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的信徒
莫洛
我與唐湜結交七十余年。上世紀三十年代,我們都在省立十中(即溫州中學前身)求學,不過他在初中,我在高中。因我們都喜愛文學,早有接觸。特別是一九三五年“一二·九”學生愛國救亡運動在溫州蓬勃開展以后,唐湜(那時候他在校名字為唐興隆)也參加了,我們的關系就更密切起來。一九三七年抗戰爆發后,溫州在黨的領導之下成立了戰時青年服務團,唐湜又參加了。當時為了要宣傳團結抗戰,溫州中共地下黨準備翻印《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指南》一書,我記得唐湜為此事辛勤奔走,做了不少工作。
從四十年代到新中國建立之初,可以說唐湜是一位把自己的一切都貢獻給詩的青年詩人。抗戰時期,唐湜還是個大學生,他曾在東南一帶的許多報紙副刊上發表了不少散文,正如他自己在散文集《月下樂章》的《前記》中所說的:“當時我也寫了一些詩,可就我自己的感情而論,我卻更喜愛這些散文、小品,因為它們是我的生命的更親切的印記。”他的散文,不是純記敘性或議論性的文章,而是詩意蔥蘢,富有詩的抒情性和美感,是一種有豐富的詩的意境的美文。其實,唐湜這個時期在東南一帶報刊上,發表的詩已在讀者中產生影響。如幾千行的長詩《森林的太陽與月亮》,刊出于當時臨海的《青年日報》副刊《語林》上,就為廣大讀者所矚目。此長詩后改題為《英雄的草原》出版。
溫州解放后不久,唐湜心情興奮,賣掉金戒指自費出版了兩本書:一本詩集《飛揚的歌》,這是他早期出版的第二本詩集;一本評論集《意度集》,此書后來增刪了內容,書名改作《新意度集》。一九四四年至一九四八年,是唐湜醉心于詩歌創作和詩刊編輯的一個時期,《詩創造》月刊的出版,與第二年《中國新詩》月刊的問世,便逐漸奠定了“九葉詩派”的基礎。“九葉詩派”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起,之所以在我國詩壇上為人們所認可和注目,乃是與唐湜寫了大量論述“九葉詩人”作品的評論文章有關。二〇〇三年三月,唐湜把這些論文編成一集,書名為《九葉詩人—中國新詩的中興》,就說明了這個問題。“九葉詩人”中,資格最老、聲望最高的是老詩人王辛笛;而唐湜,則是“九葉詩派”中創作十四行詩最多,寫作評論文章最有影響,撰寫長篇敘事詩最豐富的一位詩人。唐湜不是一般地熱愛詩,迷戀詩,他是詩神繆斯虔誠的、真純的信徒。只要能談詩寫詩,遭遇任何苦澀悲酷的命運,他都無所謂。唐湜被錯劃為右派后,在冰天雪地的北大荒,因食不果腹,營養不良,致使他全身浮腫,兩腿像冬瓜一樣。但他在人們面前絕不嘆苦,卻滔滔不絕地談他擬寫長詩的情節構思。在溫州建筑工地勞教時,每天從早到晚拉板車,從事沉重的體力勞動。他卻一邊勞動,一邊構思詩的創作。他把謄寫下來的一厚本詩稿,晚上送到朋友那里,以便互相探討。“文革”期間,兩派武斗,唐湜躺在桌下,蓋上棉被,以免流彈疾擊,他卻在暗洞洞中仍沉思著用筆寫詩。有一個時期,唐湜的許多詩就是在如此艱難困苦的情況下寫成的。唐湜這種熱愛詩,獻身于詩,與詩共命運的精神是極其令人感動的,也是我國現代詩人中所不曾見到過的。
唐湜的人生道路是曲折坎坷的,生活又清貧,對于那些不公平的對待,他并不因此而困擾自己,甚至極少發怨言。因為他所追求的,是通向詩的道路的“幻美之旅”,在“幻美之旅”中,他表達了自己人格的清純,精神的熱烈,意志的堅強和思想的豐厚。
平生豪富是詩才
屠岸
唐湜在逆境中能長期堅持對詩神的祭獻,他的詩歌創作續了又斷,斷了又續,即便在“史無前例”的浩劫時期,也沒有終止,這種對繆斯的極端忠誠,引起了我深長的思索。更使我驚奇的是,他處于如此艱難的困厄之境,而所寫的詩歌作品里,卻常常充盈著對生活的熱愛,對美好事物的向往,對真善美的弘揚,對民間傳說中堅貞愛情的贊美,對歷史上民族戰爭中英雄人物的歌頌,以及對詩友的緬懷,對幻美的追蹤……至時時有歡樂,處處有陽光!我想了很久,想來想去,我只能作這樣的判斷:不管他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他實際上是以詩美的凝華來對應現實的丑陋,以對繆斯的忠誠來藐視命運的播弄,以精神的高昂來抗議人間的不公!他的人格是正直的,但他的申訴卻是通過詩美的追蹤向人世發出的一道折射!他的所有的痛苦、悲凄、怨憤、焦慮和郁結,都經歷了過濾,發生了嬗變,進行了純化,因而升華為歡樂、溫煦、繾綣、夢幻、宏偉和壯烈!他作為美的宗教的信徒,超脫了命運賜給的苦難,實現了靈魂的飛升!
我終于感到,唐湜寫下的詩,可以說都是通過折光和透析而形成的自傳,抒情詩是如此,敘事詩也是如此。他的全部詩作,可以看作是他顛沛跋涉的一生的心史。他的所有的遭際和反應都以另一種形式保留了下來。唐湜的兩部詩集,經過我手,在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一部詩集,經過我的推薦,在燕山出版社出版。詩歌總集《唐湜詩卷》上、下兩大冊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我為它寫了序。前年在溫州師范學院舉行唐湜詩歌創作座談會,我和牛漢、吳思敬、邵燕祥、楊匡漢、劉士杰等詩友趕到溫州。八十三歲的唐湜,疾病纏身,不能行走,乘輪椅由人扶著到達會場。他一出現,整個會場沸騰了,爆出了如雷的掌聲。會上發言踴躍,氣氛熱烈,充分肯定了唐湜詩歌創作的成果和他對中國現代詩所作的貢獻。我發言到激動時,不禁熱淚泉涌,哽咽不成聲。晚上,溫州師范的學生,熱情的董徐萱和張壘,陪我一同到唐宅,訪問了我的五十年老友唐湜和他的夫人。當我和他執手相擁時,我又一次熱淚盈眶!我們回顧過去,瞻望未來,談了約一個小時。對多病的他,我不宜久留,以免使他疲勞,于是告辭。積習又使我從沉默中抬起頭來,寫下一首七律:一聲霹靂電傳來,甌水凝流雁蕩呆。廿載沉冤惟一笑,平生豪富是詩才!困窮寧棄千鈞筆?錦繡堆成百尺臺。毅魄已隨云鶴去,夢中猶見幾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