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外一篇）

嚴　密

四眼井的郭麻子有一手燒雞的絕活，他說是他婆婆傳授的。70多年前他婆婆逃荒餓倒在我家門口，我太公端了碗米湯給他婆婆喝，見她喝下米湯緩過氣來模樣兒還不錯，就說合給郭麻子的公公做了老婆。現在，郭麻子就夸說他婆婆祖上是御廚，本來手藝是傳男不傳女的，兵荒馬亂為了有個謀生手段才教女一招但僅限一招。郭麻子靠這招開了個“四眼井土雞店”，生意天天火爆，郭麻子喜滋滋的，臉上麻子全笑成爆玉米花兒了。

郭麻子發了雞財，于是我們這座小城東西南北中角角落落都冒出些土雞店。我去嘗了幾家，味道都不怎么的，轟轟烈烈開張、冷冷清清關店就不足為怪了。但我想只要功夫深，發財夢成真，我便去拜師。郭麻子夠哥們，還記著我太公的恩，選購土雞，宰殺褪毛，刀工火工，配料配方，添水進湯，全過程毫無保留教給我。我試燒幾次讓他嘗，他都分辨不出是我燒的還是他燒的了。

我信心十足，盤下一家店面，堂而皇之亮出招牌菜：四眼井正宗燒土雞。開張之日，我廣邀領導名流、故舊世交、鐵哥靚妹前來捧場。挨桌征求意見，他們嚼著無須買單的土雞頻頻贊賞不錯不錯。不過半月，門前開業的爆竹紙屑兒還沒掃干凈，食客倒像爆竹硝煙一樣散得無影無蹤了。打電話請平常飯局比較多的朋友來捧捧場，不是說在外地就是說有事，要么就說感冒了。可有一次，我分明看見一位說在外地的哥們在郭麻子店里滿頭大汗吃土雞灌啤酒。生意人不斗氣，我厚著臉磨牙再邀。他臉皮薄不耐磨，答應來，卻又支支吾吾猶抱琵琶說了半句，你那菜味兒不如郭麻子的正宗。我自信沒半分走樣，心雖納悶，但先打包票，保他吃到正宗土雞。

朋友來了，我親自端土雞上去，讓他品味。他夾一塊，細嚼慢咽：看鐵哥們份上，我說句真話，你這雞是那味兒--先別高興，是那個味但還沒到那個位。我沒好臉色，一句真話頂過去：這雞是我剛打的從郭麻子店里端過來的。朋友有點尷尬：我再品品我再品品。哦，我知道了，問題在時間上，那邊出鍋這邊上桌，幾分鐘要吧？這幾分鐘不可小看。朋友為自己能分辨出細微的差別且又找到了原因頗為自負，旁征博引打開話閘：揉制茶葉少女與少婦不一樣，泡茶之水上游取與下游取不一樣，某地真正的貢米只產在某塊田的幾個平方之內，越一點界都不同。古人云，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同桌的食客頻頻點頭稱是。我不服，用這招屢試，無奈食客就是不認賬。小店生意日漸清淡，而那邊，郭麻子早就不親自掌廚了，但生意就是火爆。

我出新招，再請朋友捧場。這回朋友倒是爽快：只要你端得出正宗四眼井土雞，我的飯局全定你這了。

一盤土雞上桌，我胸有成竹，看他下箸。他不慌不忙，先喝小半杯啤酒清口，再品土雞，再停箸說話：這回的雞是那味兒，也到那個位了--先別高興，還沒進那個點兒。沒進那個點就差一個檔。我不開口，請出一個人來。誰？正宗郭麻子，今天的掌勺人！朋友一愣，略有吃驚，但馬上從容不迫：要完全到位到點有很多講究，技術、原料、時間沒問題，但不能保證諸如炊具、不起眼的配料都到位。即使這些沒問題也肯定會有其他問題。有專家考證說茅臺酒其他地方無法仿制，因為幾百年來制作茅臺酒，這個鎮的空氣已具有獨特成分，且和茅臺酒的質量密不可分了，其他地方有這種空氣嗎？一道名菜或許沒這復雜，但不能排除這種因素。食客的口碑不能說全無道理吧。

我不服，又不能不服。還有辦法嗎？朋友說，有，請郭師傅掌勺，在這做一個較長的時期，形成名菜的人文氛圍和環境氛圍。郭麻子忙說，這個忙我可幫不上，我還有個店哩。你到我店來吧，我高薪聘你。朋友的辦法對郭麻子不行，而郭麻子的主意我又不想接受。

使盡解數，終不見效，不到半年，我的店虧本轉讓。百無聊賴，鄰城工作的同學約我去玩。晚上散步，見該市燈紅酒綠，熙熙攘攘，一派繁華景象，不禁心動。于是我在該市開了家“六眼井土雞店”，嘿，一炮打響！郭麻子有點眼紅，也來開了家分店，沒想到，無論他怎么下功夫做菜，怎么拍胸脯解釋，該市食客就是說他的菜不正宗。現在是我趾高氣揚生意火爆了，你想來嘗嘗嗎？

湯與藥

一早上班，局里有點亂，走廊上科室里這里一堆人那里一堆人議論紛紛，一聽才知道局長艾謙出事昨晚進去了。據說是一個鄉村老師來求他辦個什么事，因錢送得少，艾謙給忘了，后來那老師偏巧家中妻兒生病急等錢用，既然事辦不了就來找艾謙，想把錢“借”回去。而艾謙只有收進的規則，哪有送出的先例，自然沒給這老師好臉色，這老師一氣之下竟告發了。有人說，他早晚得進去，他當這官兒太貪了，不但主動送上門的收了，來辦事不開竅他還要旁敲側擊啟發人送。大家想都不用想就異口同聲說，對對對，艾謙不進去，天理不容。又有人說，艾謙進去有點偶然，若是他講誠信或給這位老師辦了事或沒辦事就退錢還會小陰溝里翻船？以前收了那么多次不也沒事嗎？大家聽了細細一想，也參差不齊地說，對對對，不是還有很多艾謙烏紗帽一直戴得穩穩的嗎。

新來的局長姓蒙，叫蒙括，一到任就深入干部中間，認真聽取大家的反映，然后在大會小會上反復強調要大家認真吸取教訓，不要重蹈覆轍。

蒙局長的作風果然大不一樣，辦起事來風風火火很有氣魄，他很講誠信，不管是什么場合什么時候，只要他說了個“行”字，便是木槌撞鐘等著聽響就是，由于他喜歡時不時丟出一句“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的話來，便有人給起了個大號叫“蒙軍（君）長”。“蒙軍長”上班下班里里外外隨從如云親密無間，有時是人家為他辦事有時是他為人家辦事，人家為他辦事無微不至，他為人家辦事全心全意。直到有一天局里開大會，人都到齊了就等“蒙軍長”來作報告，左等右等等得發急時等來一個消息：蒙軍長被雙規了。一下子，會場就開了鍋。有人說，蒙軍長什么事都敢拍板什么錢都敢要，他不雙規就沒人可雙規了。大家聯想他的所作所為都異口同聲：對對對！他不雙規誰雙規？又有人說，他做得太露了，寧肯人知道不能人看到，要是他不那么張揚，得了還不就得了。大家一思量，七嘴八舌附和說，也對也對，幾多大魚不露頭誰能奈其何？

又有新局長上任。這回是就地提拔副局長孔峰轉正接班。孔峰為人謹慎，埋頭做事。對上匯報勤，大事親自登門，小事書面材料，雞毛蒜皮之事電話請示；對下走得勤，年節未到先慰問，三天五日去檢查；生活儉樸，夏天短袖Ｔ恤衫，冬天一件軍大衣。幾年局長當下來，雖說沒什么突破性政績，但也平平安安穩穩當當，里外關系刀切豆腐兩面光。幾次上級來考察和民意測驗，孔峰滿欄勾的是“優秀”和“稱職”。就在孔峰即將往重要崗位上挪時，一天夜里一個梁上君子光顧孔府，結果孔峰局長又被叫進去說明巨額錢財的來源了……

這回大家又自發地開起了研討會。有人說，他們一個比一個聰明為什么就是不接受教訓？有人說，他們就是接受了教訓才一個比一個更聰明。又有人說，為什么接受了教訓還一個一個又都進去了？有人說，怕是只曉得湯喝不得，不顧忌是藥吃不得，只換湯不換藥照樣上癮中毒，只要中了毒就免不了要發作呀！這個研討會沒誰作總結，但大家都在想，不曉得下一任還會不會再吃這包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