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名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后,德、日二國都有人在認真反省侵略戰爭,其中的一個重點就是罪責何在。德國著名學者雅斯貝爾斯(Kad Jaspers)認為,這一問題不解決,德國人的靈魂無法新生,無法追求自由和民主,追求歐洲和世界的統一。他在《罪責問題》中提出德國人要承擔的4種罪責:1.刑事;2,政治;3.道德;4.集體。他認為,凡是在納粹時代生活過的人,如果他犯有積極參加準備或實行戰爭的罪行,那么,他在道德上有罪;如果他“以有罪過的消極性”容忍了所發生的事,那么他有政治責任。在政治責任的意義上,一切活下來的公民都共同負有責任。在道德罪過的意義上,個別人是有責任的。在集體共同責任的意義上沒有人逃脫得了罪責。由此出發,所有的德國人都犯有這種或那種“罪行”,都必須為納粹政權發動戰爭的行動和納粹領袖的行為負責。(漢斯·薩內爾著《雅斯貝爾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第82頁;科佩爾,S·平森著《德國近現代史——它的歷史和文化》下冊,商務印書館1987年,第732頁)這種徹底自我批判的觀點四十年后就為西德政府接受。1985年,西德總統魏茨澤克在紀念二戰四十周年時即以此為基礎發表的《荒野的四十年》著名演說中說,“不問有罪無罪,不問年老年幼,我們的全體都必須承受過去。全體都與過去相連,都對過去負有責任。”這反映出西德朝野對戰爭的深刻反思,也得到了世界的尊敬。
相反,由于美國為了在戰后順利對日本實施占領,保留了日本的天皇制并維持了一部分政治文化傳統,這種政治文化傳統的延續度使日本發動侵略戰爭的罪責問題沒有得到徹底追究。日本的知識分子也很少有雅斯貝爾斯這樣強調整個日本國民都應該對戰爭負有責任。我查了一下著名的左翼史學家井上清的三卷本《日本帝國主義》(三聯書店1961年版)和小山弘健、淺田光輝的《日本帝國主義史》(三聯書店1960年版),都沒有涉及國民自身的罪責問題。至于日本的官方更不用說了,在侵略問題上,不僅逃責,而且盡量抵賴,尤其是在教科書的修訂和參拜靖國神社問題上態度十分惡劣。今年的4月,日本文部省通過右翼團體“新歷史教科書編纂會”編寫的美化侵略戰爭、否定南京大屠殺的《新歷史教科書》《新公民教科書》等,一再激起中國和亞洲其他曾經遭受過日本侵略的國家的憤怒,也使得中日關系降至近二三十年來的最低點。我們批評最多的當然也是日本修訂教科書美化侵略和政府官員參拜靖國神社這些政治事件,而對它們背后的宗教、文化和日本國民的逃責問題注意就少。不過日本戰后就有學者如村上重良等從日本侵略戰爭的背后反思日本在文化和宗教上的問題,雖然沒有雅氏那樣尖銳,但也能夠幫助我們認識教科書和靖國神社事件背后的問題。
一、靖國神社
我們知道,日本修訂教科書是由民間進行。因此在各種民間版本的教科書中,總有那么幾種右翼團體編撰教科書對過去的侵略戰爭進行歪曲和淡化的處理,但多數的教科書還是能夠尊重歷史事實,被篡改的教科書仍受到日本主流的教師工會的反對而被拒絕使用。日本文部省規定教科書的修訂活動每四年一次,因此教科書事件激起國人憤怒的周期也就比較長。而使仇日情緒持續加溫的主要事件還是日本政府的官員近年來不斷地參拜靖國神社。
按照日本文化傳統,靖國神社每年舉行春秋兩次大祭,此外還有臨時大祭。前者由天皇任命的敕使參拜,后者為天皇親自參拜。日本首相小泉純一郎曾經表示,參拜靖國神社祭拜本國的戰爭死難者是對本國歷史與文化的尊重,他對外國人的說三道四感到不可理解。事實上小泉首相是在耍滑頭。靖國神社的建立,固然有承襲日本民間對生前怨恨未消的人之亡靈舉行撫慰的祭祀儀式(即御靈信仰)和祭祀陣亡將士的慰靈儀式這兩個傳統,但是靖國神社創建的本質卻是為了奉祀為日本天皇而捐軀的志士和軍人。村上重良指出:“靖國的‘國始終是指大日本帝國,只有對天皇的忠誠才是一切價值的標準。陣亡士兵由于是為天皇而死,便和他生前行為的是非善惡完全無關,奉之為神。”(《國家神道》商務印書館1990年,第152頁,下引該書僅注頁碼)在戰前日本的國家神道體制下,天皇通過破格地參拜祭祀臣民的神社這種賜予被祭祀者殊榮的方式,刺激了日本的軍國主義的情緒。
目前靖國神社供奉了在歷次戰爭中為天皇死難的人數約246.6萬人,從維新革命時期最先提出“尊王攘夷”的思想家吉田松陰(1830-1859)到戰犯東條英機,均在祭祀之列。除在幕末維新和西南戰爭的內戰中死去的1.5萬軍人外,其余的二百多萬是在明治以來的歷次對外戰爭、大多數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喪失命的,這還包括因戰爭死去的女護士、女學生等5萬人。其中:臺灣戰爭1130人、中日甲午戰爭13619人、鎮壓義和團1256人、日俄和朝鮮戰爭88429人、1914年出兵山東和1918年出兵西伯利亞合計4850人、1928年入侵山東185人、侵略中國東北1717人、全面侵華戰爭191215人、太平洋戰爭2133748人。(高嵐編著:《靖國神社的幽靈:警惕日本軍國主義復活》軍事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41頁)。1978年10月17日,靖國神社舉行“秋季大祭”時又正式把東條英機、廣田弘毅、土肥原賢二等14名甲級戰犯的靈位放進了靖國神社。因此在日本政要頻繁參拜靖國神社供奉為天皇死難的戰爭亡靈的情況下,世界各國怎么會沒有理由懷疑日本官方對侵略戰爭反省的誠意呢?
靖國神社濫觴于幕府時代末期。1862年,福羽美靜等人在京都靈山的靈明舍私祭勤王派的46名死難志士是為靖國祭祀之始。1868年(戊辰),戊辰戰爭爆發,在京都的鳥羽、伏見之地,天皇軍和幕府軍交戰。是年3月,天皇親自舉行了“軍神祭”,邀請天照大神等神靈降臨;4月,天皇軍為尊王的戰歿軍士舉行招魂祭,這些是為官方靖國祭祀之始。5月10日,京都朝廷發出太政官通告,“在京都東山祭祀癸丑(1853)以來殉難者之靈。”(第78頁)并在京都興建招魂社(靖國神社的前身)。明治二年(1869)六月,帝京遷至江戶(東京)后,在東京九段的田安臺上,修建東京招魂社(即今天的靖國神社),合祀鳥羽、伏見戰爭以來的陣亡者3585人。招魂社的特點就是放棄了傳統的儒家、佛教埋葬方式的祭祀,而采用比較簡單的亡靈信仰系統作為獨自的慰靈形式。1877年,隨著平定日本國內土族叛亂的西南戰爭結束,天皇的中央集權制已趨穩固,于是在1879年把東京招魂社易名為靖國神社,神社規格列為別格官幣社(靖國是安國之意,幣乃幣帛,為奉獻給神靈供品的總稱。官幣社即由皇室負責奉獻幣帛的神社),這一規格就使靖國神社成為國家神社。此前日本的傳統是對于死于戰亂的人不分敵我一律供養,但是靖國神社卻是明確規定只祭祀為天皇獻身的人,經過招魂儀式,他們的亡靈便成為靖國的神靈。
靖國神社甫建立就是國家神社,屬于天皇創建神社的四個系統之一[其他的是:供奉幕府與天皇對峙的南北朝時代(1336-1392)的南朝方面忠臣之神社,如湊川神社;供奉天皇和皇族的明治神宮等和在殖民地所建神社,如朝鮮神宮等)。
從明治、大正到昭和天皇的正式的參拜就有三十余次,足見地位之隆。按當時的規定,神社事務一般由內務省統一管理,但靖國神社由陸軍省、海軍省和內務省三方共管,全部經費也由陸軍省單列。1945年12月15日,盟軍最高司令部(GHQ)鑒于靖國神社在侵略戰爭中的特殊作用頒布了《政府對于國家神道、神社神道之保證、支持、維護、監督以及宣傳應予廢止》的備忘錄,即《神道指令》,禁止日本政府給予神社神道經濟和政治支持,禁止以官員身份參拜神社或有關的神道儀式,廢止學校的神道教育,實行徹底的政教分離。村上重良曾認為,《神道指令》徹底粉碎了舊勢力企圖保持國家神道的陰謀。(第171頁)但是從戰后日本官方對參拜靖國神社的態度由曖昧到辯護,和日本遺族會、自民黨等保守派不斷提出靖國神社重新,國營化的要求,以及官員可以參拜靖國神社的國會法案來看,村上的看法可能過于樂觀,靖國神社的背后今天仍然不時浮現國家神道的陰影。
日本投降后,在如何處理天皇的問題上盟國內部是有分歧的。麥克阿瑟本人很清楚天皇在日本國民中所具有的神明地位。他認為,對天皇的任何處理都“會大大傷害日本人民的感情,使他在日本人心目中成為殉難者。”(約翰·托蘭:《日本帝國的衰亡》新華出版社1982年,第1411頁)但他本人也清楚,日本國民對天皇的崇拜是其能以舉國體制發動戰爭的主要因素,因此對形成天皇體制的思想基礎——國家神道毫不手軟,占領日本后立刻禁止。盟軍最高司令部在處理天皇問題上就頗費周章,必須顧及日本國民的感情。在頒布《神道指令》后,盟軍總司令部社會教育局長戴克上校和親日派的英國人布賴斯商量后,認為需要用天皇名義發表一個通俗易懂的口語體的敕語來否定天皇的神格才能徹底摧毀國家神道,這就是天皇的《凡人宣言》的由來。(彌津正志:《天皇裕仁和他的時代》世界知識出版社1988年,第299頁.)按照學者們的看法,天皇是為了討好盟軍才發表了否認自己是神的《凡人宣言》。但不管當時天皇的真實想法是什么,日本國家神道的國體卻是以天皇的名義被瓦解的。到1947年2月,標志國家神道達到頂峰的、于1940年公布的“神祗院官制”被廢除,神祗院被撤消,國家神道就在制度上完全被瓦解。村上指出,這是日本民主的進步,“日本宗教由此首次從政治權力中解放出來。”(第172頁)
國家神道雖然從制度上被瓦解,但以天皇為中心的國體教義和神社系統并沒有立刻崩盤。神社人員迅即成立神社本廳并把民間的神道團體合并以使國家神道作為宗教存在下去,當時日本約78000個神社會都被神社本廳組織了起來。隨著朝鮮戰爭和皇太子(今明仁天皇)的立儲禮、大婚禮的發生,國家神道出現了復活的傾向,一個主要的特點就是要求恢復《神道指令》所禁止的國家財政支持靖國神社。支持這一活動的除了右翼團體、舊軍人組織外,還有一個很特殊社會階層——戰爭遺族。靖國神社因是供奉戰爭亡靈的場所,很自然成為他們感情的寄托物。由于戰爭遺族的社會覆蓋面非常廣泛,他們有非常強的“被害”意識,認為陣亡者和家屬都是戰爭受害者,靖國神社供奉戰爭亡靈對他們是一個安慰。加上日本文化傳統認為,人一旦死亡就無好壞之分,何況是為國家和天皇而死的人,因此他們認為靖國神社祭祀的國營化,以及政府官員參拜神社沒有什么不對。他們的訴求往往和右翼團體的軍國主義情緒交叉使人們難以區別。這些既是日本右翼頑固支持政府官員參拜靖國神社的廣泛社會基礎,又反映出靖國神社背后有國家神道的宗教根源。
二、國家神道
國家神道就是十九世紀后半以來復活了日本民間宗教特點的宗教性政治制度。它是天皇制國家編造出來的國家宗教,“是把承襲集體祭祀傳統的神社神道和皇家神道結合起來,利用皇室神道重新組織、而統一建立的。”(第179頁)簡言之,它是天皇制國家權力的宗教基礎。因此對它的認識和批判就是戰后日本知識分子反思戰爭、面向未來的重要任務。村上重良的《國家神道》就是日本知識界揭露日本封建專制皇權和軍國主義利用宗教對內實行思想控制,對外侵略擴張的代表作。該書1970年由巖波書店出版。1990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聶長振的中譯本,它目前似乎仍是大陸唯一的有關國家神道的著作。
村上重良(1928-1991)是日本著名的宗教學家,畢業于東京大學文學部宗教學、宗教史學系,曾任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研究員,先后執教過東京大學、龍谷大學和慶應大學,著述頗豐;除《國家神道》外,還有《天皇制國家和宗教》《天皇和日本文化》《慰靈與招魂》《靖國神社》等多種研究神道教著作。《國家神道》是在日本軍國主義的復活和靖國神社國營化的喧鬧背景下寫的。他認為,日本軍國主義的復活和靖國神社國營化的結合,這兩件事情的實質是反映了國家神道的陰魂。國家神道正是把天皇崇拜與軍國主義結合為一體的,實際上意味著它們的復活。雖然國家神道在形式上不存在,它的原理仍然支配現存的神社神道,“當前日本圍繞政治與宗教的問題,基本上乃是國家神道造成的。”而當時日本有關國家神道的書籍多半站在擁護的立場上,所以他認為只有梳理國家神道的源流、消除其殘余影響才有利于日本的民主制度和宗教自由。(《前言》)其實,村上對國家神道的梳理和批判不僅是日本知識界對日本軍國主義的深刻反思,有助于我們認識在對待侵略戰爭問題上日本朝野的文化和心理背景,實際上也可以看成是從宗教的角度界定了日本國民對戰爭負有責任。
中日兩國因歷史上交往密切,多數國人就有日本文化是在中國文化的影響下發展的,日本文化和中國文化差不多的錯覺,所以當日本侵略中國并在教科書、靖國神社等問題上一再生事就很容易和我們的傳統價值觀發生沖突,激起憤怒。在我看來,國人對日本的仇恨除了因為日本軍國主義給中國人民造成了巨大傷害缺乏反省之外,人類學上的文化差異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這與我們對日本的國家神道了解不多有關系。
村上指出,日本社會的主要特點是多種宗教并存,國家神道“是近代天皇制的國家權力在宗教上的反映。”(《前言》)天皇制為什么會以國家神道作為他的權力基礎,這一方面有歷史上的宗教原因,另一方面也與政治上日本的尊王攘夷風氣不盛有關。
從宗教學上看,日本的神道就是日本的本土宗教。“神道”一詞來自《易·彖傳》“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圣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它本是指自然的神妙法則。日本“神道”之名首見于八世紀成書的《日本書紀·用明紀》:“天皇尊佛法,輕神道”。村上指出,這就是為了區別于佛教。佛教信奉蕃神,神道則為“國神”。(第28頁)神道既然是日本民族的本土宗教信仰,那么其歷史就可以向上追溯。村上專精認為,在佛教傳人日本以前的遠古時代,日本人缺乏宗教思想,但有祖先和自然神崇拜,他們的結合就形成了“神道”。(村上專精:《日本佛教史綱》商務印書館1981年,第4頁)學術界流行的看法認為原始神道遠古無聞焉,它只是在彌生時期(300BC~AD300)和古墳時期(三~七世紀初)的原始宗教。這
一階段正是日本社會由部落組織到統一國家的形成期。村上重良說日本的原始神道的特點是萬物有靈信仰、大陸南方稻作農業禮儀和薩滿教系統的諸神靈融合。(第23頁)從這一時期日本各地的考古材料看,祭祀遺址和圣跡比較常見。比如在神圣區域豎立起樹木(招代)請神降臨就是非常典型的薩滿教儀式。這不僅在日本,在世界其他地方也是常見的,唯一的區別恐怕就在于日本后來神社神道以“招代”為核心把它演化成為日本特有的神社。
神社神道沒有特定的教義,只以在“社”的祭祀為中心。所謂的“社”就是建筑物的場所,是神域的意思,這與我國古代的祖、社為祭祀功能是一致的。《左傳·定公四年》:“君以軍行,祓社釁鼓。”社即為祀神場所。我國古代的“社”發展為宗廟,而日本的“社”始終保持了原始神道的性質,并且.是神社神道的主體。(第14頁)中國古代宗廟祭祀系統是圍繞復雜的血緣親屬關系進行的,是為宗法制度服務的,所以從中發展出了精致的政治學說和宗教理論。對于不看重宗法的日本早期社會,“社”所降臨的盡管各種神靈繁多(日本自古有“八百萬神”的說法,主要有祖先神——氏神、地域神、稻荷神、產靈神等),但神社神道只是以家族或地緣為基礎,沒有形成宗教理論和教派,神社活動不過是祭祀,祀畢而已,方法也非常簡單。所以家永三郎在談論日本的宗教時指出,迄今為止,日本民族宗教的主體仍以巫術為主。(家永三郎:《日本文化史》商務印書館1992年,第20頁)說到這里,我們就可以發現,今天日本人崇拜靖國神社的亡靈,這不僅對于儒家思想或無神論占主流的、有文化的中國人來說不可理解,對于沒有文化但卻受佛教修來世、道教成仙這些精制宗教影響的中國人來說也同樣是不可理解。這種文化、宗教信仰上的差異使多數國人必然會相信日本在這樣發達的社會經濟下,國民崇拜戰爭亡靈就是故意挑釁,不這樣認為那才是怪呢!
在公元六世紀佛教從中國傳人日本前,日本古代政治特點是“祭政一致”,但簡陋的原始神道其政治作用實在是有限。佛教的傳人后的230年間,它為天皇所歡迎成為“政治佛教”,(《日本佛教史綱》,第39頁)原始神道只能依附于佛教。原始神道因此開始借鑒佛教建固定的神社、塑造神像,發展為神社神道。平安時期(約九~十三世紀)又建立神祗制度,把皇室的祭祀發展成具有國家性質的皇室神道。同時融合神佛,盡量使佛教本土化。當時創立的天臺宗與真言宗都有所謂“本地垂跡”的理論,宣稱佛、菩薩是日本眾神的化身,這是日本把中國佛教與本土宗教實踐相結合的典型例子。此后,鐮倉時期(約十三—十四世紀)形成的“山王—實神道”和“真言神道”都把日本最高的神解釋為大日如來等佛的化身。南北朝時期(1336-1392),日本神道在依附佛教的過程中雖然使用佛教的儀式、理論,但也加強了本土意識。神道學者又吸收佛教和中國儒家和道教思想,提出“神主佛從”神道學說,這就是十四—十五世紀先后創立的伊勢神道、吉田神道。家永三郎指出,這是日本民族宗教第一次理論化,此前不過是沒有教義和經典的巫術儀式,“但是這類神道教義與民眾的實際信仰無關,只是職業神官們為提高自己的權威的觀念操作。”(《日本文化史》,第20頁)也就是說,日本民間盛行的還是比較原始的神社神道,這一點對我們觀察日本近代社會民眾為什么仍然把天皇當作神明看待,會受國家神道的控制是非常重要的。
日本的近世社會是幕藩體制,王權旁落。神社神道在這一階段發展出學派(理論)神道、民間神道、垂加神道、復古神道等,它們是國家神道的直接前提。這些神道的要點是講忠、孝、敬等“君臣之道”和以《日本書紀》《古事記》為依據,把天皇絕對化,稱天皇是繼承了天照大神的神統,不僅是日本的最高統治者,也應當統治世界,但它對日本民間社會影響還是有限。復古神道所主張的宗教復古主義和尊王主義就是直接為重新實現日本中央集權的統一政治目的服務的。(第61頁)這件事情在日本思想史上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它對明治維新時期的“王政復古”和“神佛分離”有直接的影響。這里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復古神道的這些東西恰恰是在中國宋學(朱子學、陽明學)和道家(陰陽道)的影響下形成的。
幕末維新時期,日本因開放門戶,在政治上有尊王倒幕的需要,這很快就成為國家神道產生的契機。1868年3月,太政官宣告“祭政一致”,恢復神祗官。文告稱:“普天之下,諸神社神主、禰宜、祝、神部等,嗣后均歸由神祗官管轄。”村上認為,這種把全國神社一律劃歸新政府直接控制的做法就是神道國家化的設想。(第75頁)在明治維新時期,日本民族國家的意識得到強化,以天皇制的意識形態統一全國就成為現實的需要。最方便的辦法就是把神社神道國教化,但因教派爭論沒有取得成效,于是就強制規定神道的祭祀與宗教分開,這在原則上就使得不是宗教的國家神道能夠君臨于教派神道、佛教和基督教之上,成為全日本的“國家宗教”。村上指出,成為國家神道的神社神道,通過舉辦國家祭祀的方式為近代天皇制國家的宗教性格打下基礎。它不僅封鎖了自我的發展,而且為國家發揮了最有效的政治思想功能。(第101頁)這也就是說,日本近代天皇制在建立統一國家后,利用神社神道進行了宗教(意識形態)上的整合,解決了天皇宗教地位的合法性問題。明治二十二年(1889)日本頒布《大日本帝國憲法》,其中第三條在“天皇神圣不可侵犯”的前提下,規定了天皇的宗教性權威和國家神道與天皇直接聯系的公法地位,使國家神道多了一層近代國家形式的外衣。
三、《教育敕語》
戰后盟國在摧毀天皇制上有分歧,但盟國對廢除國家神道的態度是堅定的。早在《波茨坦公告》的第10款中,盟國就規定了日本解散國家神道和信仰自由是不可動搖的基礎。因為在盟國看來,國家神道最反動的地方就是思想專制,這違反了人類的普世價值。1945年10月4日,盟軍最高司令部突然下達立即釋放政治犯,廢除思想警察(特高課),罷免內務大臣、警察首腦和處理思想案件的檢察官,廢除一切壓制人民自由的《自由指令》作為瓦解國家神道的第一步。其后,在此基礎上形成的《神道指令》則更明確地指出:“崇拜神社是為侵略、軍國主義和極端國家主義提供思想基礎,所以要取消國家和自治體給予神社的一切特殊待遇和援助。并規定不能在國家的援助下傳布教義和舉行祭典。”(《天皇裕仁和他的時代》,第283頁)盟軍最高司令部這種鮮明地用思想自由為武器來摧毀日本社會主導精神的方式在德國的非納粹化過程中都未見過。這至少可以說明當時的盟國認為,日本的國家神道在精神控制上要超過納粹德國。
日本在明治維新以來的近代化進程中存在著各種思想和信仰,如傳統的佛教、儒教、陰陽道、西方的基督教等。雖然日本的帝國憲法授予在天皇制范圍內的信仰和宗教自由,但是國家神道具有超越一切宗教的國家宗教地位。所謂的信教自由必須有服從國家神道的前提。不過,國家神道雖有國教之名,由于祭祀和宗教分開的原則,它對日本國民的精神生活沒有實際的影響。日本的教部省和文
部省因此開始聯手用國家神道灌輸天皇至上的洗腦運動,它首先就是取締和鎮壓民間宗教。如明治六年(1873)教部省以巫術為由禁止了許多傳統的巫術活動。(第94頁)14個有宗教活動的、獨立的教派神道也被迫服從國家神道的控制。(第102~106頁)其次則由文部省頒發天皇的《教育敕語》完成了對廣大的民眾的思想控制。
《教育敕語》出籠于帝國憲法頒布的次年(1890),主要目的就是“以天皇制的意識形態系統的教育國民,以防止民權思想的普及和滲透。”(第112頁)《教育敕語》將國家神道中天皇崇拜作為教育的根本思想,它以命令“臣民”的形式,列舉了“臣民”應當遵守的德目。并說“一但如有緩急,則義勇奉公,以扶翼無窮之天皇。”村上指出,這就是強迫人民一但有戰爭,就要為天皇制國家貢獻一切。《教育敕語》“下賜”給各學校,就成為具有可怕的、強制的道德規范。《教育敕語》實際上發揮了國家神道教典的功能。(第114頁)
近代社會民族國家興起后有通過憲政的方式解決政治合法性和利用戰爭培養對國家忠誠的明顯特征。日本近代民族國家的興起固然也制定了帝國憲法,但卻賦予天皇以神格。明治初年的《學制令》和1880年修改后的《教育令》都還沒有什么軍國主義的內容,至多是些“尊皇愛國”的話。而《教育敕語》則是在國家神道的支配下向社會進行“國體教育”,強調“神國日本”在世界上的絕對優越性。所謂“則義勇奉公,以扶翼無窮之天皇”就是把天皇制的合法性與軍國主義精神結合了起來。通過壓制不同宗教、思想控制和教育洗腦,國家神道幫助日本順利地進行了對華戰爭、日俄戰爭和第一次世界大戰。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國家神道完成了它的最終階段——天皇制法西斯階段。這一階段的特征和納粹德國差不多,都是利用國家權力鏟除一切威脅天皇統治的思想和宗教。
從1935年到1938年,日本官方以不敬罪和《治安維持法》對希望脫離國家神道的大本教、人之道教徒團和本道進行鎮壓。1939年,平沼內閣又制定《宗教團體法》作為宗教鎮壓的新武器。對凡是被日本官方認為有挑戰國家神道嫌疑的宗教,都毫不客氣。像日本基督教系統的新教圣公會、浸禮會和安息日會等教會都被取締和鎮壓,甚至采用了肉體消滅的辦法,以致出現了殉教者。(第166頁)特別是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后,國家神道的法西斯煽動力量達到了空前的地步。在硫磺島、沖繩,美軍充分領教了被“圣戰”、“八統一宇”這類神道思想所控制的日本軍人的武士道精神。我記得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大陸開始播放日本《山本五十六》《軍閥》等內部影片,我對“一億玉碎”這個詞和大量的平民自殺場面印象十分深刻。可以想一想,標榜尊重每個個人生命的西方盟國怎么會不對以為天皇死難為榮的日本國民懷有深深的顧忌呢!國家神道這種超出納粹宣傳水準的奴化教育勢必就成為盟國首要的摧毀目標。也只有這樣,日本戰后方有可能走上民主化道路。1947年5月3日,盟軍為日本制定新《日本國憲法》。該憲法第20條規定:“信教自由,對任何人均予保障。任何宗教均不得接受國家授予之特權,或行使政治上的權力。任何人均不得強制他人參加宗教之行為、祝典、儀式或行動。國家及其機關均不得進行宗教教育及其他人和宗教活動。”第89條規定:“公款及其公家之財產,不得為宗教組織或團體使用、提供方便或維持,并不得對不屬于公家管理之慈善、教育或博愛事業,予以開支或供其利用。”這就進一步從制度層面規定了政教分離和信教自由,使國家神道成為歷史。
國家神道雖被禁止,天皇也放棄了神的身份,但日本國民并沒有因此放棄信仰神社神道。據日本文部省文化廳1991年編撰的《宗教年鑒》統計:日本信仰各種宗教的人達217,229,831人,其中神道教信仰者108,999,505人;佛教信仰者96,255,279人;基督教信仰者1,463,791人,諸教信仰者10,511,256人。日本當時的總人口是1.23億,其宗教人口遠超過了全國總人口(這是因為有不少日本民眾具有雙重或多重的宗教信仰)。其結果就是全國各地神社眾多。據現在的統計,全國有神社8.2萬,幾乎每個人口聚集地都至少有一個神社,差不多每個人都是神社的“氏子”(信眾),這是相信無神論的人不能理解和想象的。靖國神社曾經是國家神道主要支柱,在侵略戰爭中扮演了可恥的角色。日本在走上民主道路后,盡管它仍然被日本軍國主義分子利用,也盡管它的背后始終可見國家神道的影子,但多數的日本國民只是把它看成繼承文化傳統的一個場所。日本的和平憲法也保證了國家的權力不可能被虛妄的神權再次壟斷。另外從日本的政界選舉來看,自日本右翼官員以公開身份參拜靖國神社以來,他們獲得的參拜票只在50~100萬之間,與日本信仰神道的眾多人口來比較,可以說明廣大的日本國民對侵略戰爭和靖國神社是有清醒認識的。
我們國人總認為中國文化是日本文化之源,其實外來文化對日本的影響一直都局限在日本社會的精英層面。家永三郎指出,這些中國、朝鮮、印度的文化財富幾乎沒有對日本人的生活發生巨大的變化,只有西方文化才真正震撼了日本人。(《日本文化史》,第190頁)日本人骨子里還是信仰保留了原始宗教特點的神道。1274年,忽必烈曾派九百多艘的艦隊入侵日本,此事發生在后宇多天皇(1264~1278)時期。當時王室在神社神道的伊勢神宮等地進行了祈禱,結果蒙古軍隊遭遇風暴(神風)失敗。對日本而言,它產生了一種至今猶存的、奇妙飄然的民族自大感。日本著名的東洋史學家內藤湖南為我們描摹了這種情感:日本早先仰慕中華文化,蒙古是犬之后人,日本是神之子孫打敗了犬之子孫,中國卻被犬之子孫統治,中國也沒有什么了不起。(內藤湖南:《日本文化史研究》,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145頁)這種“日本是神國”的觀念再經過明治維新的成功被不斷放大,就成為國家神道和經過洗腦后的普通國民支持軍國主義的重要精神資源。
今年是抗日戰爭勝利六十年,也是甲午戰爭一百一十年,我們以往多反思日本軍國主義發動侵略戰爭的政治、經濟原因,現在似更應該思考它背后的文化和宗教因素。在日本,村上重良是最早做這種文化和宗教思考的學者之一,他批判國家神道的著眼點就是日本是繼續走民主的路,還是走復活軍國主義的路。從今天日本多數國民尚能夠認真反省侵略戰爭給中國、給亞洲和給日本人民都帶來的災難看,以他為代表的日本知識分子們的努力是成功的。那么在面向二十一世紀的中日關系面前,中國的知識分子應該怎樣去做?這就是我們現在和今后都要認真思考的問題。
(《國家神道》,村上重良著、聶長振譯,商務印書館1990年版,3.1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