女孩兒滑膩空蕩的胸膛,那女孩兒是沒有心臟的,霍青開始呼吸急促,他身上的血凍結了一樣,他瞪著那女孩兒,女孩兒笑道:“我就是馮紫釵啊,你把心臟還我吧。”

馮紫釵伸手到他懷里一掏,手收回來時,手里一顆血淋淋的心臟,霍青慘叫,這才感到胸口的疼痛,馮紫釵眼里發出奇異的光,她的手指如同鋼鐵一般緊攥著霍青的心,霍青痛得大叫起來,馮紫釵說:“放心,我會去找你。”

霍青醒來時,那句話好像還在耳邊:“我會去找你。”說不出的陰冷與仇恨。

搶救室里忽然發出一片驚呼聲,然后一個人叫嚷:“醒了醒了!”

病床上的小玉,忽然掙扎一下,睜開眼,黃裳叫一聲:“小玉!”一時百感交集流下淚來。

昏迷這樣久,不知她智力是否受損,又驚又喜的實習醫生忍不住伸出一個指頭問她:“這是幾?”

霍小玉一睜開眼,發現自己在眾人包圍中,十分詫異,并且有點不快,加上身子不舒服,此時見一個不認識的男的,伸著一個手指問自己是幾,不禁怒從心頭起,給他個白眼,“看你那傻B樣!”

該實習醫生目瞪口呆,舉著那根手指不知該放哪好。

黃裳有一瞬間想教訓女兒,但女兒重生的驚喜讓她一時忘記教育女兒的責任,畢竟活下來了,以后教育她的機會有的是,要是立刻死了,也不用教育了。

霍小玉四處打量病房,“還在醫院?我要回家!”

黃裳含淚道:“回家,回家。”

霍青進來,看見小玉已自床上坐起,除面孔有點削瘦蒼白外,別無大礙,不禁過去擁抱女兒。

小玉卻微微向后一閃,一只手將父親推開,笑笑,“爸,我已經十七歲了!”

霍青一呆,才想起來,小玉已十七歲,多年來,小玉纏綿病榻,家人完全忘記她已是個花季少女,一直當她做小孩子,原來,她已經十七歲,活下來,也不會常久守在父母身邊。

小玉對著鏡子,看自己的臉,“好可怕,得去剪剪頭發了。”

夜里,霍青夫婦依舊守在小玉身邊,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白天的疑惑,“小玉說話的樣子,同原來似乎大不相同!”

黃裳點頭,“小玉原來總是詢問商量的口氣,從未這樣命令指揮過。”

黃裳道:“口氣霸道自信,目中無人,不知像誰。”

霍青心一動,不敢再探討下去。

像誰?像那個來探望小玉的,濃妝的馮紫釵。

小玉的那顆心,在她的胸膛里堅強地活潑地跳跳跳,小玉面色漸漸紅潤,一日,小玉照鏡子,“呀,這么胖,這么壯,像村姑一樣,該減肥了。”

嚇得黃裳幾乎沒慘叫出來:“乖女,你撿回一條命,這會兒想起減肥來?”

小玉道:“吃素對心臟一定是有好處的!”

黃裳無可奈何,千方百計做些植物蛋白含量多的食物給小玉吃,小玉終于白皙修長,婷婷玉立起來。

然后開始同黃裳爭取零用,小玉原來要什么有什么,但是沒有零花錢,要什么,全由父母買來,小玉手上沒經過錢。

黃裳詫異,“你要什么?我去買來就是。”

小玉不耐煩,“媽媽,我十七歲了,難道走在路上看見冰激淋,也要回家找媽媽?”

黃裳再次詫異,“你到哪里去?”

小玉倒詫異了,“到哪里去?逛街,去公園,跳舞,我哪里去不得?”

黃裳良久,才明白,一個健康的十七歲少女是不會留在家里陪媽媽的。黃裳一時黯然,以前,夜里出診總是內疚地想到獨自一人在家的小玉,現在不必了,沒有人會在家里等她回去了。

出院第三天,小玉要出去玩,家里雇的特護一呆,“你去哪?去公園?我替你帶件衣服。”

小玉側著頭直瞪她,目光里有股力量讓人自覺矮小,不是她對手,這種充滿控制力的目光是哪來的?小玉原來不是擅長以目光默默暗示自己的需要嗎?什么時候那種默默不出聲的眼神變得讓別人不敢出聲了呢?

小玉微微揚眉,“你替我帶件衣服?”然后聲音又變溫和,“你對我真好,不過,若你允我自己出去,我會更高興。”微笑,語氣里不是沒有一點諷刺的,但總算彬彬有禮。

那特護竟不敢抗議,就由得病后不久的小玉出去胡鬧。

黃裳回家時,霍青正對著年輕的特護大發雷霆:“你瘋了?讓她自己出去!”

那年輕的女子,喃喃不敢出聲,聽見霍青怒道:“我解聘你,我付你這個月的薪水,你馬上走!”

她竟松了口氣,“我正要辭職,我實在不敢做下去。”

黃裳微微高聲:“出了什么事?”

霍青道:“小玉下午出去,到現在還沒回來。”

黃裳詫異:“還沒回來?已經八點了!”

霍青道:“不會出事吧?她身體還那么虛弱!”

黃裳道:“不怕,快二十歲的人,晚上七八點鐘回家,不算太過分。”又安慰那特護:“不要緊,老霍只是一時著急,小玉自己出去玩,同你沒關系。”

那護士道:“不不不,我不做了。”

黃裳問:“為什么?”

護士半晌道:“小玉看人的眼神挺嚇人的。”

黃裳與霍青面面相覷,霍青臉色鐵青,“你這話什么意思?”

護士道:“我本來要陪她一起出去散步,她一聽,就瞪我,嚇得我不敢出聲,她那眼神,陰森森的。”

護士走了。

黃裳看霍青發呆,過去推推霍青,“干什么呢?你真信她,我們從小看到大,什么時候發現小玉有那種特異功能了?”

正說著,門鈴響,黃裳過去按下對講機,“誰?”

小玉說:“我!”

黃裳又問一聲:“誰?”

小玉說:“我,小玉!”

黃裳愣了一下,才將門打開,然后慘叫一聲!

霍青嚇得撲過去,才到門口,也慘叫一聲:“小玉!你,你你你!你的頭發!”

小玉本來留著齊耳短發,因為生病,沒有時間去理,已經長長,現在那長發如稻草般金黃色地戳在小玉頭上,形狀仿佛剛睡醒沒來得及梳理的亂草。

小玉進門來,“弄了一下午頭發,餓了,有吃的嗎?”

霍青氣得已經說不出話來,為了想出幾句能夠正確表達他的心情的語言,他默默無語地回書房去了。

黃裳不得不說幾句:“小玉,你的病還沒完全好,不要到處亂跑。”

小玉道:“媽媽,我一步都沒跑,我是慢慢走去的。成天悶在家里,對身體才不好呢,是不是?”

黃裳悶住。

她想了想,又說:“以后去哪里,同父母說一聲,不然,我們會擔心。”

小玉瞪大眼睛,“為什么?你們兩個去哪,可從來不同我說,難道我還是小孩子嗎?媽媽,如果你們擔心,那么應該改變的是你們,你們應該放松些,把注意力多放在工作上,別盯住我。”

黃裳哭笑不得,她女兒勸她把精力多放在工作上,她張了半天嘴,才問:“你,不是孩子嗎?”

小玉道:“十七歲半,再過六個月,我就有公民權了,你認為我是孩子嗎?你認為我會半年時間‘噗’的一聲長成公民嗎?”

黃裳的感覺是她很吃癟,這些年來,他們很幸運,有小玉這樣聽話的孩子,雖然小玉有病,但是小玉懂事,從不給大人額外的麻煩,現在,健康的小玉,好像一頭充滿力量的公牛,到處碰撞,要得到更大空間更多自由。

黃裳嘆一口,心想:孩子大了,有自己的看法,這是好的。

黃裳換了個商討的口吻:“小玉,你覺得頭發這種顏色真的好看嗎?”

小玉看鏡子,“不好看嗎?也不難看吧?這不就是個流行嗎?流行來了,你不這樣,就像老土,流行過去了,你還這樣,就像老趕。慈禧太后的頭發好不好看?我說好看,可是不能梳那個頭上街。”

黃裳實在忍不住,咬了咬自己的手指,痛,應該不是做夢,真的是從小玉嘴里說出來的這些話。

黃裳坐下來,“小玉,你以前從不這樣說話。”

小玉轉過身,看見黃裳眼里凄惶擔憂的目光,忍不住放軟口氣:“媽,以前你們光為我的病就夠煩的了,我還能說什么?”

黃裳心一酸,淚盈于眶,“小玉,媽媽愛你。”

小玉這次沒有回答“我也是”,她只是默默地將頭靠在黃裳肩上,半晌,小玉才說:“媽媽,好容易才得到的生命,容我放肆一點,我只是想過得快樂些!”

小玉希望,生命多些色彩,希望嘗試過去從未嘗試過的一切。

她希望有一個奇形異狀的十七歲,到了三十歲再這樣打扮,就是下流。

深夜里,從小玉的房間傳來細細的對話:“你口才真好,不過,是不是說得太厲害了?”

另一個人“嗤”一聲,“我哪有這口才,這些分明是你的想法,你不過不敢說!我有什么口才,我媽媽要啰嗦,我不過讓她閉嘴。”

“你知道我的想法?”

“放心,我不會傷害你。”

“我知道,可是,你好像不喜歡我父親。”

沉默了一會兒,那個人說:“我不必喜歡所有人,是不是?”

小玉在鏡前抹一種綠色的眼影,霍青在她身后瞠目結舌,半晌才問:“眼皮上擦的什么?”

小玉笑了,“眼影啊。”

誰想霍青竟暴喝一聲:“馬上擦了!”

猶如一聲炸雷在耳,小玉嚇得一跳,一只手頓時捂住心臟,面色慘白起來。霍青一見小玉變色,也嚇了一跳,當下后悔自己的脾氣,立刻改緩了口氣:“小玉,別擦那種東西,像鬼怪似的。”

小玉那張怯生生的面孔不知為了什么忽然變了,輪廓慢慢松馳,眉梢輕輕上挑,頭微微一側,下巴微微揚起。

那種不屬于小玉這個年紀的姿態,讓霍青一呆,這是他的女兒?這肉體他或許認識,這個肉體里的靈魂,是誰?

如果這是別家的女孩兒,霍青頂多說聲:“輕浮。”可是,這是他的女兒,霍青腦子里冒出來的,是“妖異”!

妖異!

小玉的眼睛里像忽然被注入一股奇異的能量,兩只眸子精光閃閃,亮得可怕地盯住霍青,至使小玉整個面孔都似在發光,那種情形,以“妖異”二字評述亦不過分。

小玉微笑,“不是像,我真的是女鬼。”她的聲音里有金屬與殺伐之聲。

霍青全身發冷,他呆呆地站在那兒。

小玉再次微笑,聲聲低低的細細的,像懸在一根頭發絲上一樣:“我來向你討要一顆心!”

討一顆心!霍青的臉一下變成青色,當小玉伸出五個細弱的手指來,在他眼前晃一晃,小玉的微笑里,不知是什么讓他后退了一步,他竟不由自主地伸手擋開小玉,不敢讓小玉的手接近他的胸膛,小玉忽然沉下臉,壓低了聲音:“我會去找你!”

那聲音,那眼神,那陰森的感覺,霍青站在自家冷氣房間里,忽然之間,汗水不斷地冒出來,他獨自面對著小玉,從小玉的臉上找到紫釵的影子:那種緊抿著的嘴角,半揚起來的眉毛,緊盯著人的眼神。不錯,臉還是小玉的那張臉,可是,靈魂已不是小玉的那個靈魂,霍青忍不住顫聲問:“你是誰?”

小玉微笑,只是她的微笑非常猙獰,她伸出一根手指來,輕輕劃過霍青的胸膛,然后輕輕地說:“心的主人。”

像內臟凍結一般,霍青被凍結在地上。他感到被小玉手指劃過的地方非常痛,他不敢低頭去看自己的胸膛上是否有個大洞,他只是恐懼。

心的主人!

同他說話的,是心的主人!那么,小玉呢?活過來的不是小玉,是心的主人!

小玉俏皮地眨眨眼睛,出門玩去了。

小玉說:“你在說什么?為什么我父親面色大變?”

馮紫釵道:“我也不明白,他好像知道我的存在,他怎么會知道呢?小玉?他怎么會知道呢?”

小玉沉默了許久,“總之,你說話當心些,要不,在我父母面前,由我來發言吧。”

馮紫釵道:“你性子太好,由你來發言,我們什么地方也不用去了。你不是渴望過個快樂的少年時期?聽我的,沒錯。”

霍青有點遲疑,自從小玉在醫院里拒絕他的擁抱,他開始對單獨與小玉相處感到不自在。

霍青過去給小玉蓋條毯子,然后打算回臥室,走回自己臥室門口時,聽到一聲輕笑,霍青回頭。

沙發上躺的,是馮紫釵!

霍青蓋上去的那條毯子已經落到地上,沙發上是赤裸的馮紫釵,胸膛已被打開,肋骨被剪開,支向兩邊,沾血的心臟在她的胸膛里緩緩地博動,馮紫釵從沙發上抬起頭來,微笑,“找到你了。”

霍青先是詫異,覺得這不可能,然后才驚駭莫名,想要逃走,但一雙腿像是釘在地上一樣,無論如何也不能移動。

馮紫釵慢慢站起來,身體里的器官脫落出來,掛在身上,她向霍青走來。

霍青覺得全身冰涼,涼氣從四肢到全身漫延,然后整個身體像被凍僵了一樣,不住地發抖,最后他的心臟無法承受這樣大的壓力,從霍青的衣襟抖動中就可以看出他的心跳。

霍青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霍小玉站在地中央,從茫然中清醒過來,不禁尖叫:“紫釵!你干了什么?”

紫釵慢吞吞地回答:“我不知道,我也才醒。”

小玉的臉上,滿面疑惑。

霍青醒來時,小玉的面孔正湊在他眼前,霍青只看見一雙眼睛,他不禁大叫一聲,嚇得小玉站了起來,“爸!”

霍青尖叫:“別過來!走開!”

小玉問:“爸,你怎么了?爸,我是小玉啊!”

霍青慢慢平靜下來,發現自己是在病房里,大白天,陽光從窗外直射進來。陽光多少讓霍青恢復一點鎮靜。

霍青看看病房,“我怎么來這兒?”

小玉道:“我在沙發上睡著了,忽然聽到聲音,起來一看,你摔倒在地上,嚇得我急忙找媽媽回來。”

霍青看著小玉,這個是小玉嗎?她是小玉嗎?那純潔的眼睛后面,為什么有一絲絲狡黠?霍青半晌才問:“是小玉嗎?”

小玉詫異地道:“是我啊。”

霍青問:“紫釵呢?”

小玉一呆,半晌才道:“什么紫釵?我不知道。”

霍青呆呆地看她,她明明是知道的,為什么說不知道?她是小玉,還是小玉已不在,只有紫釵在她的身體里面?

黃裳忍不住同自己的同事張策請教:“各地都有移植心臟后,病人性情大變的報道。”

張教授回答:“人體的每個細胞都會記得各人的習慣愛好。”

黃裳半晌道:“但也不過是愛吃炸雞愛喝啤酒,愛聽某種音樂之類的,應該不會有人,整個性格言談舉止都改變,是不是?”

張策轉過身來,“小玉有什么不對嗎?”

黃裳一時不知如何說起,想了又想,問:“記得小玉醒來的第一句話嗎?”

張策點頭,“已成全院聞名的笑談。”

黃裳道:“小玉從未說過那種臟話。”

張策深思,“讓你一說,我也覺得奇怪了,小玉我是常見的,她確不是那種孩子,回家后,仍是那樣嗎?”

黃裳道:“要大額的零用錢,房間里有煙味,有時回家嘴里還有酒味,時時頂撞家長,整個人完全不是小玉了。”

張策想了想,“有沒有想過帶她去看一下心理醫生?”

黃裳思考,“能有用嗎?不過是讓人傾訴一下心事,沒聽說過精神病能治愈。”

張策說:“我介紹個人給你,他是不一樣的,他治療的成功率很高,有二三成的病人好了,而且是痊愈。”

那個人是張三,張策笑說:“他的大號是很生僻的字,寫在名片上沒人認得,他干脆叫自己張三,很有意思的人。”

黃裳忙,霍青的工程在冬天告一段落,由霍青帶女兒去張三處。

霍青開車,小玉坐在車里,淚水盈盈地。

霍青安慰:“只是同醫生談談,不要擔心,好嗎?”

小玉哭泣:“我不是精神病。”

霍青道:“你不是,你當然不是,我同你媽媽只是想知道你是否遇到什么難題,為什么變得同以前完全不一樣。”

小玉問:“你要把我關到精神病院嗎?”

霍青堅定地說:“不,絕不會。即使醫生說你馬上會發瘋殺掉我,我也不會讓你去精神病院。”

小玉慢慢止了淚,卻忽然冷笑一聲,“真的嗎?如果醫生說我有病,你不會讓我入院?”

霍青知道紫釵又出現了,他沒法回答。

張三看見一少女進來,后面跟著中年男人,那少女臉上有一種奇怪的表情,一半是怯生生的,一半是猜疑與敏銳。

霍青自我介紹,然后輪到小玉說:“我是霍小玉。”

剛說完這五個字,忽然以一種戲謔的語氣笑道:“我是馮紫釵。”

霍青身子一震,呆住,他想不到馮紫釵在別人面前直承自己是馮紫釵,若紫釵說出一切,又該怎么辦呢?坦白還是否認?

張三也瞪大眼睛,驚詫地望著小玉,少有病人這樣直接,他們總是希望醫生判斷他們正常。以張三的經驗看,這個少女并不是開玩笑,尤其是少女臉上不時會有股肉輕微抽搐。

張三換個坐姿,問:“你到底是誰呢?”

沒有回答,只是戲謔地笑。

張三等著答案,半晌,只聽小玉顫聲道:“紫釵,你想干什么?”

然后小玉又格格笑起來,笑一會兒,看住張三,“你覺得我是什么病?”

張三反問:“你說呢?”

小玉想了一下,笑一聲,“我是鬼附體了。”

張三請小玉外面坐,然后同霍青談:“她平時就是這樣嗎?”

霍青不想說,許久才回答:“不,正常得多。”

張三問:“那么,你又為什么帶她到這兒來呢?我看她只是調皮,她的思維,完全沒有問題。”

霍青站起來,“既然這樣,我們就告辭了。”

張三止住他,“再高超的醫生,也不能看一眼就知曉一切。如果你愛孩子,就不該對我隱瞞。”

霍青用手揉捏額頭,半天,坐下來,深吸一口氣,“她性情大變,言談舉止,習慣品味全與以前不一樣,這一切,發生在她換了一顆心臟之后。”

張三驚嘆:“呵,換心。”

霍青熱淚盈眶,“換了一顆心,手術后,她自稱是馮紫釵。”

張三半晌問:“你相信鬼嗎?”

霍青被他這個問題嚇得全身發冷,他不知如何回答,只得道:“我不知道。”

張三說:“那么,周六時,跟我去見一個人,如果我沒有判斷錯誤的話,她會治好你的女兒,當然,請不要向別人提起她,她不愿聽到這種話,請向別人推薦我,好嗎?”

霍青不太明白他的意思,難道張三要帶他去見靈媒?這可是二十一世紀,但他點頭,“好。”一線希望,聊勝于無。

浣紗單身住平房區一棟老樓里,門前有青苔凝結的石頭路,樓門口有一盞昏黃的燈。這是一個干凈的地方,浣紗選這個地方住,就是因為這地方干凈。

不是人們平常說的那種干凈。

浣紗是一個看得見不干凈的東西的人,換句話說,她看得見鬼魂。看得見鬼魂不是件愉快的事,這個地方,以前是曠野,沒有人煙,偶爾有孤魂野鬼飄過,浣紗可得些清凈。

浣紗并不是一個以算命為生的半仙,她是個工程師,在飛機制造廠工作,半軍事保密單位,所以居住在這個比較偏離城市的地方。她畢業于一所北方有名的工業大學,她深知讓別人知道自己是半仙對自己的人生沒有一點好處,所以并不肯炫耀自己的特異功能,但是她也是一個蠻善良的人,所以看到有人為陰魂所困時,她也不會束手旁觀。

周六上午,浣紗在家洗衣,門外傳來敲門聲,浣紗拎著濕衣服去開門。

是鄰居李嫂,賠著笑,帶進來一個人,向浣紗介紹:“浣紗,我嫂子陶敏。”

陶敏約四十余歲,臉上還隱約留著過去的美貌,但呆滯的眼神與一臉神秘的微笑,讓浣紗明白出了什么事情。

浣紗把衣服晾上,請客人們到屋里坐。

李嫂知道浣紗不喜歡人家提她的能力,所以一時有點尷尬,不知如何開口。

浣紗看了陶敏一會兒,問:“從四年前開始的?”

李嫂愣一下,驚異地點頭,“是,沒錯!”

浣紗凝注那女人的雙眼:“四年了,還不想走嗎?”

陶敏微笑不語,她好像完全明白浣紗在說什么,但不打算被說服。

浣紗苦笑,半晌又問:“擠在別人的身體里,過了這些年,也很不好受吧?”

陶敏忽然“呵呵”笑起來,聲音忽然不像個女人,而像個老人,一個老年的男人,她低聲道:“但是,很值得。”

浣紗再次苦笑,“真的值得嗎?以自己受苦為代價,讓別人受苦,值得嗎?別人痛十次,我只痛一次,我還是選擇不痛。”

陶敏呆了一會兒,忽然火了,惡狠狠地說道:“你懂個屁!你知道她對我有多刻薄!我死了也不會讓她好過。”

浣紗沉默一會兒,“是,她確實對你刻薄。不過,她是好母親,你愛你的孫子,但是,他生命中最大的痛苦,來自你對他母親的報復。”

陶敏沉默了。

半晌,她發出哀嚎聲:“不,我不想離開他們!”

浣紗說:“別怕,你去的地方,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地方!”

陶敏以粗啞低沉的聲音吼叫:“你騙人!”

浣紗微笑,“跟我來。”

她伸出手去拉住陶敏的手,然后又滑開去,看她的姿勢,好像一直在握著一個人的手,然后半空中有人“啊”了一聲,“這是真的嗎?”

浣紗說:“離開她,去你喜歡的地方吧。”

李嫂在這里終于忍不住發出尖叫聲,聽到陶敏以男人的嗓聲說話是一回事,聽到半空中有人說話是另外一回事,她尖叫起來。

浣紗不得不回頭,皺眉阻止。

李嫂尖叫:“鬼!鬼!”

不知是否幻覺,李嫂忽然覺得空氣像透明的軟糖,被扭來扭去,然后重重壓向她,她嚇得不敢再出一聲,半晌,她覺得胸口一輕,整個空間恢復原狀。

陶敏忽然四處望望,疑惑地問:“這是哪兒?”

李嫂用發抖的手,拉她起來,“沒什么事,我們先走了,謝謝你,浣紗!”

她嚇壞了,一般人總是高估自己對神秘事物的接受度,浣紗送她們出去,一邊知道這戶人家再不會同自己來往。

打開門,就看到張三正要敲門。

浣紗沉下臉來,待鄰居走遠,才怒道:“張三!我不是鐵嘴也不是半仙,我不會給人算命!”

張三笑嘻嘻的,“這回不是算命,我帶兩個朋友過來坐坐。”

浣紗看看張三身后的兩個朋友,有點詫異,怎么會是兩個人?她剛剛明明覺得是三個人。

浣紗請他們進屋坐,因為同張三很熟,所以立刻問:“什么事?”

張三有點詫異:“紗紗,你看不出嗎?怎么?不靈了?”

浣紗火了,“我看出什么?什么靈不靈的?”

霍青站起來:“算了,張三,謝謝你的好意。”

張三急道:“別,她真的行。”

小玉忽然側過頭,向霍青眨眨眼,微笑:“人常說的活見鬼,就是你這種人吧?”

然后小玉微微皺眉,好似對自己剛才的行為,有點不滿。

浣紗終于明白了,“你身上有兩個魂!”

小玉詫異地看著浣紗,而霍青則呆在當地。

浣紗看著小玉,“馮紫釵和霍小玉。”

霍青全身都在發抖,他顫抖著合起雙手,“上帝啊!”沒有人知道馮紫釵,連黃裳也不知道,甚至連霍青也不知道馮紫釵是不是他幻想出來的,但是,這個女人卻知道馮紫釵。霍青說:“上帝啊!”然后流下淚來,他顫抖著聲音,差點沒在這個年輕的女人面前跪下來,他流著淚說:“求你幫幫我。”

浣紗慢慢地問:“你要我怎么幫?”

霍青道:“救救小玉!”

浣紗說:“小玉沒有危險!”

霍青愣了一下,他看著浣紗,浣紗的眼神開始是憤怒與鄙視,漸漸變得有一些悲哀,霍青從浣紗的眼神中感到,她已經知道事情的始末。

霍青問:“小玉沒有危險?”

浣紗點點頭。

霍青問:“小玉的身體被鬼魂纏住,不會有危險嗎?”

浣紗道:“沒有鬼魂,如果有,第一眼,我就會發現。”

霍青道:“那個馮紫釵……”

他忽然住了口,是的,沒有人同他說過馮紫釵已死。

浣紗轉過頭去同張三說:“我有話想單獨同這位霍先生談。”

張三出去。

浣紗說:“一般人認為馮紫釵應該算是死亡,不過,對我而言,正相反,我認為人的靈魂住在人的心里,儲存在人腦子里的,是知識與經驗,雖然也很重要,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人的靈魂,但是,像計算機的硬盤一樣,儲存了知識并不等于有靈魂,人的靈魂還是在人的心里。所以,死了的,不是紫釵,是小玉。”

霍青全身冰冷,呆看著浣紗。

浣紗說:“可是小玉,也還活著,我知道是為什么,也許是因為紫釵愿意同她共用一顆心吧。紫釵,你是否愿意同小玉共用一顆心?”

紫釵看著她,半晌,回答:“不,我讓小玉活著,只是為了保護自己。”

浣紗要好久才明白她的意思,浣紗回過頭,看著霍青,“你明白了嗎?有危險的不是小玉,而是你。如果你要傷害紫釵,小玉會一起死,否則,紫釵會為自己報仇!”

霍青半晌才伸出手去,輕聲喚:“小玉!”

小玉臉上流露出悲哀,輕聲問:“我不明白,你們在說什么?爸。”她一只手捂在心口,“紫釵的心臟?”

霍青抬起頭問浣紗:“你不能阻止馮紫釵嗎?”

浣紗道:“我從未將一個靈魂從他自己的心里驅逐出去,如果我真的為你這樣做,驅逐出去的,是小玉的可能性比較大。”

霍青點點頭,“我明白了。謝謝你。”

霍青微笑著站起身,“走吧,小玉。不要緊的,小玉活著,這就行了。”

以前霍青喜歡小玉挽著他的手臂,現在小玉身體里有另一少女,霍青不便放肆,他問:“小玉?”

小玉轉過頭來向他微笑,那溫順的笑容那樣苦澀。霍青現在已能從神情上分辨紫釵與小玉,霍青看著女兒,笑了,“小玉,只要你在就好。”

小玉淚盈于睫,“爸爸,是真的嗎?”

霍青點點頭:“小玉,爸爸很慚愧。”

小玉忽然面色冷冷,“你慚愧?你慚愧你怎么不去死?我知道你這種人,你就是那種自私的人,為了自己的女兒,奪去別人女兒的生命,如果為了自己,也會奪去自己女兒的生命!”

霍青呆了一呆,明白是紫釵諷刺他,只得無言以對。本來霍青想對女兒說,你要好好活下去,父親怎么樣,你不必管。

現在看來馮紫釵全面控制局面,小玉想不活下去,也不可能。

浣紗從夢中驚醒,她完全記不得自己做了什么夢,但清楚知道那不是一個好夢,她聽到窗子“砰砰”作響,那不是風聲,也不像有人敲窗子,那像一小股一小股的氣流或水流在沖擊窗子。浣紗坐在床上聽了一會兒,雖然怕,還是決定去看看究竟。

走到窗子前,聲音更清楚了,“噗噗噗”詭異奇怪的聲音,越來越急,像是一個人在氣急敗壞地敲窗子,越來越生氣,敲得越來越重,越來越急。

浣紗掀起窗簾的一角,窗外有人?

只看見一只半透明的米老鼠,原來是一個衣角,是誰?不等浣紗細看,那個衣角已向后退,一下子變成一張小小的孩子的臉

貼在那兒,圓臉圓眼,那孩子本來應該十分可愛,可是,他是半透明的,像是玻璃上的影子,即使有色彩,也像個影子。他那雙圓圓的大眼睛里面,沒有一絲光彩,是呆滯的,你可以從那里面看到死亡。同時無數只手指還在敲“噗噗噗”。

浣紗住五樓,窗外有個人,那人絕不會是人。

浣紗慢慢拉開窗簾,窗外有十幾個半透明的鬼魂擠成一團,都在用手用拳用腳敲著她的窗子,有成人有孩子也有老人,像是幾個家庭,他們都有慘白的臉,呆滯的瞪大的眼睛,看見浣紗拉開窗簾,一時都靜下來。

浣紗有點受驚,見過鬼魂是一回事,這樣一大群鬼魂來敲她的窗是另一回事。她從未遇到過對她懷有惡意的鬼魂,所以不知該如何應對。

忽然一個鬼大叫:“殺了她!”

其他鬼魂一起叫起來:“出來,殺了她!”他們敲著窗,叫她出去。

浣紗一下拉上窗簾,嚇得全身直抖,如果這些鬼魂進不來,她是絕不會出去的。

是鬼敲窗子,只有噗噗聲,而不是當當聲,可是即使是噗噗的聲音,窗外敲擊聲依然越來越可怕,像要把玻璃敲破一樣。浣紗縮在墻角,捂住耳朵,全身瑟瑟。

天邊有一線光,微微發亮,窗外忽然傳來巨大的嘆息聲,像無數冤鬼為自己的一生發出的哀嘆,那聲音一波接一波,越來越小越來越遠。

浣紗許久才活動一下麻木的肢體,慢慢過去,拉開窗簾,迎接滿天溫暖的陽光。

一夜驚魂,但浣紗還是得準時趕到單位去,不然工資條上會少五十塊錢。浣紗刷牙洗臉,換上衣裳,出門。

在自己的家門口,浣紗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一股無法形容的味道,浣紗以前曾經聞到過,但是她一時記不起來了,只覺得這種味道帶來的,是不甚愉快的記憶。浣紗猶豫一下,想到那五十元錢與獨自在家可能遇到的可怕經歷,她決定還是去單位。

下到四樓時,那股味更加濃郁。浣紗聞了覺得惡心,忽然間記起來,以前有幾次她的牙齒出血,好似就是這種味道。

原來,是血的味道。

浣紗幾乎想沖上五樓回到家里,關上門,躲起來,但是,看著窗外的陽光,浣紗重又鼓起勇氣,慢慢往下走。

她以為會在三樓看見一個血池,但是不,一拐過三樓半,她已經看見,中門的木門上,一個血手印,那只血手印正在向空中飄散血腥氣。

浣紗呆呆地站在樓梯上,無法動彈,鬼血殺人,她從未遇到過。

浣紗慢慢走過去,她是否應該裝做沒看到走過去?

不,浣紗沒有漠然走過,因為有鬼血的地方,可能會有命案,浣紗不能冷漠地假裝不知道,人命關天,她走近那扇門,靜下心來,問:“有人嗎?”

無聲無息。

浣紗苦惱地不知如何是好,她上班就要遲到。

浣紗終于決定運用她的能力,她將手掌抬起,對著大門,她可以看到室內的情形,大廳里沒人,到臥室里去,臥室里一男一女躺在床上,沒有氣息,沒有生命跡象,另一間小臥室里,一個五歲的男孩兒也已死去,整間屋子沒有活人。浣紗慢慢放下手,晚了,兇手已經得手。

浣紗垂頭喪氣地下樓去。

下到一半,浣紗想起來,那死去的一男一女,她是見過的,半夜里敲窗找她的,就有那一家三口,那么在半夜里,他們已死去,他們找她,又是為了什么?

晚上,浣紗下班,站在樓前,就看到人們遠遠圍站著,交頭接耳,表情緊張。然后看見警車,與蒙著白布往外抬的死人,一具又一具,不知道有多少尸體,但肯定比浣紗看到的三具要多,浣紗不禁驚問:“這是怎么回事?”

浣紗從空氣中嗅到殺戮的味道,她以前居住的地方,曾是古戰場,每到一年的某個時間,浣紗會隨這股殺戮的味道見識遠古的那場殺戮,人頭滾落在地,鮮血四處噴濺。

浣紗在自家門口的空地上,又嗅到殺戮的味道。

霍青回家時,小玉還未回家,知道紫釵真的存在,霍青對小玉完全失去控制,他不知如何勸阻小玉的不良行為,而黃裳同他一樣。

霍青在沙發里坐下來,他雙手搓臉,既疲憊又無助,許多時候他愿意一死了之,他常想對紫釵說:“來吧,快一點來取走我的性命吧,我很累,巴不得死掉好永遠地休息。”

但是,紫釵與小玉同在,他什么也不能說,他寧愿靜靜等待那一天的到來。

霍青倒在沙發上,太累了,身心俱憊,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也沒有。

屋子里忽然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霍青忍不住聞了聞,是什么味?哪傳來的?那味道讓他覺得惡心。好像那次,他跑步時不小心踢掉了腳趾甲時,流出大量的濃濃的血時的味道!

血的味道?屋子里怎么會有血的味道?

霍青慢慢坐起來,哪來的血的味道?

那味道越來越濃,好像有人擦了怪味的香水,越走越近,是誰?是誰來了?

霍青又一次感受到恐懼,像身體被凍結一樣的,緊緊抓住他的恐懼。

恐懼將他釘在那兒,恐懼令他不住顫栗。

門忽然打開,是小玉,“爸爸,你今天回來得早啊。”

那將霍青凍結在沙發上的恐懼一下子消散開,“小玉,又到哪去玩,這么晚才回來?”

小玉溫和地笑,自從揭穿紫釵身份,紫釵就不屑于現身同霍青講話。

霍青嘆息,“我有什么資格教訓你?我不過是擔心你。”

小玉不忍,“爸,別擔心我,有紫釵在,紫釵不會讓我吃虧。”

霍青點點頭,對,紫釵很精明,不過,再精明的女孩子,一旦決定冒險來換得自己想要的,那么風險小到失財,大到丟命。

霍青對小玉說:“紫釵呢?我有話同紫釵說。”

紫釵冷笑一聲。

霍青道:“我有點財產留給小玉,留給你們兩個,紫釵,別再拿生命冒險,玩歸玩,你們可以吃喝玩樂過一生,但,不要冒生命危險再去做任何事,任何事,不值你付出生命。”

紫釵笑,“你得到的錢,何嘗不是用命換的?”

霍青道:“我一無所有,不得不賭。你們不一樣,你們有資本,可以用資本生財。”

紫釵笑,“你現在留遺言嗎?”

黃裳值班,霍青獨睡。

許久不能成眠,聽著表針嘀嗒嘀嗒的聲音,聽著外面風吹過的蕭蕭聲,雖然痛苦,但誰的人生不是痛苦的呢?霍青在那一刻又感受到恐懼。

隔壁睡著他的女兒小玉同想要他命的妖異馮紫釵。

霍青覺得空氣凍結。

他又聞到血的味道,濃濃淡淡地,在他身邊繚繞。

霍青感到身子發麻,他想睜開眼睛,又怕看到自己不敢看的,全身汗毛豎起,是不是死亡近了?天哪,我還不想死。

他的一只手搭在床邊,忽然間覺得有什么粘乎乎濕答答冷冰冰的東西碰了他一下,霍青雖然請求死神將他帶走,但死神真的來了,他還是嚇得全身僵直。

霍青一動不能動。

他看見一只血手搭在他的手背上!

霍青的心臟再一次被巨大的壓力壓得刺痛起來,痛得霍青想尖叫,但是他還是發不出聲音。

一頭濕淋淋的黑發從地上抬起來,在月光下,霍青看見那黑發上滴下紅色的液體,是血!

血不住地淌下來淌下來,以至紫釵整個面孔都是血紅色,她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直直地盯著霍青。

霍青喘息,像條狗般喘息,汗水從他額頭滾下來。

馮紫釵彎起一邊嘴角,然后慢慢揚眉,微笑,“我來了。”

霍青全身顫栗,半晌答:“別傷害小玉!”

紫釵眉頭微微一震,她還是伸出一只手,靜靜地說:“拿命來。”

但不知為什么,她的眼里無限悲哀,良久,那一只手舉在半空,因用力而顫抖,好像自己在與自己角力。

門突然被推開,小玉闖進來,她尖叫:“不!不!不!不要傷害我父親!決不!決不可以!”

半空中那只手因用力而青筋迸起,馮紫釵厲喝:“他殺了我!他指使人挖了我的心!”

小玉叫道:“我把心還給你!我不要了!我還給你!我把整個身體還給你!”

紫釵咬緊嘴唇,即使背棄友誼,也顧不得了,她胸中的恨意如同毒汁一樣,若不能撲出去殺人,簡直要毒殺自己!

忽然電話鈴響,三個人都嚇了一跳,霍青差點沒嚇得心臟脫落,紫釵也不禁側耳細聽,她那舉起來的手凝在半空中,滴落下一滴血。

霍青抬起頭看一眼電話,再看一眼紫釵,紫釵會容他去接電話嗎?又是誰在這個時候打來電話呢?

電話像要撕裂這個令人窒息的夜一樣,驚天動地地響著,霍青問:“是容我去接個電話,還是時辰到了?”

紫釵聽到此話倒是一呆,她想不到受了這樣的驚嚇,霍青竟還有幽默感。這對紫釵來說,倒是個侮辱,她提起手來,準備取霍青性命。

小玉時刻準備撲上去救自己的父親,她不會去接一個來得不是時候的電話。

電話的免提不知被什么力量按了下去,只聽一聲厲喝:“紫釵,住手!”

是誰?

霍青詫異,“是誰?”

浣紗的聲音繼續說:“紫釵,你傷了太多人,也從小玉的身體里出入太多次,我不能容你!你跟我走吧!”

紫釵站起來,甩甩頭發,鮮血飛濺,但她的身上倒是點塵不染了。那樣一個厲鬼,忽然間,她站在那兒,靜靜地如一朵蓮花,她問:“你知道那些是什么人?”

浣紗道:“他們參與買賣你的心臟。”

紫釵問:“難道他們不該死嗎?”

浣紗道:“可是,你殺了他們全家!三樓的牽線人,二樓的醫生,還有張升與陳正明全家,你太過分了!”

紫釵沉默一會兒,“這些人吃的穿的用的,全是用別人的器官與生命換來的,他們不需付代價嗎?我殺了他們!”

浣紗道:“包括五歲的孩子?”

小玉問:“紫釵,你殺了五歲的孩子?”

半晌紫釵道:“我現身嚇人,不能選擇嚇死一個人,不嚇死一個人。那狗男女都死了,小孩兒聽到動靜過來,在他們身邊哭叫,我想,與其讓他一個人在世上受苦,還不如送他去與父母一起!”

紫釵的神情不似說謊,她的報復似也沒帶給她快感。

小玉在她講完,慢慢掩住臉,哭了。

電話還開著,浣紗卻沉默,只是那一邊,不知何時加入了許多人,低低地傳來他們恨毒的聲音:“殺了她!殺了她!”

浣紗忽然厲聲:“閉嘴!”然后說:“紫釵,馬上住手,不要再傷害任何人,我過去同你說話!”

電話無聲,紫釵轉過頭來看著霍青,她要不要殺了他?紫釵不可能放過這個人,她已經殺了那么多人,如果放過這個人未免有失公平,當然,紫釵殺了十幾個人之后,殺機已不那么熾烈,但要她這樣放棄,還是不可能的。

紫釵微笑,“不能嚇死你,真是個遺憾,你要是選擇自殺,豈不大家省事?”

霍青苦笑,“紫釵,是我的錯。”

紫釵道:“我在一家酒吧醉酒,醒來,覺得心口有點悶,睜眼一看,有一個人一手鮮血,拿著一顆正在跳動的心臟,就在我眼前,然后,我低下頭,看見自己血淋淋的內臟。當時我就想,如果我有靈魂的話,我決不會放過傷害我的人。”

霍青沉默。

紫釵說:“你明白嗎?我決不會放過你。”

霍青點點頭,“我無話可說。”

紫釵慢慢走過去,站在霍青面前,她的雙眼露出殺機!

霍青已閉上眼睛,甘心等死。

小玉從來不善與人沖突,但此時此刻,形勢不容她沉默與退縮,她撲過去,“不!紫釵!不可以!我求求你,放過我父親!你不是上帝,你不可以在我家做末日審判!”

她忘了紫釵只是個靈魂,她撲上去抱住紫釵,只感覺雙手曾碰觸到東西,然后她跌倒在地,跌倒的過程中,感覺到有什么東西浸入到自己身體里去,然后自己的一雙手不受控制地向霍青抓過去。

“不!”小玉尖叫,“如果你用我的雙手傷害我父親,你就是個魔鬼!紫釵,你不可以這樣做!”

小玉倒在地上,半身支起,全身繃緊,她像一支被拉開到極限的弓,仿佛再加一分力氣就會斷掉一樣。

她以那個姿勢僵直地顫抖了五分鐘,霍青在一旁束手無策,“小玉,小玉,你放開紫釵!你放手!我做的事,我應當承擔后果,小玉,不關你的事,你走開!”

小玉的額頭,開始滾落大滴的汗珠,她的臉上開始顯露出痛苦的表情。自己同自己較量,從來都是最痛苦的吧?

霍青焦灼地看著女兒掙扎,然后聽到馮紫釵恨恨地道:“霍小玉!我連你也一起殺掉!”小玉依舊固執著,她開始咬住下唇,拼命堅持,血漸漸從她唇邊滴落。

霍青悲哀地道:“小玉,記得你已盡力,錯的是父親,放棄的也是父親。”

霍青打開窗子,一頭栽了下去。

小玉呆了,紫釵呆了。

外面傳來重物墜地的聲音。

小玉發出撕心裂肺的叫喊:“爸爸!”

浣紗坐車過來,剛付了車費,下了車,就感到面前樓上黑影一閃,然后聽到“咚”的一聲,她永遠不會忘記那種聲音,肉體重重接觸地面的聲音,沉悶而響亮。

浣紗驚呆在那兒。

有人,從四樓墜下,落在她面前!

浣紗呆呆地不會動,身邊的出租司機已好奇地走下來,并走過去,然后驚叫:“有人跳樓了,快來人啊,有人跳樓了!”

奇怪,那樣深更半夜,居然真的能叫來人,有人七手八腳地將那男人抬上出租車,借微弱的路燈浣紗才發現,是霍青!

如果你是浣紗,你也會那樣認為。浣紗認為:是馮紫釵殺了霍青!

所以浣紗怒沖沖上樓去,一進門便伸出一只手來,“紫釵!”

住在小玉身體里的紫釵猛地感到一股強大的吸力來自浣紗的掌心,她拼命抵抗并尖叫:“小玉救我!”

小玉冷冷地,“去死吧!”

紫釵凄厲地尖叫,那聲音漸行漸遠,最后,仿佛是來自地獄的慘叫聲。

小玉站在那兒,感覺到浣紗的異能,像大風,將什么東西自她身上帶走,吹散在風中。

小玉感到冷,然后全身一輕,那種輕松的感覺十分愜意,但小玉心里卻像壓了塊重石。

小玉還有點呆呆的,她一時不能接受同時失去父親與好友。

浣紗憐惜地看著這個溫順的悲哀的少女,歉意地說:“抱歉,我來晚了。”

小玉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是好,她靜靜地站在那兒,半晌道:“紫釵說得對,不該讓孩子獨自留在世上受苦。”

浣紗問:“發生什么事?紫釵將你父親拋下樓?”

小玉道:“我同紫釵爭執,我父親不想我受傷,從窗口跳下去。”

浣紗一愣,事情同她想象的有出入,她有一點后悔,不該不問清楚就出手。

小玉問:“紫釵呢?死了嗎?”

浣紗舉起胸前掛著的玻璃小瓶,“在這里。”

那小瓶的樣子,不過像時下女孩子們常帶的香料瓶子。

小玉駭異,“在那里?那么小?你將她囚禁在里面?”

浣紗道:“不是的,對紫釵來說,是去了另外一個世界,這個小瓶,不過是另一個世界的入口,靈魂是無,任何存在對于靈魂,都是無限大也無限小。”

小玉聽不懂,她說:“父親同紫釵都死了,我卻活著,死的本該是我,如果沒有我,根本不會發生這種事。”悲哀不勝。

浣紗這才驚覺,“不,我沒見到你父親的靈魂。快,我們去醫院,你父親也許還有救。”

小玉終于哭出來,痛叫:“爸爸!”匆忙向樓下奔去。

“小玉,怎么回事?”又問浣紗:“這位是?”

小玉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垂頭縮肩,只是落淚,不出聲。

浣紗無法解釋自己的出現,只得道:“我從樓下路過,看到有人墜樓。”

黃裳疑惑地看著小玉與浣紗,幸虧她此時沒有精力探尋真理,有人從手術室中走出,黃裳過去詢問。

霍青的運氣不錯,大頭朝下落下去,半路被樹枝一刮,后滾翻半周,以最佳角度雙腿著地,所以只是腿部骨折及腦震蕩,而不是頭殼壞掉,脖子拗折之類會馬上會翹辮子的致命傷。

黃裳松一口氣,轉過頭來正要安慰小玉,卻看見浣紗正對著空氣說:“咦?你怎么跑到這兒來?快回去啊!”然后只見浣紗好似捉了個什么東西,對著霍青的手術室大門扔進去。

黃裳惟一的感想就是:瘋子!

卻見小玉跳起來,過去拉住浣紗,急切地問:“我爸爸怎么樣?”

黃裳納悶,難道她的寶貝女兒連親媽都認錯了?怎么會去問一個不相干的人呢?

卻聽浣紗道:“他沒事,我剛把他扔回到自己的身體里去。”

黃裳一個箭步過去,將小玉拉到自己身后,怒問:“你在這兒說什么?”

浣紗咧咧嘴,自知此處非她久留之地,欠欠身,“我先告辭了。”

沒錯,浣紗在手術室外看見霍青沮喪地站在門口,他一口真氣尚存,無法離開自己身體太遠,但看起來,他也不打算回自己的身體里去。所以浣紗不得不伸手捉住他,讓他以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回到自己的身體里去。

霍青醒來,見黃裳不在,立刻支起身,“小玉?”

小玉過去,“我在這兒。”

霍青長疏一口氣,半晌才又問:“紫釵呢?”

小玉低下頭,“她不在了。”

霍青又支起身,“怎么?她去了哪里?”

小玉道:“她被浣紗封在一只小玻璃瓶里。”

霍青動容,半晌道:“應該被封到瓶子里的人,是我。”

霍青剛說完這話,忽然冷笑一聲,“我說也是呢!”

小玉與霍青同時驚得跳起來,然后霍青嬌滴滴地一甩頭,“跳什么跳?你們早該知道,我不是那么好對付的人。”

小玉又驚又喜,又好笑,“紫釵,你還在這里?”

霍青以左拳打右胸,“沒那么容易放過你!”

霍青一臉苦笑,“你你你!”

霍青站起來,然后又坐下,站起來,又坐下,折騰了十來次,霍青怒道:“你鬧夠了沒有?”

紫釵回答:“沒有!”

霍青怒問:“你想干什么?”

紫釵笑道:“不干什么,我只是不喜歡去男廁!”

霍青氣得說不出話來,“你你你!你想憋死我?!”

紫釵發出一串銀鈴似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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