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9年6月初,北京西郊香山的雙清別墅,周邊古柏古松遮天蔽日,郁郁蔥蔥。這是一幢中西合璧的建筑,毛澤東就住在這里。此時,他站在窗前,眼睛凝望著南方,一圈圈煙霧從他口中時時噴出。他在等一個人,這人就是剛被中央任命為中共江西省委副書記、省人民政府副主席的方志純。
方志純是江西省弋陽縣漆工鎮人,是大革命時期入黨的中共黨員,與方志敏是堂兄弟。毛澤民在新疆犧牲后,他與朱旦華結為夫妻,毛遠新也就隨他們一塊生活。
自從中共七屆二中全會后,中國人民解放戰爭的徹底勝利已成定局。根據新解放區需要大批干部的這一現實,中央決定把200多萬解放軍化為南下工作隊,第一批于4月份就奔赴各地了。本來方志純是第一批南下的一個工作隊負責人之一,中央組織部也決定了他的任命,但由于北京剛剛解放,傅作義的部隊還在城里,反革命分子的活動還很猖獗,社會秩序比較混亂,局勢也不穩定,作為中共中央社會部二室主任兼中央衛戍司令部參謀長的他,被中央社會部部長李克農、副部長陳剛執意留了下來,李、陳二人還請求中央暫時不要下達他的任職命令。到了5月份,剛組建的華中局一再向中央發電,請求第二批工作隊迅速南下,以適應南方形勢的需要。中央接電后,考慮到南昌、長沙已經解放,決定第二批工作隊立即南下,中組部才頒發了方志純的任命。在這種情況下,中央社會部的幾位部長也就不再挽留了。臨別之前,方志純決定拜訪毛澤東,尤其是想聽一聽毛澤東的教誨。當然,作為毛澤東來說,他接到方志純的電話之后,覺得也有一番話需要交待。
吉普車沿著顛顛簸簸的小道,在四周清幽的雙清別墅前戛然而止。方志純跳下車向里邊走去。因門衛、內勤都是中央警衛團的人,彼此都認識,他們的負責人汪東興是弋陽縣人(在贛東北蘇區,他們都是紅十軍的戰友,是方志純的老部下,1933年初又一塊奔赴中央蘇區),更是熟悉,所以方志純只是同他們互相敬了個軍禮便一路綠燈。毛澤東在會客廳一邊用力握住方志純的手,一邊招呼方志純坐下談。方志純想到毛澤東的時間很寶貴,就盡可能長話短說:“主席,我馬上就要走了,到南方去,回江西,今天……”
“哦,哦,曉得……”看到毛澤東的心情非常好,臉上露出愉快的笑容,方志純接著說:“今天,我一是來向主席辭行,二是來向主席請教。請主席對我多提要求,多作指示。”
盡管方志純在毛澤東身邊工作已有數年,但這次是向毛澤東辭行,說話仍顯得有些拘謹。毛澤東沉吟了片刻,遞給方志純一根煙,同時又點燃了自己手中的一根煙,便說開了:“你馬上去南方,這很好嘛!革命嘛,過去從南到北,現在從北到南。現在除了臺灣、海南島、西藏這一部分地區外,都已經解放了,我們很快就要奪取全國勝利了,我們可不能驕傲自滿,要記住,奪取全國勝利,只不過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今后的路程更長,工作更偉大、更艱巨。”說到這里,毛澤東吸了口煙,將手往前用力一揮說:“幾十年來,我們黨的工作重點一直在農村,現在開始轉到城市,這是西柏坡會議宣布了的,我們面臨著嚴重而艱巨的經濟建設任務,我們熟悉的東西有的開始閑置起來,而不熟悉的東西卻又強迫我們去做。我們打了幾十年的仗,對打仗,我們是熟悉的,而對經濟建設,對城市工作,我們不熟,也沒有經驗。但是我們既然有能力破壞一個舊世界,也就一定有能力建設一個新世界,一定有能力擔負起經濟建設的任務。”毛澤東說到這里,神情變得更嚴肅起來:“不過有一條十分重要,就是群眾路線問題,這一條是我們取得勝利的保證。幾十年來,我們能在農村站穩腳跟,正是有了人民群眾的支持,緊密依靠了人民群眾,這個老傳統不能忘。進城以后,要保持共產黨人的本色,不許講享樂,不許搞腐化,不許以功臣自居,時刻警惕資產階級糖衣炮彈的襲擊,千萬千萬不要脫離群眾。”
談著談著,話題轉到江西省委主要組成人員的配置上。當時陳正人、邵式平、范式人、陳奇涵、楊尚奎、劉俊秀等同志早已抵達江西,并開始了工作,中央決定加上方志純共七個人組成中共江西省委。
“江西省委的幾位主要領導同志,你都認識嗎?”不等方志純回答,毛澤東便挨個地問,“陳正人你認識嗎?他是省委書記。”
方說:“認識,1938年,中央派我們到蘇聯共產國際黨校學習便有陳正人同志,路經迪化時,我們等待蘇聯方面的通知,后來我接到通知,但不知什么原因他沒有批準,于是我們就分手了。”
“哦,”毛澤東點了點頭,又問,“范式人、楊尚奎呢?”“不認識,我們沒有共過事。”毛澤東吸了口煙又說:“邵大哥(指邵式平)你是很熟悉的!”方志純點了點頭。
毛澤東風趣又嚴肅地說:“現在又是五湖四海,要團結各個方面、各個山頭的同志一道工作……”
夕陽西斜,遠山抹上一層耀眼的金輝,方志純懷著依依不舍的心情,離開了相處四年的毛澤東。
二
剛過了端午節,南下江西工作隊就從北京出發了。
臨走之前,中組部部長李富春交給方志純一個特殊任務,就是到天津站把賀子珍、賀怡兩姐妹帶回江西去。李富春囑咐,途中要好好照顧她們的生活,到江西后,江西省委要妥善安排她們的工作。
列車很快駛入天津站,方志純按照組織的安排,在站臺上把賀子珍姐妹接上車。當時在站臺上送行的除了天津市委負責同志黃敬等人外,還有毛澤東與賀子珍的女兒嬌嬌(即李敏)。
在南行的列車上,這些來自中央社會部、中央辦公廳、中央警衛團的70多位干部、戰士很快組成了一個快樂的革命大家庭,大家無拘無束,親密無間。俏皮的賀怡早已成為一個活躍分子,就連帶有幾分憂郁神情的賀子珍,此刻臉上也漾起了笑容。
本來賀子珍、賀怡、朱旦華可以說是三妯娌,賀子珍自從和毛澤東離異后,仍孤影相隨,而毛澤覃犧牲后,賀怡也是單身一人,只是朱旦華在毛澤民遇難后改嫁給方志純。但她們都有為毛澤東三兄弟生兒育女的經歷,因而悄悄話也就特別多,也顯得分外親切。
列車鏗鏘飛奔,越過廣袤的華北大平原,進入了遠樹暖阡阡、生煙漠紛紛的秦淮大地、江南水鄉。遐想間,極目遠望,六朝古都南京已展現在眼前,真是人事更迭,興衰如轉燭。車廂里的空氣更加活躍了。有的同志說,我們鉆了這么多年山溝,到了南京可要好好開開眼界,這畢竟是國民黨的“首都”,跟別的大城市相比,肯定會更繁華。就在這些年輕人吱吱喳喳、歡呼雀躍時,列車已穩停在浦口車站,可是一江之隔的南京城還是可望而不可及,等到那慢悠悠的輪船把一節一節車廂運過長江時,大家對這“首都”留下的印象就大煞風景了。
南京站一下車,南京軍管會主任劉伯承專門派人派車來接。劉伯承與方志純、賀子珍、賀怡等在中央蘇區就相互認識,這次老朋友相見分外親切,劉伯承連說:“歡迎,歡迎!”聽說大家旅途順利,高興地說:“好!好!到南京了,多休息幾天,到處看一看。”
“不行……”方志純顯得有些焦急。
“為什么?”劉伯承問。
“歸心似箭嘛!”
方志純告訴劉伯承,中央給我們開了兩張介紹信,一張是開往華東局的,一張是開往華中局的,不知是先到上海華東局還是先到武漢華中局?”劉伯承聽了說:“那我先給你們打個電話問問中央。”很快,劉伯承將中央意見告訴方志純,先到上海華東局報到然后直接去南昌。不知是劉伯承想留大家玩幾天還是鐵路運輸有問題,他告訴方志純,火車少,交通不便,看來你們想馬上出發是不行,并勸大家“既來之,則安之,急也沒有用”。于是,方志純干脆宣布放幾天假,不過不能單獨行動,起碼要三個人以上作伴,還要牢記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江西工作隊在南京逗留的消息被江西老鄉、南京市公安局長周興知道了,他執意要方志純把工作隊員們搬到公安局招待所去住,隨后便與方志純天南海北地聊開來了。在這次談話中,方志純得知在新疆監獄出賣毛澤民、叛變革命的徐夢秋的下落,這叛徒還想通過周興重新混入革命隊伍。周興一邊穩住他,一邊立即報告中央。中央很快回電,將徐犯立即逮捕歸案。這對方志純來說,確是個意外的收獲。翌日,周興陪大家逛了南京的名勝古跡。
一星期過去了,大家把南京看了個透徹,越看越感到國民黨反動派給新中國留下的是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越看越感到自己肩上擔子有多沉。
明天,又將踏上新的旅程,方志純前往軍管會向劉伯承同志辭行。剛一見面,劉伯承笑呵呵地說:“怎么樣,大家玩得愉快嗎?”方志純回答說:“玩得痛快得很,雨花臺、中山陵,還有明孝陵、玄武湖、雞鳴寺、半山寺、夫子廟……都去逛了逛。”
劉伯承笑著說:“好吧,我們言歸正傳。你來了,我有幾句話對你說,江西這地方,是人稱物華天寶、人杰地靈的好地方呀!南昌原來有個滕王閣,在江南四大名樓數第一,王勃路過這里,寫了篇很漂亮的文章,叫《滕王閣序》,大大地贊美了一番。”說到這里,劉伯承神情嚴肅起來:“正因為如此,江西這地方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現在,蔣家王朝垮臺了,但是蔣介石這家伙是決不會善罷甘休的,他為了有朝一日東山再起,在一些地方埋伏下他的人。據我所知,江西的交警總隊,其中大部分是他們布置潛伏下來的特務。這幫家伙還想用我們打游擊的那套辦法消滅共產黨,那當然是行不通的。當前要趁它驚魂未定,腳跟不穩,盡快消滅他們,千萬不要拖得太久……”劉伯承的一番話,真是情深意重,在南京雖然多耽擱了幾天,真是劃得來。可謂養精畜銳,厲兵秣馬。
三
終于,方志純等又跨上了南下的列車。大家乘坐劉伯承安排的漂亮車廂來到了上海。上海真大啊,真是個大上海,房屋連綿不斷,一棟接一棟,無邊無際。摩天大樓,聳入云天,令人眩目咋舌;琳瑯滿目的店鋪,各種各樣的商品,使人目不暇接;滿街的行人摩肩接踵,如潮如涌,上海真是“海”。大家還沒有看夠,就來到上海天潼旅社,方志純丟下行李,就到華東局報到。
華東局書記饒漱石臨時住在上海大廈飯店。他一看到方志純到來,高興地握住他的手說:“老表,你來了,聽說你們到上海,我就派人找你們。”“肯定是我先來拜訪你,還需要找?”說著方志純掏出介紹信:“喏,向你報到,這個給你!”“嘿,你方志純我還不認識!”饒漱石是江西臨川人。
說到饒漱石與方志純的相識卻要追溯到1922年秋。那一年,方志敏、趙醒儂在南昌舉辦文化書社,并在書社內建立起江西第一個團組織。起初只有7個人,年底發展到21個人,這增加的14個人名單中就有饒漱石和方志純的名字。當時方志純還是書社的伙計,當然認識了。北伐期間,饒漱石又以省委特派員的身份協助方志敏在贛東北地區建立各級黨組織,與方志敏的私交很好,工作上也相當默契,與方家幾兄弟關系一直不錯。后來饒漱石調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團工作,才斷了音信。1936年1月29日,方志敏被俘一周年,饒漱石以梁樸的筆名,在法國《救國時報》發表了第一篇《革命先驅方志敏》的紀念文章。這些方志純是到了莫斯科共產國際黨校學習時才知道的(方志敏獄中文稿秘密轉出獄外時,中央紅軍正在長征途中,首先得到文稿的是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團。黨中央到達延安時,當時只知道方志敏已壯烈犧牲,至于方志敏文稿也不大清楚)。饒漱石畢竟是知識分子出身,見多識廣,一跟老鄉談起來就滔滔不絕,從國際形勢談到國內形勢,談得非常起勁,仿佛在作一個大報告,整整講了兩個小時,最后才談到工作,談到家鄉。他說:“我們江西老家窮得很哪,打了這么多年的仗,國民黨又在那里實行‘三光’政策,老百姓可弄苦了,看樣子一下子也難以恢復元氣!”饒漱石的講話聽起來有些沮喪,但說的也是實情。最后轉到工作上,饒漱石說:“這次,你去接管上饒,還要兼顧省里的工作,受命于危難之際,任務還不輕呢!”接著他解釋說:“實際不光是上饒,還有貴溪和浮梁共三個地區。前一段時間為了工作方便,設立了一個直屬華東局的贛東北區黨委,由蘇振華擔任書記的區黨委領導這三個專區,現在這三個專區還給江西,由華中局接管。眼下,首要任務是發動群眾剿匪反霸,支援前線……”隨后,饒漱石執意要方志純同他住一個晚上,好好聊聊。
誰知,第二天方志純一趕回旅社,賀怡便鬧著要和賀子珍一起去看望陳毅市長。賀家兩姐妹和陳毅都是老井岡的人啦,從井岡山的星星之火,一直到開創中央蘇區,他們都是在一起,彼此間有很深的感情,何況賀家的長兄賀敏學也在上海工作。方志純拗不過,只得打電話請示陳毅。想不到陳毅高興地說:“那就請全體隊員一起見見面吧!”于是他在上海大廈擺了十幾桌,把所有的隊員都請了去。席間,大家頻頻敬酒,談笑風生,陳毅操著川腔,幽默地說:“現在我們都改行了嘍,不當兵去當‘老百姓’,工作重點不是農村,而是城市。我們‘土包子’要適應這個轉變吶!”
賀怡是個機靈鬼,看到上海各方面條件都不錯,便想請陳毅幫忙留在上海工作。因而宴會一散,兄妹三人就找到陳毅。陳毅當時爽快地回答:“好啊,那就與江西方面聯系一下。”方志純一看情況不對頭,忙把陳毅叫到一邊,把中央意思說了一番,陳毅發現自己說漏了嘴,忙對賀敏學說:“江西缺干部吶,還是讓她們回江西吧!”賀敏學聽陳老總有難言之隱,心中一下子明白了,只好動員兩個妹妹回江西。
在上海期間,方志純得知黃道烈士的兩個兒子黃知真、黃知機還在上海,便請示陳毅能否將他兄弟倆調回江西工作,陳毅爽快地答應了。
離開上海前夕,陳毅委托粟裕給供給部打了個招呼,換了十部大卡車送給江西,又單獨給方志純一部吉普車。細心的賀敏學還挑了十個司機。臨走之前,陳毅特別交待華東軍區,派幾部最漂亮的車把他們送到杭州,讓他們看看“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的杭州。
四
汽車在港汊縱橫、柳溪如織的江南公路奔馳,可賀怡卻嘴巴翹得老高,滿臉不高興,她提出留在上海,被方志純狠狠批評了一頓。當時方志純也覺得口氣重了點,想到了杭州后再慢慢解釋。
可到了杭州,浙江省委書記江華又精心安排大家游覽了各個風景點,西子湖、六和塔、岳墳、靈隱寺、虎跑……給大家留下美好的記憶。這時賀怡又提出:“我們姐妹留在杭州總可以了吧!”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從離開上海,她就慪了一肚子氣。如不答應她們,她們可要吵翻天,答應了呢,又難以向中央交待。再說方志純也沒有這個權。江華是一個參加過井岡山斗爭的人,只要賀氏姐妹一開口,肯定會鼎力相助。方志純只得耐著性子勸她們。
還是朱旦華聰明,趕快從另一個角度說開了:“聽說大姐與主席生的小毛毛失散在江西農村,何不趁此機會,回江西找一找,找到了,也了卻大姐一樁心事,主席面前也有個交待。”朱旦華一席話,點到賀怡心上去了。當時紅軍主力開始長征后,把毛澤東最疼愛的小毛毛交給當地群眾撫養的事,是賀怡一手操辦的,現在找外甥,當然責無旁貸。
在江華的安排下,大家又登上了去南昌的列車。火車經過整整一晝夜的奔馳,到傍晚時分,終于遠遠看到萬家燈火的南昌。朱旦華看賀子珍、賀怡臉上露出了笑容,便親昵地問自己的丈夫:“這就是南昌嗎?”方志純說:“是南昌,是南昌,盡管戰爭的創傷還很悲痛,老百姓的生活也很艱難,反革命的活動還很猖獗,但這座英雄城畢竟翻開了新的一頁……”
(注:回江西后,賀子珍擔任省婦聯副主任,賀怡擔任吉安地委組織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