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2月,肖虹在青島看守所向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肖虹是位35歲的單身母親,也曾是澳柯瑪公司在西部最活躍的經(jīng)銷商之一。在此之前,肖虹在蘭州曾將澳柯瑪告上法庭,經(jīng)過兩級法院審判,2001年11月,甘肅省最高人民法院做出終審判決,肖虹獲得勝訴贏得1500余萬元巨款。但是出人意料的是,讓她在甘肅打贏官司的合同書,卻讓她被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以詐騙罪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面對同樣的法律事實,兩地法院作出了截然不同的司法評價。統(tǒng)一司法下的不同結局,在法律界內(nèi)外引起軒然大波。中國最權威的8名法學專家聞“案”而起,聯(lián)名呈書:此風一旦盛行,各地司法機關‘各自為政’,統(tǒng)一的國家審判權將大受損害,法律秩序必將大亂。2004年元月,筆者找到肖虹的姐姐肖蕓,了解到了這件引人注目的官司后面很多鮮為人知的故事。
白手起家的弱女子告贏澳柯瑪家電巨頭
肖虹出生在甘肅一個小縣城里。高中畢業(yè)后,她在一家五金交電商店當了營業(yè)員,此后,又開了家家電商店。因為她誠實守信,也由于那幾年家電市場的繁榮,肖虹的生意越做越好,漸漸在縣城電器銷售行業(yè)小有名氣。
1996年青島澳柯瑪全面挺進甘肅市場,在招西北代理商。肖虹聽說后有意成為代理商之一,銀行非常支持她,當即開了幾百萬的承兌匯票。于是,從1997年3月到1999年6月,肖虹先后以甘肅海欣公司名義與澳柯瑪公司簽訂購銷合同和協(xié)議書,加盟成為澳柯瑪產(chǎn)品的一名銷售商。1998年10月26日,肖虹又以海欣公司經(jīng)理的名義與澳柯瑪銷售公司再次簽訂了一份購銷合同。合同約定,由海欣公司在蘭州市場銷售澳柯瑪系列洗衣機及彩電,并對電器產(chǎn)品的數(shù)量、價格、結算方式以及扣率、讓利等做了規(guī)定。在簽訂此合同時,肖虹與澳柯瑪方面的有關代表慎重地簽下了:“發(fā)生糾紛在海欣公司所在地法院解決”這樣的約定。
肖虹做得很成功,一天到晚業(yè)務繁忙,往青島方面開的承兌匯票低于300萬的都很少。業(yè)務做大了,但是問題也來了。因為電器銷售的返利折扣率等,都是一年一結,達到一定的量會有相應的不同的折扣率。此外,由于肖虹當時對經(jīng)濟往來要注意的法律問題也不太明晰,有些問題只是口頭協(xié)議,還有時候是由于時間太長,雙方頻繁往來的賬目有些混亂。但是肖虹一直以為她與澳柯瑪合作得很好,也不以為然。
1999年10月的一天,肖虹和往常一樣忙于業(yè)務,突然有人來報信說她的庫房被青島方面查封了。原來澳柯瑪公司已向青島市市南區(qū)法院起訴,以肖虹為法人的海欣公司在購銷合同履行中尚欠部分貨款不還,要求海欣公司償還貨款629萬元及其利息。隨后,市南區(qū)法院對海欣公司采取訴訟保全,查封海欣公司價值近650萬元的貨物,至今未予解除。之后,市南區(qū)法院因管轄不當將案件移送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海欣公司為此提出“管轄異議申請書”,青島市中院于2001年1月10日開庭審議管轄權問題,但至今無答復。
2000年3月2日,肖虹代表海欣公司向蘭州市中院起訴青島澳柯瑪公司,要求其返還多付貨款,扣率款及返利款。經(jīng)過審理,蘭州市中院認為,海欣公司與澳柯瑪公司協(xié)商簽訂的買賣合同,返利及扣率協(xié)議系當事人之間真實意思的表示,且內(nèi)容均不違反國家法律、政策的規(guī)定,應確認有效。2001年5月29日,蘭州市中院作出一審判決,判令被告償還原告多付貨款、扣率款及返利款1557萬元。被告不服,上訴至甘肅省高院,省高院于2001年11月16日作出終審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2002年1月21日,蘭州市中院從澳柯瑪公司賬戶劃走930多萬元還給肖虹方,并凍結了澳柯瑪集團總公司持有的國家股196萬股。當時,最高法院向甘肅省高院轉來兩份山東省部分人大代表的聯(lián)名情況反映報告,該報告認為甘肅兩級法院審理此案中存在諸多問題。2003年4月,甘肅省高院經(jīng)過調(diào)查研究后認為,甘肅兩級法院審判此案嚴格依法,并無不當之處,于是,甘肅省高院將此結論上報最高法院。
一事兩判:蘭州勝訴的女老板青島被判無期
甘肅高院終審判決生效并執(zhí)行后,2002年4月9日,青島市公安局以“合同詐騙罪”開始對肖虹追究刑事責任。2002年9月,肖虹聽說此事后便去在北京的律師那里商量事宜。之后,肖虹突然沒有了音信。15天后,在家人焦急萬分之時,收到一封來自青島市公安局的信件,才得知肖虹已被拘留。
得知肖虹被拘留后,肖蕓和其他幾個弟弟妹妹開始四處奔走,蘭州、北京、青島三地之間馬不停蹄。從2002年9月到現(xiàn)在一年多的時間,為了妹妹的官司,肖家已傾家蕩產(chǎn)。
2002年9月24日,肖虹的律師突然接到青島市檢察院的電話,說他們經(jīng)過認真審查,并請示山東省人民檢察院后,認為不構成犯罪,決定先對肖虹取保候?qū)?。可就在肖蕓趕到青島市檢察院,正在辦理取保候?qū)彽氖掷m(xù)時,工作人員突然接到電話,說是要開個緊急會議。肖蕓的心立刻變得七上八下的,果然,工作人員開完會回來說,肖虹還不能取保候?qū)?。肖蕓萬分不解,取保候?qū)徳趺茨苁莾簯颍f變就變呢?工作人員也無可奈何,愛莫能助。為此,肖虹的律師寫了一封抗議信。
肖虹在看守所度過了漫長的一年。2003年10月16日,青島市人民檢察院以詐騙罪對肖虹提起公訴,稱肖虹采用添加的手段變造了3份購銷合同及兩份補充協(xié)議書,此外,還偽造了另一份補充協(xié)議書與一份返利協(xié)議書,而肖虹正是以這些合同與協(xié)議書為主要證據(jù),贏得了甘肅兩級法院的經(jīng)濟糾紛案。2003年11月3日,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對此案進行開庭審理。
肖蕓說肖虹離開北京時天氣很熱,她還穿著大短褲和背心?,F(xiàn)在天氣漸漸涼了,她連一件厚一點的衣服都沒有。家人去了青島很多次,都沒能見上一面。有人帶出話來,說肖虹一直穿著一雙拖鞋。馬上快開庭了,才允許家人給送東西。肖蕓馬上打電話給在青島上大學的女兒,一定要給小姨買雙鞋,別讓她穿著拖鞋進法庭,太讓人心酸了。
法庭開庭當天,肖蕓由于人生地不熟,來遲了,她到時庭審已經(jīng)開始。有法警攔著她,她大聲說我是肖虹的姐姐,你們讓我見她一面。可是法警認為肖蕓是其親屬同時也是證人之一,所以不讓她們姐妹見面。就在爭執(zhí)時,肖虹聽到了門口的聲音,回頭望了一眼。這一回頭,讓分別一年之久的姐妹有了一面之見。姐姐的淚水立刻就下來了,泣不成聲。肖蕓說,看到妹妹那張憔悴的面容,想到柔弱的她遭受的那份罪,她的心里有說不出的難受。肖虹聽到了姐姐的哭泣,她大聲地喊著:都到了這個份上,姐姐你不要哭,一定要堅強!
可是淚水卻不聽話,肖蕓的淚一直在流。法警告訴肖蕓,不能見面,但是可以寫信,他們會給傳遞。時值青島大雨傾盆,庭審了一整天,雨下了一整天。肖蕓在給妹妹的信上說:相見時難別亦難。法庭內(nèi)唇槍舌劍,法庭外大雨滂沱,莫非是蒼天有眼,它也在幫你洗刷這不白之冤?妹妹寫信說,遭遇這樣的不幸,我想不通,沒日沒夜地哭。后來我曾發(fā)誓,再也不流一滴眼淚??墒墙裉炜吹侥?,我還是忍不住哭了……
2003年11月19日,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宣判肖虹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罰金人民幣500萬元。而此前,青島市公安局已在“案發(fā)”后追回“贓款”人民幣39萬余元、美元30萬元發(fā)還青島澳柯瑪集團總公司;并扣押被告人肖虹以人民幣311.5萬元購買的網(wǎng)點房一處。
肖虹的家人在痛苦中守望
肖蕓說,他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一個民事案竟打成了刑事案,而且還判了無期,這件事想想都讓她感到恐懼。她最不解的是,同樣的證據(jù),在甘肅獲勝在青島竟是蹲監(jiān),妹妹肖虹能有多大的本事,竟然連騙甘肅兩級法院?而如果是甘肅法院錯判,是不是也要追究甘肅兩級法院的責任呢?
然而最讓肖蕓痛苦的是,他們姐弟要面對肖虹的兒子陽陽和母親。
陽陽上小學六年級,學習不錯,他現(xiàn)在住在肖蕓家。在肖虹最初被拘留時,肖蕓試圖瞞著他,擔心給他帶來傷害。但是一天兩天,一連幾個月不見媽媽回來,也沒有電話,陽陽就不停地問,媽媽哪里去了,她是不是不要我了?這些問題讓肖蕓都無法回答。
突然有一天,陽陽離家出走。肖蕓和家人四處尋找,最后終于在一條深深的小巷找到了陽陽??粗栮栂駛€無家可歸的小狗一樣蜷縮在墻角,肖蕓抱著陽陽失聲痛哭??申栮柌豢匣丶遥f他要自己找媽媽,如果蘭州找不到他就到外地去。肖蕓聽得臉色蒼白,不停地央求,好陽陽,千萬不能這么做。事已至此,肖蕓只好把真相大致地和陽陽講一遍,并一再叮囑陽陽,要相信媽媽是個好人,不能把家里的事情對外人講。
陽陽懂事地點點頭。有一段時間,陽陽的表現(xiàn)還不錯,放了學就回家??墒菦]過多久,陽陽又開始離家出走。不管她怎么苦口婆心,陽陽就是不停地離家出走,幾乎是三四天就一次。肖蕓為妹妹官司幾乎沒正常上過班,再加上陽陽反常的行為,人弄得憔悴不已。
肖蕓的壓力還來自學校。一年多來,每次開家長會,肖蕓都會代替妹妹去。一次兩次后,就有老師不停地問,為什么他媽媽不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肖蕓害怕有人知道后會四處宣揚,而小孩子又不懂是非,以為抓進去的一定都是壞人。到時候陽陽的處境就會更糟,再有壞孩子主動找上門來,她真擔心長此以往,陽陽會學壞。
想媽媽的陽陽還是繼續(xù)出走。肖蕓想和陽陽溝通,可陽陽就是不說一句話,如果家人找到他了他就默默地跟著回來,如果找不到,不論多晚,也不會自己回來。肖蕓想帶他看心理醫(yī)生,可是陽陽死活不肯。而陽陽的爸爸與他媽媽離婚后,已再成家多年,有了自己的孩子,多年沒見陽陽了,不可能這個時候把陽陽推到他爸爸那里??粗@個苦命的孩子,肖蕓只能默默流淚。
讓肖蕓痛苦的還有自己70歲的母親。母親一輩子很不容易,獨自帶大了五個孩子。她最疼肖虹,因為她是最小,也是最孝順母親的一個孩子。肖虹平時經(jīng)常給母親打電話,不管去哪里,都會報個平安。肖虹剛被帶走時,家人瞞著她,說肖虹出了遠門,很快就回來。可是時間太長,母親就起了疑心,是不是虹虹出了事?肖蕓和其他的弟妹一商量,感覺瞞著不是長久之計,就對母親以實相告。母親經(jīng)受不住這樣的打擊,心臟病復發(fā),一個晚上休克過去三次。母親醒過來的第一句話是,我這口氣不會這么輕易咽下去,我要留下一口等我的小女兒回來才能上路??墒堑诙焱砩?,母親又休克了20分鐘,幾乎沒有搶救過來,一家人圍坐一起,唯有流淚。
為了打官司,肖蕓姐弟四個把各家的存款拿了出來,后來又賣掉了肖虹的房子,可是錢還是不夠。母親住的房子拆遷,給了4萬元的拆遷費,這筆錢可以在那個小縣城再買一套房子,但是母親說,我這么老了買了房子也住不了幾年,這錢拿出來給虹虹打官司。她自己則每月花100元租了間房子生活??粗哐啐g苦了一輩子的母親,在本應該安享晚年的時候,卻要過著動蕩漂泊的日子,肖蕓姐弟心中都無比凄涼。
肖虹托人帶話說,看守所的條件很艱苦,很多人一起睡通鋪,晚上起來上個廁所再回來,就找不到插身的地兒了。她干的活很累,有時她的心臟難受,整晚整晚睡不著,她就不停地走動……
年齡小小的陽陽在等媽媽,白發(fā)蒼蒼的母親在盼女兒,不知道肖虹在拘留所的漫漫長夜,還要度過多少個……
權威法學專家專門論證:此案嚴重違反司法程序
2003年11月15日,應北京君澤君律師事務所、北京天達律師事務所的邀請,中國人民大學刑法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法學會刑法學研究會名譽會長高銘暄、中國政法大學民事訴訟法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法學會訴訟法學研究會顧問楊榮新、國家法官學院刑事法教授張泗漢等8名著名法學專家在北京對“肖虹涉嫌詐騙罪”一案進行了專門論證。與會專家一致認為,在民事判決已經(jīng)發(fā)生效力且已執(zhí)行的情形下,青島市公安、司法機關就同一案件事實對民事原告追究刑事責任,明顯違反了法定程序,嚴重損害了審判權威。
與會專家一致認為,對同一事實和糾紛,在甘肅省高級人民法院終審民事判決已經(jīng)發(fā)生效力且已執(zhí)行的情形下,青島市公安、司法機關對已經(jīng)勝訴的民事原告肖虹以詐騙罪追究其刑事責任,這是不正確的。其理由在于:對原、被告之間的合同糾紛,甘肅省高級人民法院已經(jīng)作出了二審生效判決。對此二審生效判決,從判決既判力的角度講,該判決所認定的事實應視為真實。從證明的角度來講,對人民法院發(fā)生法律效力的裁判所確定的事實,屬于免證事實。對此事實當事人不需向法院舉證證明,人民法院也應直接依法認定。對此,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意見》第75條已經(jīng)作出了明確規(guī)定。即使在刑事訴訟中,對民事訴訟中的既判事實,也不能輕易推翻,應持十分慎重的態(tài)度。通常情況下,應先通過民事審判監(jiān)督程序加以改判,而后追究刑事責任。但青島市公安、司法機關卻不顧甘肅省高級人民法院已生效判決所確定的事實,對肖虹追究刑事責任,這是嚴重違反程序法的。
更讓與會專家擔憂的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領域內(nèi)(特別行政區(qū)例外),如果某一地方法院置其他法院生效判決所確定的事實于不顧,在未經(jīng)審判監(jiān)督程序撤銷原判的情況下,就同一事實徑直作出完全相反的認定,甚至在民事敗訴的情況下直接對勝訴的民事原告追究刑事責任,那么此風一旦盛行,各地司法機關“各自為政”,統(tǒng)一的國家審判權將大受損害,司法權威將喪失殆盡,法律秩序必將大亂!
肖虹代理律師許蘭亭認為,青島市中院判定肖虹詐騙罪在程序上嚴重不公,在實體上沒有事實根據(jù),至少是證據(jù)不足;而且毫無根據(jù)地對公訴機關的指控全部予以肯定,而對一審辯護意見全部予以否定或回避,有明顯支持控方之不公傾向。
2003年12月29日上午,筆者來到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一位姓曾的工作人員告訴記者,采訪必須要經(jīng)領導同意。隨后他打電話給院長,但未能聯(lián)系上。他讓記者留下電話,等院長回來后再與我們聯(lián)系。中午吃飯時間,他給記者打來電話稱,因為肖虹不服一審判決,已上訴到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案卷已經(jīng)送往高院,再加上這個案子事情比較復雜,而且目前法制不統(tǒng)一也是事實,所以不便接受采訪。
隨后,筆者又找到青島市人民檢察院,專門負責接待外宣的王海聲介紹,類似此類案件必須要經(jīng)過山東省高檢批準才能接受采訪。同時他說明,此案很復雜,出現(xiàn)兩種不同的判決結果,可能是因為兩個省對司法認識有差異所致。
2003年12月29日下午,筆者又來到澳柯瑪公司了解情況,但有關工作人員稱,他們公司的律師都不在,別人沒法說清楚,要記者留下聯(lián)系方式,等律師回來后與記者聯(lián)系,但截至目前,筆者并沒有接到該公司律師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