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 軒
許多傳播媒體的廣告用語,都喜歡用“保證滿意”、“保證有效”、“保證無師自通”等詞句,不論促銷的是一棟房屋,還是一碗牛肉面,似乎只要加上“保證”、“負責”之類的字眼,便能取得較多的信賴。
當然,只是說說無法讓所有人滿意,因此某些商品更附帶“保證書”、“保證卡”。如此的保證,已由廣告用詞,晉入實質的契約行為。
相信每個家庭的雜物箱里,都會有幾張保證書保證卡,但許多人并不太認真,萬一買的房屋漏水了,他們不一定找建設公司來負責修理,而是自己找泥水工處理了事。如果電風扇不靈光了,更不會咬定曾向他保證使用若干年月的商家不放,多半自己檢修一番;如果修不好,干脆換一臺,老早就忘了“保證”那回事。
“保證”是廣告促銷手法?
要是真有人很認真地要求對方履行“保證”承諾,情況又會如何?
僅依據廣告詞中的“保證”,而要求一定要如何“保證”的情況,恐怕很少。廣告本身便隱含夸張性,就社會習慣而言,應是大家的共識,否則人家保證滿意而你并不滿意,問題就大了,因為誰也無法找出滿意與否的客觀標準。
如果憑借保證書提出要求,就不僅是單純的廣告,而牽涉到必須隨行的契約。我們仔細檢視一番其中條文,自然會發現,大部分都明白標示出他們能保證什么,也就是說保證書中只保證他們愿意保證及能力范圍之內的部分。大多還有附帶說明,讓買方了解哪些部分,或是在什么情況下——如無法抗拒的天災人禍之類,他們是無法保證的。
但并非所有人都具備自知之明,有時我們會發現有人為了促銷,有意或無意地保證他們無法保證的事。開補習班保證凡是來補習的學生,一定進得了公立學校;減肥中心保證凡是來做減肥運動者,三個月內一定可減去多少公斤;或者是有些神秘人物,告訴你只要肯花多少錢,一定可以替你辦一張美國綠卡。
可客觀檢驗的保證具契約責任
這一類十分具體的保證,嚴格地說,已屬法律上的契約責任了,它與“保證滿意”、“保證愛用”、“保證比以前更漂亮”不同,一個有客觀而可檢驗的標準,一個沒有。
假如說,這些具體的保證都能兌現,簡直近乎奇跡了,因此任何頭腦清楚的人,都不會僅以如此之保證為滿足。他會繼續追問,如果你做不到你所說的那種保證,該怎么辦?于是對方不免又要提出另一項“保證”來“保證”這項“保證”。后面的保證常是退貨還錢。
真正的保證,乃是做不到的話退貨還錢。至于前面的保證,只是幌子,明眼人依后面的保證條件取舍判斷。然而世間所有的事,假如能以金錢來計量的話,就太好了。
人類的“保證能力”其實相當薄弱,縱使是退貨還錢,乃至加倍賠償,當事人所花費的時間心血卻是無法彌補的。不過好在至少可減輕損失,而且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或許下次達到保證目標也說不定。
擔保“保證”的能力有其局限
人間最危險的保證,乃是可能要你冒著生命的危險,居然還“保證不會出事”。許多犯罪行為,就是在如此保證下形成的,但到后來又“保證”了什么?常是相對地保證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罷了。
一般人總是比較容易警覺到為人起碼的好歹,犯罪的事自然畏而遠之。其他再如玩股票、放高利貸,即使人家信誓旦旦保證,除非真能見到對“保證”提出另外的“保證”,否則總是存疑。而遇到看似安全、其實未必的保證,才是真正的麻煩。
端午節前,松山區龍舟要在淡水河中練習操舟,由于連日下雨,河水湍急,龍舟比賽大會管理組與安全組有鑒于此,不允許他們練習。但松山區龍舟隊堅持下水,結果由松山隊下水前立下切結書,保證自行負責人員及器材的安全。但結果卻發生了覆舟的意外,造成了三人失蹤的不幸。
隨意保證,助長輕諾寡信之風
是不是我們平時見到的、聽到的種種保證太多了,以至于下意識地迷信保證、依賴保證?
我們并沒有認真追究過“保證滿意”的滿意程度,另外在“保證退貨還錢”后,人家真的退貨還錢了,我們可能還認為對方很有信用,完全忘了前面那項保證才是重點所在。
凡事馬馬虎虎的習慣,把我們磨得對生活中的許多問題不加深究,只求得口頭或文字上的“保證”即可。
看看超級市場中出售的貨物,有多少“保證”,而又真能“保證”多少,就知道我們以為文字語言便可代替事實的因循心態有多嚴重。
社會上有許多隨時提出口頭或文字保證的人,同時也有許多相信口頭與文字保證的人,兩者互為因果,最后難免會形成一個輕諾寡信的社會。
許多經濟罪犯是這樣產生的,許多一走了之的人際糾紛也是這樣產生的。而到了連人命關天都敢立下切結書,也有人肯收下,我們對“保證”的信賴,簡直已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有誠意與有能力是兩回事
我們相信,諸如牽涉人命安全時,有人提出保證,絕對是經過研判,以為沒問題才提出來的;不過,具有保證的“誠意”,與實踐保證的“能力”是兩回事。
比如向銀行貸款,銀行并不介意你有多少償還的誠意,何況也無法以客觀的標準檢驗你的誠意;銀行追究的是你能提出什么具體的、可落實在執行層次的方式來保證。他們追究的是你的實際保證能力。甚至于貸款者沒有償債的誠意,將來只要能依據法律有效執行,本息俱無損失,銀行還是可能把錢貸出去。
人際的來往,不提“保證”則已,一提保證,泰半屬于現實問題。如果講情面,就用不著再額外聲言保證云云了。既然保證是含有現實主義色彩的用詞,就應當以比較現實的方式去對待。
任何人向我們提出種種“保證”時,我們有理由追問對方憑什么能提出這種保證?甚至于包含原本語意就含混不清的“保證滿意”在內。
至于生死攸關的事,縱使風險小到幾萬分或幾百萬分之一,也不可造次。因為除了上天之外,誰也沒有能力保證人命。只消看外科醫生動割盲腸的“小手術”前,也要病患家屬簽一張“假如怎樣怎樣,自與醫生無涉”的自愿書,就知道一個龍舟教練居然敢保證“自行負責”,是多么大膽!而安全管理單位會接受切結書,又是如何之草率!
重然諾,要既肯負責且能負責
更值得注意的,應是劃龍舟的選手,特別是已屆成年的人,眼睜睜看到組織者因安全考慮而勸阻,居然還會服從教練指揮下水操舟;在這種事體上欲顯示紀律嚴明,則愈徒然暴露平素思考訓練之欠缺。
平日偶爾會聽到有人拍胸脯說“我負責!”、“我保證!”或是“以我的人格擔保!”等語,不免想起昔日所受的教育中,常勸子弟切勿輕諾的訓誡。
當初還曾懷疑這是怕負責任的態度,有幾分不以為然。如今才知道,一個真正,重承諾的社會,不僅大家肯負責、而且能負責;不僅能負責,而且用不著處處以口頭或文字一再表明其“保證”的誠意與能力。他們不輕諾,然而言必有信,不說大話,卻能負責到底。
從龍舟翻覆事件,竟也感受得到幾許斯文日遠的悲哀。
(選自臺灣《定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