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星紅 吳 芳
“我真后悔領她去打針。”作為泗縣“疫苗事件”中惟一死者小李微的父親,李守剛已經欲哭無淚。一支原本應該讓孩子更加健康的疫苗卻無情地奪走了一個幼小、鮮活的生命,李守剛和妻子莊滿收根本無法面對眼前的一切,怕睹物傷情,他們甚至把小李微的模樣從家庭合影的照片中撕去,然而,傷痛的陰霾依然揮之不去,并將伴其一生……
一支疫苗何以導致一個4歲女孩的猝然夭折?本刊特約記者第一時間奔赴泗縣,為我們完整地揭開了事情的真相。
幸福家庭的掌上明珠
在泗縣“疫苗事件”中,小李微是一個關鍵性轉折人物。
李微,2000年9月22日出生在大莊鎮水劉村一個普通的農民家庭。父親李守剛是木匠,前幾年一直在上海打工。母親莊滿收則在家務農,養育孩子。小李微從小聰明伶俐,十分討人喜歡,是家里的“開心果”。夫妻倆無論在外勞作多辛苦,只要一看到她的小模樣,頓時就會備感欣慰。
盡管李守剛和妻子拼命干活掙錢,但除去日常開銷,一年到頭家里也難得攢下2000元的積蓄,再加上2005年3月莊滿收又生下一個女兒,一家人的生活過得緊緊巴巴。但看著小李微和妹妹一天天茁壯成長,愛女兒勝過愛自己的夫妻倆覺得就是辛苦也是一種幸福,只要女兒們健健康康,就一定會擁有美好的前程。
2004年9月,望女成鳳的李守剛將年僅3周歲的小李微送進了村里惟一的一所小學——水劉小學,他們希望女兒早點入學,早點成才。一切都是從美好的愿望開始,但誰也不會料到竟是今天這樣的結果……
小李微雖然入學年紀小,但很快她就適應并喜歡上了上學。每天她都和所有學齡兒童一樣,學習、玩耍,沉浸在孩童的世界里,沒有傷痛,沒有恐懼,直到2005年6月15日。
那天放學歸來,小李微從書包里拿出老師剛剛發的《甲肝疫苗接種通知單》遞給父親,說:“老師說打針要交25元錢,否則就不給打針。”通知單上說“甲型肝炎是一種急性傳染性疾病……目前,接種甲肝疫苗是控制甲肝極有效的措施。然而,我縣廣大農村兒童(特別是5周歲以上)95%沒有接種甲肝疫苗,造成近幾年甲肝患兒不斷上升,因此泗縣疾控中心奉勸各位家長,盡早為孩子接種甲肝疫苗。接種對象為一周歲至成年人。”
當天也許是多了個心眼,李守剛仔細地看了這張通知單,在通知的后面看見一個大大的紅印章——“泗縣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看到這個章,李守剛心里放心了許多,畢竟以前打針都蓋有這個紅色印章。(可事后,李守剛才知道就在14天前,國務院才頒布了《疫苗流通和預防接種條例》,根據這個規定,大莊鎮的這次群體性甲肝疫苗接種事先并未經過縣衛生主管部門的同意,因此盡管有一個大紅印章,它也是違規操作。)
事關孩子的健康問題,李守剛不敢有半點懈怠。6月17日上午10點鐘,剛剛吃過早飯,他就按照通知單的要求,急匆匆地帶著小李微來到水劉村小學,準備給女兒接種甲肝疫苗。
“當時我感覺學校與平時沒什么兩樣,孩子們依然在操場上跑來跑去,只是一年級的老師里多了三個面生的醫生,兩男一女。打針分三道程序,10點10分左右,我先在一名醫生那兒交錢,隨后我就在另一名醫生那里領藥,當時他們的藥是從一個泡沫箱中拿出來遞給我。拿到藥后,我等了大約20分鐘才輪到給女兒注射疫苗。”李守剛十分詳細地向記者回憶當天女兒接種疫苗時的每一個細節,生怕自己會遺漏,講得非常吃力。
李守剛看著女兒接種完疫苗后,沒出現什么情況,于是便趕回家里干農活了。可回家不久,就聽到了一個讓他震驚的消息:“水劉小學有好幾名學生在接種甲肝疫苗時當場昏倒了,懷疑接種的這個疫苗有問題!”李守剛當時就嚇蒙了,趕緊讓正在家中照顧小女兒的妻子莊滿收到學校去,看看自己的女兒有沒有出事。
不一會兒,莊滿收回來了,說:“女兒沒事,怪正常的。”聽到這句話,李守剛懸在心里的一塊石頭總算落到了地上。但妻子也向他描述了學校里讓人心驚膽戰的一幕,莊滿收趕到學校時,校園里已經亂成了一團,有的孩子當場就昏倒在地,還有的孩子感覺四肢無力,站都站不起來。可那幾位醫生還說沒事,正常反應。后來,有異常反應的孩子越來越多,這時幾位醫生才停止給其他孩子接種疫苗。學校的老師們開始發慌了,紛紛向外打電話,不一會鎮上醫院的救護車來接孩子了。說完這些,夫妻倆不免有所慶幸。
中午,小李微放學回家了,并沒有表現出什么明顯的癥狀。不過她什么東西都不想吃、動也懶得動的狀態還是讓細心的莊滿收發現了。當時莊滿收就問女兒,有沒有事,小李微怯怯地說:“有些怕,身上有點軟。”夫妻倆想身體沒事就好,害怕也是正常反應。可是當天晚上,村里不斷傳來孩子被送進醫院的消息,這讓李家上下都緊張起來。
第二天,李守剛親自把女兒送到學校,此時學校已經有些人心惶惶。一位老師告訴他:“水劉小學已經有30名孩子送進了醫院。”李守剛細細打量了一下身邊的女兒,沒有發現異常,便一邊催促著小李微繼續上學,一邊回家忙著家中的農活。小李微聽話地點了點頭,就轉身進了教室。
李微生命的最后80小時
“無論我怎樣去面對,事還是來了,很突然。”李守剛私底下告訴記者。“其實我天天都擔心女兒出現異常反應的癥狀,我不敢說,也不敢表現出來,怕引起家里的擔心。”
19日晚上,小李微突然開始發病,不斷出現低燒、頭痛、胸悶、嘔吐和抽筋等癥狀。嚴重時女兒的手指都彎成雞爪的模樣,大拇指狠掐食指,腿蹬得筆直,一直到20日凌晨都沒見好轉。
“女兒肯定是接種甲肝疫苗出事了!”這個可怕的念頭一下子就涌上了李守剛的心頭。20日凌晨3點鐘左右,李守剛把女兒送到大莊鎮醫院。由于病情較重,小李微又被轉到縣城。
可趕到泗縣人民醫院一看,李守剛嚇傻了,醫院里住滿了全是接種甲肝疫苗出現反應的孩子。他只好帶著女兒住進醫療條件稍差的泗縣中醫院。
令人欣慰的是,由于治療及時,小李微的病情有些好轉,“低燒、頭痛、胸悶、嘔吐和抽筋”等癥狀得到了緩解。
21日中午,泗縣中醫院不斷地住進接種出現反應的孩子。后來,中醫院也被擠得滿滿的。這種場面讓李守剛緊張不已。
“孩子們接種的疫苗有可能是假的,聽說是大莊防保所廉價從滁州一個體商販那兒購買的。大莊鎮共購進4000支浙江普康生產的甲肝疫苗,其中3000支是通過張鵬購買,每支實際支付價格只需4.5元。而另外1000支通過正規渠道從泗縣防疫保健站購買的疫苗,價格為每支11元。”當這個消息傳到李守剛這里時,他心里一下就揪成了一團,明明不到5元的疫苗,卻花了25元錢接種,這其中被盤剝了多少錢啊,而花了這么多錢的疫苗竟有可能會是假的(事后經相關部門檢測,疫苗事件涉及批次疫苗全部合格)。李守剛無法想像,但一直讓他聊以自慰的是“女兒的病情一直非常的穩定”。
22日下午,李微沒有再出現不適癥狀。看到這種情況,莊滿收至今還在說女兒沒事讓她十分的開心。大約在下午4點鐘的樣子,李微在母親的帶領下,第一次走出泗縣中醫院病房。也許是高興吧,如釋重負的莊滿收和女兒在街上吃了一頓大餐。當天回來后,李微并沒有出現任何癥狀。
然而讓所有人沒想到的是,23日凌晨3點左右,小李微又開始出現高燒,而且高燒很厲害,一度接近40度,同時又開始抽筋。
23日早上8點,醫院的醫生讓李守剛出去買冰塊,李守剛一下子買了20多瓶結冰的礦泉水回來,但這20多瓶冰化成了水也沒讓女兒的高燒退下來,而且越來越嚴重。莊滿收不斷地用水給她洗身子。孩子臉上發白,嘴也發白,夫妻倆喊她,她也不怎么理他們。她胳膊抽筋,拉都拉不動,身上僵硬。全身都是出血點。病中的小李微,用最大的力氣和最小的聲音,“歉意”地說: “媽,我能靠著你睡一會嗎?你別嫌我煩。”莊滿收淚流滿面:“孩子,媽怎么會嫌你煩呢?”
23日中午11時許,小李微的臉上、嘴唇開始發白,無論李守剛和莊滿收怎么大聲喊叫,女兒再也沒有反應了。
23日中午12點左右,情急之下的李守剛強行將病危的孩子轉到醫療條件相對較好的縣人民醫院。李微被送進人民醫院不到10來分鐘,嘴角就開始流出大量粘液,鼻子里出白沫,身上開始大量出現銅錢大的斑點,斑點中間白,周圍紫紅。隨后,被醫生送進搶救室開始搶救。
2005年6月23日14時,泗縣大莊鎮水劉村幼兒班學生,年僅4周歲的李微在泗縣的兩所醫院里度過了她生命最后的80個小時。14時零2分,醫生向李微的父親李守剛宣告:李微搶救無效死亡。
李微死后留下的“謎團”
李家院子的葡萄藤上垂掛著十余串青澀的葡萄,此前,小李微天天纏著母親問“葡萄可以吃了嗎”,“還不能吃啊”,莊滿收總是耐著性子說:“快了,快了……”如今,李家的葡萄熟了,想吃葡萄的孩子卻沒有等到這一天。
噩耗傳來,李家陷入了絕望的悲痛之中。李守剛揪著自己的頭發,失聲痛哭,“我真后悔領她去打針……”而妻子莊滿收一邊要承受失去大女兒的痛苦,一邊還要照顧尚在襁褓中的3個月大的小女兒,這樣的日子簡直就是生不如死。
與此同時,小李微的死,如一顆重磅炸彈,震動了整個鄉村,與小李微一樣接種過疫苗的孩子的家庭越發惶恐不安。以數據為例,6月17日,疫苗接種當天,出現第1例異常反應,當天晚上增加至23例,6月18日為32例,6月20日47例,6月22日為92例,小李微去世的消息傳出后,6月26日就激增到187例,6月27日猛增到289例……
然而,發生在小李微去世后的事情也是一波三折。
女兒一死,縣里的有關領導就找到李守剛,希望對小李微做尸體解剖,一方面查清她到底得了什么病,一方面尸檢結果對治療其他的住院孩子有很大參考價值。當時,李家很多親戚都在場,相當一部分人都不贊成尸檢。“孩子已經過世了,難道還要讓她走得不太平嗎?”從當天下午開始,李家就一直與有關部門協商李微的善后處理事宜。
對于李微的死,省衛生廳專家組給出的初步認定是“重癥感染、呼吸循環衰竭所致。”這個認定李守剛一直否認,他至今也十分堅定地告訴記者:“我女兒的死肯定與接種甲肝疫苗有關,如果不接種,女兒就不會死亡。其實我也希望弄清我女兒的真正死因,至少讓我明白女兒是怎么死的。”這也是李守剛最初的想法。
最后,在縣有關領導的勸解下,李家終于下定決心讓他們給小李微做尸檢。“決定尸檢,主要還是從大局出發。因為當時醫院里都住著打過疫苗的病孩,而真正是怎么回事,誰也說不清。”同時,有關部門告訴李守剛,“上面明天就來人,尸檢24日就能做。”
24日凌晨,李家與泗縣有關部門簽了份《協議書》,其中第一條就是“甲方(泗縣衛生局)一次性補償乙方(李守剛)人民幣玖萬元整,于2005年6月24日12時前付清。”
當天上午,李守剛從銀行里拿到了9萬元現金。
可就在當天晚上,李守剛一家在等待尸檢來臨的過程中,還是猶豫了,又一次陷入了艱難的抉擇中——“尸檢是做還是不做”。親朋好友也分成了兩派,一派認為“要做,弄清孩子的死因有一個交待”;另一派則認為“算了吧,孩子死都死了,讓她安安靜靜地走吧,折騰那些干啥!”
李守剛既希望知道究竟孩子是怎么死的,可是又希望女兒能夠完整地下葬。無奈之下,他找到父親,讓他老人家做決斷。李守剛的父親說:“補償金也拿到了,再去搞什么尸檢也沒有多大意思了。還是讓小孩完完整整地來,完完整整地走吧。”
于是,他們作出了不進行尸檢的決定。小李微的死因成了一個謎團。
6月25日一大早,李家到殯儀館把小李微的尸體拉回來后,安葬在她的家鄉水劉村的田頭,也是小李微平時經常玩耍的地方。一個年僅4歲的小女孩的生命就這樣凋落了,就凋落在那20元回扣暴利之下。
7月4日凌晨,個體供貨商張鵬,這名在泗縣“疫苗事件”中最關鍵的人物在合肥一藏匿地點被警方抓獲,目前已經帶回宿州,正在接受警方調查審訊。
綜合各方面的調查結果,此次事件發生的重要原因是購、種兩環節出現嚴重違規。
1、購貨渠道不明。3000支疫苗從滁州市一個體戶處購得,但防保所采購防疫員并未查看其相關銷售證明,且對方開具的是阜陽齊力醫藥有限責任公司的假發票。
2、采用非專用冷藏車運疫苗。為降低成本、牟取暴利,將按規定應由專車專運的疫苗改以冷藏包運輸。根據相關規定,疫苗的保存溫度在零下20攝氏度,常溫取用在2~8攝氏度。
3、醫生資質不夠。這次到各個學校給學生接種疫苗的是各個村的鄉村衛生員。按照國家相關規定,實施預防接種的醫療衛生人員必須事先經過相應的預防接種專業培訓,并經過考核合格,所頒發的有效證書有效期是1~3年。而隨機抽查的兩位鄉村醫生分別是3年前和10年前經過接種培訓,此后就沒有再培訓過,其中一人還沒有拿到證書。
鏈接
泗縣“疫苗事件”發生后,黨中央、國務院高度重視,溫家寶總理、吳儀副總理立即作出批示,溫總理在批示中突出了“人命關天”4個字。隨后,受溫總理委托,衛生部部長高強和剛剛履新的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局長邵明立率領有關專家和工作組到泗縣指導工作。同時,安徽省、宿州市和泗縣對此事的處理是積極的,有效的。一是針對高溫天氣容易引發交叉感染的可能,及時劃分病區治療,采取隔離措施。二是住院期間全部免費治療,并給予每人每天20元的生活補助;三是對接種疫苗的學生進行逐一普查,確保不遺漏一名過敏者。經過對患者的臨床檢診和密切觀察,衛生部日前將此事件確定為“違規集體接種甲肝疫苗引起的群體性心因性反應”。截至7月10日上午,“疫苗事件”中住院的學生已經全部出院。
衛生部疾病控制司有關負責人強調,接種疫苗是預防傳染病的最經濟、有效和安全的手段。因此,預防接種對于預防、控制和消滅傳染病,保護兒童健康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