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俊林
2005年6月7日23時,寧國市港口鎮鎮上黑黢黢一片,忙碌了一天的人們進入香甜的夢鄉。而此時,寧國市港口鎮中心衛生院手術室里卻亮如白晝,無影燈發出刺眼的白光,燈光下,一個剛剛經過剖腹產手術的婦女赤身躺在手術臺上,而她身上手術后的刀口還沒有縫合。血,“吧嗒、吧嗒”從手術臺滴落地上,而人已經停止了呼吸。在她旁邊,一個剛剛誕生的女嬰靜靜地躺在另一張手術臺上,身上搭著一塊灰色的布條,氣若游絲……醫生跑了,護士跑了,手術室的門被反鎖上了……
與手術室內令人恐怖的寂靜不同,衛生院的走廊里亂成一團,一群患者家屬試圖沖進手術室,然而,他們的行動被警察組成的人墻一次又一次擋住!
1今年31歲的張新年與妻子汪福蘭可以說是一見鐘情。
1998年3月,經人介紹,張新年認識了與自己同齡的鄰村安山村的汪福蘭。初次見面,張新年就暗暗對自己說,非這個既漂亮又溫柔的汪福蘭不娶;而汪福蘭對忠實憨厚的張新年也是一見傾心。
1998年9月,兩人在認識的半年后踏進婚姻的殿堂。第二年,隨著他們大女兒的呱呱墜地,兩人的感情更是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鞏固。
2001年年底,張新年聽說村里的一片四百多畝的林場準備承包給個人時,毫不猶豫地與村委簽訂了協議,協議從2002年生效。這片林場承載著夫妻倆對幸福生活的全部寄托。
從來命運無坦途。安穩的日子并沒有過多長時間,一場車禍改變了張新年的想法。那是2004年4月的一天,一輛疾駛而過的汽車擦倒了他們的女兒,雖然最后只是虛驚一場,女兒并沒有受到多大的傷害,但這場突如其來的意外,還是讓張新年夫妻倆很是擔心,他們決定再要一個小孩。
很快,在經過相關部門的審查后,他們如愿地拿到了準生證,并于同年8月懷上了小寶寶。因為是30歲懷上小寶寶,也算是大齡孕婦了,夫妻倆十分小心,幾乎隔幾個星期就要到最近的寧國市港口鎮中心衛生院去檢查,如果林場不忙,他們還會到寧國市人民醫院檢查,在他們看來,畢竟那里的醫院級別要高,而且醫院的設備也比港口鎮中心衛生院好。
2004年的除夕夜,張新年第一次喝了很多酒,因為,在未來的一年,他承包的林場即將收益,同時,他籌劃的一個油廠也將開張,最重要的,這一年,家里還將添上一人!在張新年眼里,新的一年,將是充滿著希望、收獲美好生活的一年!
轉眼到了夏天,或許是貪戀媽媽肚子里舒適的環境,汪福蘭肚子里的小家伙一直沒有要降臨的征兆。
2005年6月6日,已經超過預產期一個星期的汪福蘭和丈夫都坐不住了,他們來到了經常做孕檢的寧國市港口鎮中心衛生院進行檢查。接待他們的還是以前替汪福蘭檢查的醫生李菊。
這一次,他們多么希望從李菊口中得到的是和平時一樣的答案:“一切正常。”不過他們沒能如愿,經過檢查,李菊告訴他們:因為超過預產期一周,胎兒屬于巨大兒,而且胎盤里的羊水不多了,時間久了會對胎兒有影響!
2聽說必須要進行催生,張新年夫婦心里都有點擔心。張新年問醫生李菊:“你們這里到底能不能生,如果不能的話,我們到寧國市人民醫院去生!”李菊很肯定地告訴他:“沒問題的,我們這里曾經有兩例打催生針生的,都沒事的,你放心!”
聽到醫生打了包票,張新年放心了。當天上午9點左右,在決定進行催產后,李菊幫汪福蘭打了一針催產針,然后讓她住進了產房外的觀察室里。當天下午2點多,因為打過催生針的汪福蘭沒有任何生產的征兆,李菊又在她的陰道內投放了米索藥片,進行催生。
下午2點、傍晚6點,這時間不過是港口鎮中心衛生院醫生下午上班和下班的時間,而在這短短的四個小時內,張新年和汪福蘭經歷了人生中最漫長的四個小時。四個小時內,他們焦急地等待著生命的誕生,而希望卻一次又一次地被汪福蘭肚子里的孩子的“固執”粉碎。
醫生下班了,張新年發現,經過一天的等待,妻子汪福蘭的肚子卻一點動靜也沒有,和妻子商量后,他決定,將妻子轉到寧國市人民醫院生產。但是,他沒把自己的真實想法告訴醫生,因為,他知道,如果那樣說的話,醫生肯定不會放的。于是,他編了一個理由,對準備換衣服下班的醫生李菊說:“李醫生,您看,我們都等了一天了,還不見動靜,晚上在醫院也不方便,我們想回家,等我老婆的肚子痛再過來。”李菊拒絕了他的要求,因為,汪福蘭“宮口偏高、偏緊,需要觀察。”
一夜煎熬!第二天早上7點,見妻子仍沒有生產的跡象,張新年將自己的真實想法告訴了醫生李菊:因為妻子屬于大齡產婦,同時已經超過預產期一個多星期,而且,打了催生針一天都沒見動靜,他們決定到具有剖腹產資格、設備比較好的水泥廠醫院生產。
但是,他們的想法沒有得到李菊的允許。李菊告訴他們:“打催生針沒有及時生產是正常現象,我保證在這里生產,大人小孩都平平安安的!”說著,她又拿出針管,“今天再打一針,應該就行了!”
見醫生如此肯定,張新年想到畢竟離寧國市還比較遠,同時,路途比較顛簸,他也就答應了李菊。
于是,李菊又拿出催產素,并用上了比前一天大的劑量。接著,又向汪福蘭的陰道內投放了米索藥片催生。
又是半天過去了,張新年再次向李菊提出回家的要求,又一次被拒絕了。李菊說:“其他人回家可以,孕婦必須留下來觀察。”因為照顧汪福蘭的生產,張新年一家老小十來口人都聚在醫院,等待汪福蘭肚子里生命的降臨。而這時,又是農忙時節,家里四五畝的西瓜需要采摘,還有那一大片林場需要照顧。于是,經過商量,一家人決定留下一個人照顧汪福蘭,其他人回家。
6月7日下午2點多,李菊又替汪福蘭打了一針催產素。也許是催產素起了作用,下午4點左右,在林場忙活的張新年手機響了,照顧汪福蘭的姐姐告訴他:“你老婆見紅了,你趕快過來吧!”
接完電話,張新年扔下手頭的活騎著摩托車就趕到了港口鎮中心衛生院,一氣跑到產房。
但是,時間過了一個多小時,孩子還是不肯“出來”。這個時候,李菊將張新年叫到一邊,告訴他,現在有兩個方案:第一,破胎膜進行順產,可能時間會長點,要好幾個小時,如果不順利,可能還要用到胎吸助產;第二,進行剖腹產,但是,剖腹產對產婦的身體傷害比較大,產后可能要好幾個月的恢復,同時,自己不具備剖腹產的資格,需要請外面的醫生過來主刀。
對孕婦生產完全不懂的張新年一聽,誠懇地對李菊說:“這些我們都不懂,完全由您作主。”
“那這樣吧,先等一會,看她能不能順產,如果不能順產的話,就進行剖腹產。”李菊說。
“好!”張新年覺得李菊考慮得十分周到,爽快地答應了。
“這樣吧,我看產婦順產估計要到七點左右才能生產,我先回家做個飯,我弟弟來了,回來剛好可以進行順產。”李菊說完,不顧張新年及其親友的驚愕,走了。
6月7日晚7時,吃完晚飯的李菊發現,汪福蘭肚子里的孩子比自己想象中要“倔強”得多,就是用助產器也無法將孩子拔出來!于是,李菊又將張新年叫到了一邊:“看樣子,必須進行剖腹產了,你放心,我們從寧國市人民醫院請專家來,8點30分就能幫你妻子做手術了,我保證大人孩子平平安安的。”
張新年一想,即使自己現在轉院也不過是請寧國市人民醫院的醫生主刀,既然醫生能來港口鎮中心衛生院,自己妻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不但能保平安,妻子也免受路上顛簸之苦,何樂而不為?當他看到在“手術、操作知情志愿書”上寫有“志愿請寧國市人民醫院醫師施行手術、操作”字樣后,放心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320點30分過去了,李菊承諾的主刀醫生還沒有過來,而醫院也不見有進行手術的準備行為。
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三十分鐘過去了,醫生還沒有來!
21點30分,醫生來了!坐在走廊里的張新年一見醫院里來了一個陌生的女醫生,立即圍了上去:“您是市醫院來手術的醫生嗎?”那女醫生沖他們擺擺手,徑直走進了汪福蘭所在的產房,一會兒,她走了出來,對站在門外面的李菊和護士們說:“準備手術!”
而此時,一個親戚在張新年耳邊嘀咕了一句:“這不是河瀝鎮醫院(編者注:這是當地百姓對寧國市第二人民醫院的叫法)的呂鳳嘛,哪里是市人民醫院的醫生啊!”一聽這話,張新年心里一驚,一股不祥的預感蔓延開來——因為河瀝鎮醫院不過是和港口鎮中心衛生院一個級別的醫院而已,其醫生的水平并不比港口鎮中心衛生院的醫生高!
22點20分,手術室里走出一個醫生,對著焦急等待在手術室門外的張新年和他的家人說:“是個女孩,母女平安!”張新年一聽,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坐在走廊上的椅子上打起盹來,連續的操勞和精神的高度緊張使他太疲憊了!
然而,他休息的時間不到5分鐘,就被自己的弟弟叫醒了,弟弟告訴他,可能是手術出現了問題,因為他看見一個醫生神色慌張地從手術室里跑了出來,拿著單子,到藥房取藥去了!
張新年一聽,“唰”地一下站了起來,當即,魂就像從頭頂上飛出去一般,眼也直了,身子僵在那里。弟弟上來推了他一把,他竟一下子又坐了下去,兩眼瞪著前方一動也不動。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過神來,立即向手術室沖過去。通過虛掩著的手術室的門,他看見,手術室里有5個人圍著剛出生的小孩,而另外3個人則圍著自己的妻子汪福蘭!
就在張新年準備沖進手術室的時候,鎮派出所的民警來了,他們將張新年和他的家人推到了另一個走廊里。
“別吵吵,醫生正在搶救,快退出去!”一個民警的聲音勸住了張新年和他的家人,他們退出了衛生院的走廊,來到了院子里,內心被一股巨大的恐懼感攫住了。
十幾分鐘后,一輛呼嘯而來的急救車戛然停在港口鎮中心衛生院的門口,從車上下來3個行色匆匆的醫生,快步走進了手術室。
看著他們來來去去的情形,張新年內心一片恐慌,既緊張又害怕,在心里默默祈禱:“千萬別出什么事!”
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幾分鐘后,急救車上下來的醫生從通向手術室的走廊里走了出來,他們看著被民警擋在衛生院院子里的張新年和家人,嘆了一口氣,又搖了搖頭,然后就鉆進了急救車,走了!
看著急救車呼嘯而來,又悄無聲息而走,張新年仿佛明白了什么。他向衛生院的走廊沖去,嘴里不停地喊道:“讓我進去,我要看我的老婆,我要看我的老婆……”
民警們并沒有理睬他的叫喊,他們張開雙臂阻止了張新年和他的家人一次又一次的沖撞。經過十來分鐘的沖撞,張新年的頭腦清醒了,他知道這樣硬來是無法沖進去的,于是,他對家人說了一句話:“別擠了,大家都冷靜點。”他這一喊,家人都停止了沖撞,這時,張新年故意向走廊的反方向走去,趁著民警一愣神的功夫,突然一個折返跑,沖破了民警的阻攔,向手術室飛奔而去。
缺口一旦被打開,再堵上就難了,家人也立即沖破了阻攔,跟著張新年奔向手術室。
然而,他們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手術室的外門竟然被鎖上了,而里面還亮著燈!愣怔了片刻,在家人的幫助下,張新年砸開了手術室的第一道門,只見,過道里,散亂地放著醫生們換的鞋子、手機和錢包,而手術室的第二道門也被反鎖著!
又是一陣猛烈的敲擊!手術室的門終于被打開了,而等待張新年的是更大的震驚:手術室里醫生已經不知去向,妻子汪福蘭赤身裸體躺在手術臺上,已經停止了呼吸,而她身上手術刀口還沒有縫合,血,“吧嗒、吧嗒”從手術臺上滴落地上;一旁,剛剛降生的女兒靜靜地躺在另一個手術臺上,身上搭著他們從家里帶來的灰色布條,氣若游絲。
張新年大叫了一聲,隨即癱軟在地上。而他身后的家人也分明是被眼前的景象所驚呆,都愣在那里足足幾分鐘,弟弟將張新年拉了起來,而身后的家人也迅速拿來一床被子蓋在了汪福蘭的身上。
這時,張新年才想起剛出生的女兒來,他抱起女兒,來到汪福蘭所在手術臺旁,拉起妻子的手,親親地在女兒的臉上撫摩著,含著眼淚帶著哭腔笑著說:“福蘭,你摸摸,這是咱們的女兒!”說著,又放下妻子的手,自己撫摩起女兒的臉來。忽然,他像想起什么似的,連忙大喊道:“醫生!護士!”可等他抱著剛出生的女兒跑出手術室時,他發現,偌大的衛生院已經沒有一個醫生和護士了!
他憤怒了!一陣聲嘶力竭的叫喊之后,張新年對空蕩蕩的走廊大叫道:“醫生呢?護士呢?人都哪里去了?”但是,回答他的只有走廊里自己的回聲。
時針指向6月8日凌晨1時,已經3個小時沒出聲的女嬰呼吸越來越弱,張新年充分感受到了“時間就是生命”的真正含義,他抱著女兒,飛奔到衛生院門口,可是,院子里已經沒有車了,剛才還在的派出所的車和民警早已沒了蹤影。
就在他們認為短時間內無法將孩子送到醫院搶救、孩子即將夭折的時候,人群有人說了一句:“快打110!”一句話提醒了張新年,沒多久,一輛110車子飛馳而來,停到了衛生院的門口,車上下來一位治安大隊長,對站在院子里的人喊道:“產婦怎么樣,孩子呢?”通過110的這輛警車,孩子這才被送到市人民醫院!
而當孩子被送到寧國市人民醫院時,已經是6月8日凌晨2時!
在寧國市人民醫院,孩子得到了及時的搶救,但是,記者在醫院出具的病歷單上看到,由于新生兒在出生后的4個小時沒哭,造成窒息,產生了腦部缺氧、肺炎、腦部淤血以及腎部感染等多種并發癥和后遺癥。
即使落下了這么多的病根,醫生告訴張新年,孩子還算幸運,因為如果再晚搶救哪怕是半個小時,她也沒救了!
6月9日,宣城市醫學會對這起醫療事故進行了鑒定,專家組認為:1、汪福蘭在分娩過程中,由于產時宮縮乏力導致產后大出血,醫方術前對此兇險情況認識、分析不足,準備不充分;對手術中出現的產后大出血,醫方雖經積極搶救,終因該衛生院條件所限,各種搶救措施不能及時有效,未能挽救患者生命。2、寧國市港口鎮中心衛生院醫療過失行為與產婦死亡的后果之間有直接因果關系。3、寧國市港口鎮中心衛生院醫療過失行為在醫療事故損害后果中負主要責任。根據《醫療事故處理條理》第二、四條和《醫療事故分級標準(試行)》及《醫療事故技術簽定暫行辦法》第三十五條規定:本病例屬于一級甲等醫療事故,醫方承擔主要責任。
醫生為什么會在患者最需要救治的時候倉皇逃去?這成了張新年心中最大的疑惑,這也是他最不能接受的結果。后來,張新年聽說,這個醫院十年前,因為打針,致使一名患者失去了生命,從而發生了患者家屬沖進醫院,與醫生發生了正面沖突,那起事件讓港口鎮中心衛生院的醫生們心有余悸,這可能是他們倉皇逃離手術室最主要的原因!
6月10日,在律師的幫助下,通過與寧國市港口鎮中心衛生院的協商,張新年獲得了港口鎮中心衛生院17.2萬元的經濟賠償。
拿到賠償后,村里有人勸張新年息事寧人,因為現在是農村里最忙碌的時期,而他還有一片四百多畝的林場需要照顧!張新年也有過退卻的打算,但一想到醫生竟然悖離醫德,逃離手術室,全然不顧命懸一線的汪福蘭和女嬰,他就覺得心中悲憤難平。
目前,他已經將相關的證據搜集齊全,將在最短的時間內通過訴訟的渠道追究相關責任人的刑事責任,為死去的妻子討一個公道!
(采訪后記:采訪時,記者多次撥打兩位醫生的電話,均未撥通。同樣為女性,死者已矣,出于對兩位女醫生的尊重,文中涉及女醫生的姓名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