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年前,一個21歲的大學生,因為女友被莫名殺害,有關部門采用“有罪推定”的刑法體系,指控他為“殺人犯”,并3次被判處死刑。8年后的今天,在殺人真兇并未歸案的前提下,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又根據(jù)“無罪推定”這個基本原則,依法宣告了這名大學生無罪釋放,上演了一幕極其罕見的“刀下留人”的正劇。這名大學生,由此也成為我國罕見的用“無罪推定”獲得無罪釋放“死刑犯”。
扛著一個“軍綠”舊背包走出云南省第四監(jiān)獄的時候,孫萬剛仰起頭長長地出了口氣,陽光灑在臉上,有一種眩暈的感覺。
時間停頓在2004年2月10日15時,一個燦爛的午后。這一刻,距離女友陳興會被殘忍殺害并讓他錯誤地被捕被判,已經8年多了,是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的一紙無罪判決,讓他終于重獲自由。大難不死的他在這8年多里面,已經三次被宣判了死刑。
正如云南省高院審判監(jiān)督庭一位領導表示的:孫萬剛是一個典型的新《刑法》和《刑事訴訟法》中“無罪推定”原則的受益者。在真兇并未歸案的前提下,含冤者能得以被宣告無罪,在我國是極其罕見的。
8年的冤獄“打磨”,他經歷了怎樣的心路歷程?孫萬剛出獄后不久,記者采訪了他。
“情節(jié)極為惡劣,手段十分殘忍”,孫萬剛三次被判死刑
1975年11月4日,孫萬剛出生在巧家縣新華鎮(zhèn)一個貧困的農民家庭,父親是一所小學的老師。由于經濟上非常貧窮,四個兄弟姐妹中,就數(shù)他文化最高,并被當作全家人的希望,以自費的形式,于1995年10月7日來到了云南省財貿學院讀書,主攻計算機專業(yè)。此間,他認識了比自己高一級的同學和老鄉(xiāng)陳興會。不久后,二人確立戀愛關系,開始熱戀。由于都是窮人家的孩子,他們平時都很節(jié)儉,在學習和生活上都相互幫助和支持。有一次,在考試前陳興會交不上報考費了,孫就從同學李安福處借了350元給女友。
誰也沒法想像,“強奸”和“故意殺人”這兩個罪惡的名詞會悄悄出現(xiàn)在這對相愛的年輕人之間。
1996年1月2日,陳興會在巧家縣城郊被殘酷殺害,陳的尸體部分器官被切割,犯罪分子犯罪手段極其殘忍。
1996年1月3日,孫萬剛在家鄉(xiāng)巧家縣被當?shù)鼐揭陨嫦訌娂樽锖凸室鈿⑷俗餅橛墒杖輰彶椋撕箝L達8年多的時間內,就一直是在看守所和監(jiān)獄里度過的。
“我們既然是男女朋友關系,我怎么可能對自己的戀人下此毒手?!同學們都知道我們很相愛,說是我殺了她,沒有任何人會相信”!面對這樣的指控,孫萬剛不禁目瞪口呆,在家人請的辯護人到看守所會見他時,他這樣對自己的辯護律師說。
但是,基于所謂“查明”的“事實”,昭通地區(qū)中級人民法院在審理后認定了檢察機關所指控的全部內容,判處了孫萬剛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這起重大刑事案件在當?shù)禺a生了極為惡劣的影響,一度,“孫萬剛”這個名字在眾多不明真相的人眼里,幾乎成為了“殺人惡魔”的代名詞。始終在叫屈的孫在兩次被判死刑而第二次上訴至省高院后,被改判死緩保住了生命。
“我是被冤枉的!”他痛苦地在記者面前回憶說:“1995年放寒假時,小會和我一起回到巧家縣我家里,第二年元月2號晚上吃完飯后,她有事情要去當?shù)厮鄰S,我就送她去。路過一個草坪時,小會說要在這里玩一下,于是,我們就坐在草坪上聊天。突然之間,我不知被誰在頭上猛砸了一下,暈了過去。醒來時,她已經不見了。后來,我終于找到那幾個帶走她的人,那幾人聲稱是查賣淫的,我想我們是正常的同學和男女朋友啊,一定沒事,加上我當時是喝了酒的,頭暈乎乎的,就先去我朋友家了。在處理完自己頭上的傷口后,我和朋友們說起這事,他們都覺得有點蹊蹺,我們就商量著去報警。但很快就聽說小會已經被人殘忍地殺害了……”
呼吸著已經遠離了8年多的自由空氣,他不禁淚如雨下
在孫萬剛失去自由期間,其家人從未放棄過為他八方奔走呼告,和尋求真兇的努力。
大約是在2002年6月,已經從教職上退下來的孫父孫伯新聽說巧家縣警方偵破了一起惡性的強奸、搶劫、盜竊案,案犯李某某供認系其殺害了自己的“兒媳婦”陳興會。于是,幾乎已經絕望了的老人又開始了申訴。
云南省人民檢察院在接到申訴材料后,專門向最高人民檢察院寫了報告,最高檢把此案列為2003年四大掛牌督辦要案之一,派申訴廳王晉廳長親赴昆明督辦。但云南省人民檢察院在對李某某一案進行調查后,否定了孫伯新老人的說法。
但這個“誤會”把孫萬剛的命運引向了光明。為爭取時間,云南省檢察院決定不抗訴,而以“檢察建議”的形式建議高級人民法院再審此案。2003年9月,在接到云檢刑建(2003)第1號《檢察建議書》并重新對全案進行審查之后,云南省高院發(fā)現(xiàn)確實存在大量疑點,于是,立即啟動審判監(jiān)督程序。為抓住這最后的機會,家人特意從鄉(xiāng)下趕到昆明,找到云南劉胡樂律師事務所的劉胡樂律師,作為孫萬剛的辯護人。
在后來的審理中,劉律師指出,本案唯一的直接證據(jù)只有被告人的有罪供述,但這部分供述純粹是來自于辦案民警的逼供和誘供,是非法證據(jù)。而在間接證據(jù)方面,卻存在大量問題:1、雖然孫萬剛身上確實有陳興會(即死者)的血跡,但當時他們一起坐在草坪上,有過擁抱等動作,在這樣的情況下同時遭到襲擊,陳的血如果流到他身上,是很自然的;2、從陳興會身上所有的傷來看,都是銳器切割造成的,但案發(fā)現(xiàn)場卻沒能找到兇器;3、在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的一枚白色四眼有機玻璃紐扣和金黃色皮帶扣,經查,既不是孫萬剛的,也不是陳興會的。那么,可能是誰的呢?
辯護人在庭上言詞激烈:本案完全是個別辦案人員違法而導致的錯案、冤案,孫萬剛完全是無辜的!
今年2月10日,被最終宣告無罪的孫萬剛獨自一人走出了位于曲靖市的云南省第四監(jiān)獄,老父親孫伯新和大女婿因為還在路上,都沒接到他。在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呼吸著已經遠離了8年多的自由空氣,他不禁淚如雨下。
淪為階下囚這8年的歲月里,孫萬剛說他心中實在有著太多太多的感慨。
“小會是一個很單純的女孩,很溫柔也很懂事,我們非常相愛,雖然相戀時間不長,但每天都在一起打飯吃,一起上晚自習。我們甚至都在計劃畢業(yè)后就領結婚證,然后一起留在昆明打天下,等有了錢之后再補辦一個像樣的婚禮。但那時我們都還保持著很純潔的關系,現(xiàn)在檢察機關竟然說我不僅強奸而且殺害了她,還死得那么那么慘……別人知道了會怎么看我啊,小會的家人知道了又會怎樣地仇恨我啊……”他說剛“進去”頭一個月,幾乎夜夜失眠,每天晚上都在不住地追問自己:是我殺了小會嗎?!真的是我殺了小會嗎?!
一向都是孝子的他更放心不下的還是父母和家里的老人。他不知道,在他服刑期間,家人走在外面經常有人在身后漫罵、吐口水,老父親為申冤而到處借錢,把以前不少非常尊敬自己的學生家長都借怕了,一見到就躲,而最疼愛他的爺爺奶奶也都已經先后離開人世,“萬剛、萬剛”,兩個老人家彌留之際都還在叨念著他的名字。
“2月12號那天回到家時,家里的狗都不認得我了,不停地叫。家里住的還是那一排土墻房子,有幾間可能是沒錢維修,都垮了。爹媽從屋子里沖出來時,我見他們的頭發(fā)都白了許多。弟弟的孩子都已經會走路了。媽媽抱著我,一下就哭了。我呢,只有強忍著,我自己也哭的話,其他人又怎么受得了呢?”記者面前的孫萬剛看上去瘦弱不堪,身高一米七幾的他說體重只有一百零幾斤,而以前則有一百三。那樣子看上去已經是欲哭無淚了。
“我太冤了!我的有罪供述是被刑訊逼供屈打成招的!”
事實上,在一審判決尚未下達前,孫萬剛就在不停地對自己的監(jiān)友、前來探望自己的家人,以及來會見自己的辯護人重復這樣的話。
在一份《控告狀》中,孫萬剛寫道:“(第一次審訊時)他們強行讓我跪下,不跪就打,我如實說完那幾天我做了些什么事時,他們就說我不老實,對我拳打腳踢,當即我口鼻就流血不止……(多次審訊期間)辦案人員對我施以種種酷刑和非人的折磨,最常見的形式是‘三不’:不給飯吃,不給水喝,不給覺睡。當我實在饑渴難耐時,他們就遞給我一杯濃度極高的鹽水……跪、肩銬、拳打腳踢是家常便飯,還不讓穿鞋,稍不如意,他們就用皮鞋猛跺我的腳趾。而皮鞭、棍棒更是逢閃念必備的道具……此外,一旦我不回答出他們想要的內容,就會被上起肩銬,然后再塞入柴火、磚塊等物,視我的態(tài)度而定,再酌情升級……他們還找來較粗的麻繩,把我懸吊在窗戶上,腳尖只微微著地,有時,還在兩腳上拴繩子,往兩邊拉。”
“因兇案并非我所為,我對整個案情一無所知,回答審問時顯然無法應對。反反復復,說得不對他們就打,打得支撐不住了又編。就這樣,在他們的授意和提示下,才說對了(陳興會的)左眼(被刺破)、左乳(被割)、強奸了,殺人了,他們才罷休。”
在這份《控告書》中,孫萬剛還提到了有當時看守所的醫(yī)生,及同押一室的姜某等三名犯罪嫌疑人可以證實。
身在獄中的孫萬剛無法知道,其實,有關部門早就注意到了他所控告的問題。據(jù)了解,案件再審前,云南省人民檢察院還給云南省公安廳出具了另一份“檢察建議”,其中就提到民警在辦理孫案過程中“可能存在”逼供行為。而省檢察院某領導的說法則是,“警方辦案過程中確實存在一些問題,但當時就只有那樣的偵察和技術手段。比如孫萬剛身上沾有和死者相同血跡這個關鍵細節(jié)吧,當時只做了血型鑒定就予以確認了,要是現(xiàn)在,就可以做DNA鑒定”。他強調說,省檢察院對孫案是非常重視的,院里的“一把手”李春林檢察長多次親自出面,就此案與公檢法等多家單位進行協(xié)調,甚至連寫給最高檢的報告都是李檢察長親手修改和定稿的。“對于其中的一些問題,我們應該用歷史眼光辯證地來看待”。
雖然現(xiàn)在終于被判無罪了,但孫萬剛多年來不懈指控的“刑訊逼供”行為并未得到任何形式的確認,在(2004)云高刑再字第2號《刑事判決書》中,對此就只字未提。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審判監(jiān)督庭向凱副庭長表示:這和孫案本身已經屬于兩個不同的法律關系了。“這個問題我無法作出回答,因為法院不具有偵查權,如果存在逼供,應該由檢察機關去偵查,然后就此向法院提出指控和舉證。”
那么,宣告孫萬剛無罪的依據(jù)又何在呢?
“依據(jù)就是‘無罪推定’。”向凱副庭長解釋說,“以前我們國家刑法體系所采用的是‘有罪推定’,也就是說,對任何一個被告人都首先推定他是有罪的,他必須去證明自己的無辜,否則,就面臨著被判刑的危險。這是很不合理,也是和國際慣例相孛的。在修改《刑法》及《刑事訴訟法》后,我國開始確立了‘無罪推定’這一基本的刑事案件審判思路。本案中,因為確實存在其他的可能性,不能絕對證明就是孫萬剛殺害了陳興會,所以,根據(jù)‘無罪推定’這個基本原則,我們理應改判孫萬剛無罪。在真兇并未歸案的前提下,孫能得以被宣告無罪,是極其罕見的。”
眾所周知,冤案一旦得以平反,就必然會引發(fā)出國家賠償。關于這個問題,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審判監(jiān)督庭向凱副庭長表示:國家對此是有明確規(guī)定的,該怎么辦,就只管按照法律程序去走。
為對幫助過自己重獲自由的人表示感激,2月19日、20日,孫萬剛特意定做了四塊匾,分別送給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檢察院、公安廳以及自己的辯護律師。幾乎每到一處,孫年近六旬的父親孫伯新都是唯有老淚兩行,孫萬剛本人則幾乎都是直接跪倒在地,一時之間無法表達自己內心的感受。
而就在給省高院送完牌匾走出高院后,父子二人帶著一份律師寫好的《國家賠償申請書》來到了該院的立案庭。“要不要交啊,要不要?”一只手剛送出感激的匾,一只手又伸出去要錢——這對淳樸的農民父子覺得這樣做似乎有點對不住宣告自己無罪的省高院。猶豫了大約半個多小時,他們還是把申請材料交了進去。
這是一份沒有明確索賠金額的“模棱兩可”的申請書。“我也不知道該要多少,20萬?50萬?50萬就能補償我這8年青春被葬送的損失嗎?但這8年的苦不能白吃啊,雖然我對省高院還我清白之身滿懷感激,但該要的我一定要拿到!”
孫萬剛說目前他有兩個最大的心愿。“剛被錯誤逮捕后不久,云南財貿學院就把我除名了。在當時那種情況下,對學校來說,這當然是有道理的。現(xiàn)在我想再回去繼續(xù)讀書,不知道行不行?但是,這些年為了給我申冤,家里已經債臺高筑,哪還有那經濟條件啊?”而另外一個心愿就是他從不曾放棄的追究當初辦案民警的刑事責任。對此,云南省檢察院一位領導表示:逼供行為是一種摧殘人性的非法的辦案手段,孫要求追究當初辦案民警責任,這是可以理解的,但真要實施起來,舉證方面的難題恐怕很難解決。這不能不讓人感到遺憾。
2月20日晚上8時許,記者送孫氏父子返回老家巧家縣。在長途車站,孫萬剛突然跪倒,再度淚水長流。記者趕忙將他扶起。孫父在一旁哽咽說:“溫記者,我代表我們和陳興會兩個家庭,感謝你們以及所有關心我們幫過我們的好人……”
汽車發(fā)動了,孫萬剛瘦削的臉還掛在窗口,緊緊咬住嘴唇的他,已經說不出話來。
黃昏時分,初春的昆明殘陽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