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山是一位不甘寂寞的散文作家。
在讀完他近期的一些作品后,至少我有了這樣一種感覺。對于一位作家,尤其是散文作家來說,長期注目于一個題材疆域,會不會產生審美的疲勞呢?樂此不疲常常被看作是作家對于某個創作疆域的詩意的堅守,那么,隨之而來的往往就是感覺的中斷和思維的困頓。這么說,除了山水游記,文山究竟還愿意把感覺的觸角伸向哪里呢?
《歷史不忍細看》為文山爭得了一個榮譽。其實更重要的是,文山獲得了另一種散文思維的方式。文山陸陸續續寫了一組“歷史不忍細看”的文章,歷史的機心在作家的文心之中有了一種令人“細看”并咀嚼回味的契合性。可能是出于個人的趣味,我認真讀了這一組作品,我覺得文山大概是在尋找歷史的一種基本的秩序。歷史、歷史人物,這些幾乎是終極性的史書式的表述究竟還缺失什么呢?當文山把目光投向那里時,我意識到的確是有許許多多“不忍細看”的東西正冉冉地浮現。可以說,“不忍細看”為文山提供了一種特別的話語方式,也為文山掙脫他的固有的散文思維創造了一個新的價值判斷和文學經驗。
文山的游記散文敞開了他的心靈世界的詩意。從《四月流水》到《相知山水》,無論是對大自然的驚異或驚心,還是那種永遠的感動,我覺得有一種力量是他的散文筆觸所無法掩飾的,這就是山水給予他的嚴峻的生命意識。當然,我無法用一個簡單的或者說是統一的概念去表述這種生命意識,山的奇崛突兀和水的一泄如注,這些誘人的亮點都可能在作家文本深處持久地閃爍。我在《密林中的海子》這篇散文里,注意到文山為靜默的海子展開了一種“傾訴的欲望”。那種傾訴,“是關于生與死的對話,是關于現實和夢幻的交流,是關于昨天和今天的問答”,那滿灘漫溢的、簇擁著環繞在行人身前身后的流水,正“快樂地輕輕地相互呼喚著,叫得人心里一陣陣溫暖”。這種沉浸式的描寫究竟是真實地創造一個夢幻般的世界,還是夢幻般地創造一個真實的世界,在我看來都是一種澄然的詩意。作家徜徉在那一片五彩斑斕的高原海子中,“一時竟覺得自己也成了一道流水,正靜靜地、平淡地、舒緩地走著自己的人生”。物我兩忘,一直是游記作家們所津津樂道的精神追求,文山也不例外,海子的靜謐究竟能鎖住他的什么感覺呢?——“這是一種出世的平靜,是一種遠離塵囂的安詳,是一種忘我的陶醉。靜靜地注視著雪峰和湖水,自然地便忘記了煩憂,忘記了紛爭,忘記了榮辱,心田里也便湖波般安寧”。說實在的,這種描述盡管充滿詩性,卻仍然未能溢出自然給予人的最后的啟示。對于文山來說,這批游記散文在經歷了熱鬧之后,他還能夠繼續以那種平靜的心態,去對待并思索歷史和現實的最終的詩意嗎?他還能夠打開散文世界的另外一個洞天嗎?
文山的視角終于轉到了歷史的背后。歷史不是別的什么,歷史是時間之軸。無論是歷史,還是歷史人物,數千年來已經構成文學的種種宏大的或者微觀的敘事。文山正是站在這個時間之軸的某個點上,注視著這個時間之軸已經上演的故事。在這些宏大的或微觀的敘事中,文山讀出了幾分含混和幾分閃爍,他有理由為自己選擇一種精神性的絕響和回聲。回望歷史,的確有許多片斷是“不忍細看”的。冤屈的袁崇煥,不走運的李廣,懷才不遇、性情孤傲的魏延,恃才傲物、自命清高的劉巴,甚至那位自覺“作今如啖瓜,漸入苦境”的袁中郎袁宏道,如此等等,文山所選擇的這些“不忍細看”的歷史人物和歷史片斷,究竟是史家的難言之隱,還是歷史的一筆倉促的勾銷?大處落墨的歷史其實不是一筆糊涂賬,為尊者諱,為名人遮,為君王避,為時政忌,這些都是史家的春秋筆墨。透過發黃的卷宗,我們還看到哪些鱗紋交錯、瑕疵畢露的歷史原形呢?文山有意選擇了那些黑白難辨的時代的黑白不清的人物,這是文山的一種機智和題材策略。我是目瞪口呆地讀著這些惶惶的歷史片斷,仿佛一夜之間看到了歷史的全部機心和全部震顫,看到了歷史曾經跳動的脈搏在今天仍然血脈賁張。“歷史不忍細看。歷史如何能夠細看?”然而,當我讀完最后一個字,一陣仰天長嘆之后,等待著這些故事如何“嘩”的一聲退回歷史的原處,卻無論如何沒能離開歷史的那些嚴峻和重量。我想,這就是文山這一批歷史散文的沉重的立意。
從平靜地對待自然到冷靜地對待歷史,文山的散文思維拐過了幾個精神的彎道。文山是個成熟的散文作家,然而寄情山水與拷問歷史是完全不同的藝術感覺,這對于文山來說,無疑是一個嚴峻的考驗。文山的精神量級最終要落在哪里?他的散文語境究竟還有多大的精神空間和余量?這些,都是作為一個成熟的散文作家所必須找到的主意。現在,文山畢竟為我們提供了這樣一批歷史散文,這表明,他已經一舉掙破了散文的固有范式,并且開始縱橫自如。文山能果斷地拋棄游記散文的詩意么?比如在他的山水游記中,不時喜愛嵌入一些排七句,這可以說是詩的句式為散文的借景抒情留下的一個席位;至少在文山的大部分游記散文中,這種句式的橫陳構成了他的一種精神立意。詩意往往被視為散文的至高之境;但是在歷史散文創作中,對詩意的追求便可能中斷,抒情的愛好也便可能成為一種回憶。文山如何?在他的這批歷史散文中,我的確沒有看到過于臃腫和放縱的抒情句式。冷靜和理性,使得他在對于歷史片斷和歷史人物的描述中,堅決地摒棄了抒情,而驟然掉轉身子把記憶的根源蜿蜒地植入歷史的縱深或者某個痛處。英勇善戰的李廣屈辱地以自殺的方式了結自己的一生,留下的是千古絕唱還是千古遺憾?作家理所當然地抑制了抒情的興致,作了如此的表述:“當李廣的死訊傳出,全軍上下一片痛哭,老百姓無論是認識或不認識的都為他流淚。他們痛哭的自然不僅僅是李廣的遭遇,而定一個黑白難辨的時代。”而讓世人所不解的三國蜀漢的迅速敗亡,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它不恤國力和民力的窮兵黷武”,而這一切又都是和諸葛亮的軍事指導思想分不開的。諸葛亮不僅壓制了朝中反對打仗的聲音,而且嚴厲處置了消極厭戰的李嚴等大臣,弄得滿朝文武三緘其口。歷史這樣告訴人們:“恰恰是諸葛亮的戰爭思想將一個小小的蜀國長期綁在奔馳的戰車上,并最終送進墳墓”。我確乎不能說文山的這些議論,在多大程度上對歷史的深痛作出了具有震撼力的描述并提供某種奇異的啟示,但令我興趣的是,文山的深度追索表明了一種穿透歷史的努力,在那些歷史片斷和歷史人物背后,隱藏著特殊的立意和歷史的焦慮。
這是屬于文山的立意。文山對于歷史片斷和歷史人物的窺破,使得這些片斷和人物本身的節奏顯得凝重。這種立意與他以往的散文主意確實拉開了不小的距離;當然,天山并沒有輕易地毀掉過去那種詩意的語境,而是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歷史的深層意識,或者可以說是一個充實的沉重。作為一種文類,歷史散文所隱含著的深意的象征,在文山的筆下被觸發了;而散丈的本質并沒有發生另一種意義上的畸變。散文就是散文,它所承栽的歷史和現實的分量還不可能擊毀人們最后的精神欲望。這,就是文山的歷史散文的別一種深意。
“歷史不忍細看”,——這個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開,就開始構成文山的歷史散文的一個深度視角。對于一位不甘寂寞的作家來說,他當然有權改變自己的散文創作路線,然而這樣的轉折并沒有改變作家昔日的語言方陣。這點無可否認:語言不僅意味著散文的話語策略,而且涉及到他運用什么樣的方式來為歷史片斷和歷史人物塑像。我想,文山的這一批歷史散文究竟在什么層面上讓我們去談論那些過去了的時代?這似乎又顯得不重要;重要的是只有文山自己,能夠對這個問題作出進一步的價值判斷。那么,接下去我們還將看到他的什么作品呢?
意高在別處。——我的確只能提供我自己的這一個淺薄的閱讀解釋。
2005年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