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從小就有一頭又濃又密的頭發,從來都沒剪短過。從記事時起,都是媽媽給我梳洗。到我10歲的時候,烏黑的辮子幾乎到了腰上。
可我還是覺得沒有媽媽長得漂亮。除了烏黑的頭發,我的五官沒有一點像媽媽的地方,卻長著一張像爸爸一樣黑里透紅的臉。為此小我兩歲的弟弟總是笑話我,說我們倆整個長反了。
那時候社會上重男輕女的現象還很嚴重,可在我們家卻正好相反。雖然弟弟聰明又可愛,可爸爸總是對他特別嚴厲,尤其和對待我的態度比起來,弟弟好像特別不招爸爸疼愛。有時候我們倆一起惹了禍,爸爸總會不由分說先打弟弟一頓。開始我還很得意,認為自己聰明,可每次看到弟弟委屈地哭個沒完,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有一年冬天,我私自帶著弟弟跑到郊區奶奶家,天黑了才回來。爸爸快急瘋了,我們剛一進屋,他就給了弟弟一巴掌,大聲罵著:“你知道爸爸媽媽都快急死了嗎?你們要是出點事我們怎么辦!”然后就是巴掌“啪啪”地打在屁股上的聲音。弟弟委屈得嚎啕大哭,我心里非常難過,弟弟是替我挨的打呀。
我們家過去有一塊非常漂亮的馬蹄表,那是爸爸從部隊轉業時帶回來的,也是我們家最值錢的一樣東西,爸媽平常碰都不讓我們碰。一天,我從柜子上把馬蹄表拿下來,找了把螺絲刀就拆了起來。很快,馬蹄表就散了架,發條齒輪鋪了一桌子。爸爸回來后,弟弟馬上嚇得藏到我身后。爸爸很快明白過來,作勢要抓弟弟。我大喊一聲:“都是我干的,和弟弟沒關系!”爸爸愣在那里看著我,眼中的怒火漸漸消失了,蹲下來愛撫著我的頭發,然后一言不發地把散落的馬蹄表收起來。弟弟羨慕著我沒挨打的好運,但從他的眼神里,我看出更多的嫉妒。
我繼續給爸爸搗亂,弄壞他的自行車,打翻他上班帶的飯。可爸爸就是不肯罵我一聲,更別說打我了,最多拍拍我的頭,說一聲“調皮鬼”就算了。這讓弟弟越來越難過,我明顯感覺到他開始對我抱有一種怨恨的態度。
我開始思考一個問題:難道弟弟不是爸媽親生的嗎?為什么爸爸對他那么兇?
18歲那年我高中畢業,很想買輛新自行車。爸爸知道后馬上買回一輛時興的“公主車”,粉紅的顏色漂亮極了。弟弟看到新車時,臉色馬上變了,我才想起爸爸早就答應過給他買新車子的。
弟弟哭著跑了出去,很晚才回來。
望著自己的新車,我怎么也高興不起來。我告訴弟弟準備明天偷偷把車子退了,換一輛山地車給他,誰知他面無表情地說不用了。我感覺弟弟一定有什么心事,追問之下,他告訴我剛才去了奶奶家,問自己到底是不是爸媽親生的。奶奶死活不說,倒是一個愛說閑話的鄰居告訴他,十幾年前爸爸確實從外面帶回來一個小孩,記得那孩子頭頂上有塊硬幣大小的紅色胎跡。弟弟嘆了口氣說:“我就知道自己不是爸媽親生的。”
我嚇壞了,拼命安慰弟弟肯定是鄰居記錯了,而且他的頭頂根本沒有胎跡。弟弟說可能長大了胎跡就沒了,反正他再也不相信自己是爸爸媽媽親生的了。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突然心里一震,想起小時候學梳辮子,看到過自己頭上好像有塊紅色的印子,從那之后媽媽就再也不讓我自己梳頭了。剎那間我手腳冰涼,半天才清醒過來,騎上車子向奶奶家飛馳而去———我要問清楚那個阿姨,究竟誰才是那個抱來的孩子!
天已經很暗了,我的眼淚不停地流。一想到自己可能不是爸媽親生的,我的心幾乎都要碎了。
就在我騎到奶奶家村口的國道上時,一輛飛馳的大卡車從身后開過來,我讓了一下沒讓開,整個人連車撞在上面飛了起來,還沒來得及掙扎就昏了過去。
三天后我終于醒了過來,第一眼就看到爸爸那張憔悴黑瘦的臉。我的右腿打滿了石膏吊在床上,脖子上夾著支架,頭疼得像要裂開一樣,剛想動一動,才發現肚子上也纏滿繃帶。原來,那輛拖掛車不僅撞折了我的腿,還造成我的顱骨骨折;被甩到路邊后,還被自行車把撞破了脾。是醫生們經過一天一夜才把我救活的。
終于,我頭上的繃帶被取了下來。我迫不及待地去照鏡子,一道可怕的傷疤橫在頭頂,那塊紅色的胎跡那么明顯,明顯得仿佛是魔鬼打下的烙印。
“啪!”鏡子在地上摔得粉碎!我絕望地倒在病床上,想著自己的生活從此不再幸福,不管爸媽對我怎樣疼愛,我終究不是他們親生的啊!
一直沉默不語的爸爸輕輕走過來,伸出手想撫摸我的頭,我猛然一驚,大力推開他,一邊哭喊著:“別碰我!你們這些騙子,別碰我!”
爸爸忍著眼淚說:“小云,你別這樣,你知道爸媽都是愛你的,是不是親生又怎樣呢?你永遠是我們的女兒啊!”
我狂亂地把所有的東西都扔到地下,聲嘶力竭地喊著:“我不聽我不聽!你不是我爸爸,你們都是騙子!我和你們沒有一點血緣關系!”
爸爸顫抖著雙手傻在那里,整個房間只有我一個人在哭喊。這時醫生趕了過來,看到我怎么都不肯停止歇斯底里,終于發了火:“你說的不對,你們有血緣關系!”
我一愣,醫生繼續說:“你現在身上有一千毫升的血是你爸爸的。你知道嗎?那幾乎是他全身五分之一的血液。假如沒有你爸爸,我們這里根本沒這么多血漿輸給你。脾臟大出血就會要你的命!”醫生沒理會爸爸的制止繼續說,“從你受傷到現在,你爸爸一直都沒睡過覺,一分一秒地陪著你,所有錢都為你付了治療費,你還敢說他們是騙子。告訴你,假如不是你爸媽跪下來哀求,醫院甚至不會做你這樣沒有希望的手術!”
病房里安靜極了。我木頭一樣看著地板上的陽光,感覺到一雙溫暖的手放在肩膀上,抬頭看到爸爸瘦得脫了形的臉,終于扎進他的懷里痛哭起來。
我終于可以出院了,爸爸堅持背著我回到久別的家,我的小房間依然干凈溫暖。爸爸拉著我的手,給我講了那個故事:原來,我是爸爸戰友的孩子,媽媽生我時難產死了。親生父親在一次實彈演習事故中,為了拯救戰友,迅速撲上一枚就要在戰友們中間爆炸的手榴彈。他救了好幾個人,自己卻被炸成重傷。臨死前,他把我托付給現在的爸爸,讓他一定好好把我養大。
父親說,這么多年來,他比我還害怕真相被揭開,他只想給我一個最溫暖的家,不讓我受到一點點傷害。“即使為你付出生命,我也在所不惜。”爸爸一字一句地說。
我哭著給爸爸擦去眼淚,告訴他所做的一切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他不但養育了我,還用自己的鮮血給了我第二次生命———這世上沒有比他對我更親的父親。
爸爸把我緊緊抱在懷里,帶著淚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