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露西

一個雨天的傍晚,我和愛麗絲正在住地附近的酒吧里聊天。一位男士拿著一杯威士忌走來。愛麗絲告訴我,這是鋼琴家派克。第一眼見到派克,我就覺得他有些與眾不同。
他50多歲,大大的腦袋,一頭灰白色的長發齊耳微卷,身材不高,健壯如牛。愛麗絲向他介紹我,我站起來和他握手。當那雙巨大的方型厚手,握住我的手的時候,我似乎感到有許多音符從那手里飄出來……
見到派克,愛麗絲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看得出她很喜歡派克,盡管派克小愛麗絲許多歲。愛麗絲告訴我,派克是一位后現代派鋼琴家,在英國、法國、德國小有名氣,廣播電視都采訪過他。他不但演奏,還演唱和作曲,也舉辦過個人音樂會。
派克坐下來和我們閑聊起來。
派克喝著威士忌。我從正面直視他,那英俊寬闊的臉上神情很嚴肅。它讓我想起德國貝多芬博物館前的貝多芬雕像,那是一座一看就永遠也不會忘記的雕像,而且每當想起那尊雕像,都能與命運交響曲聯系在一起。眼前的這位派克,藍色的眸子里傳遞出的一種與音樂結緣才有的神秘感,迫使我去探究他。
“你為什么要作曲?”我主動發問。
“啟發人們去思考。”他簡潔地回答。
“我喜歡古典音樂,特別是那些不是太沉重的古典音樂,像肖邦、貝多芬、李斯特、勃拉姆斯、舒曼、莫扎特、柴可夫斯基的鋼琴曲。”我一口氣說了一大堆人名。
“你生活在一二百年前,我生活在現實,我的音樂表現的是現代。”派克說。
“和古典音樂相比,對現代音樂,我幾乎一點不懂,有的現代音樂很難理解,很狂躁。你的音樂是后現代音樂,那么什么是后現代音樂呢?”我又問。
“你可以去看我的網頁,那上面有介紹。”他拿出紙和筆寫下了他的網址。
喝完了威士忌,派克站起身和我們道別。派克走后,愛麗絲告訴我,她認識派克很多年,他和一位法國女友,住在酒吧斜對面一幢昂貴的有幾百年歷史的老房子里。
晚上回來,我馬上打開電腦,上網查看派克的網頁。我仔細地瀏覽他的背景介紹。他畢業于倫敦大學,主修哲學。后來進入皇家音樂學院,學習鋼琴和單簧管。畢業后一直從事音樂創作、演出和鋼琴家教。網頁上,轉載了大量報紙雜志對他音樂的評論文章。關上電腦,我似乎陷入一種前所未有的單相思狀態中。
第二天,我一個人到了酒吧,不為別的,就為能在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再見到派克。我坐在一個朝向窗外的位子,這里可以看到每一個進入酒吧的人。8點多鐘,派克來了。我主動和他打招呼。他從吧臺買了一杯威士忌后走過來,坐在我旁邊的一個位子上。我心里有些激動,又想盡量掩飾心中迅速增長的對他的愛慕,但還是按捺不住先開口了,“昨夜我查看了你的網頁,真沒想到你是一位前衛的音樂家。”派克邊喝酒邊講述起他的生活,似乎并不想談音樂。他講起了自己的故事。他出生在倫敦,父親、祖父都是律師,他沒有兄弟姐妹,曾有過一位從事美術創作的女友,并有一個女兒。現在,女友和女兒都在美國,女兒已經結婚,很長時間沒有聯系了。派克點起了一支煙抽起來,顯得有些憂郁,像在思念女友和女兒。
“你應該到中國去舉辦音樂會,后現代派音樂對于中國聽眾來說,也許是很新的東西。”我對派克說。
“我需要錢,很多演出賺不了什么錢,銷售音樂碟也不容易。做鋼琴家教,有時賺錢不少,但要看人臉色。一次,我教一位貴婦的兒子彈琴,后來,她突然終止了合同,原因是她的婚姻出現問題,她甩給我1萬鎊。錢不少,可那一刻我的自尊心受到極大傷害,我不愿受人擺布。”派克講著,我仿佛看到那些偉大的音樂家們都曾經歷的艱難的畫面。

音樂家似乎都肩負著一種與生俱來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我看著派克那雙大大的方型厚手,就知道那就是為鋼琴而生的。
一會兒,派克對我說,“你等一下,我去拿一盤碟給你。”然后走出酒吧,直奔街對面那老房子的家。十幾分鐘后他回來,遞給我一張碟,“你回去聽一下,里面是我的代表作品。”
晚上回來,打開音響,放入音碟,音樂響起……鋼琴的演奏帶來一片寧靜,靜得有些壓抑。這是我沒有想到的,我一直認為現代音樂就是要給人以強烈刺激,而派克的音樂卻恰恰相反。由他自己作曲、自己演唱、自己配器的音樂,每一個音符都是他心底之聲。音樂結束后,我不想再聽,它產生的死一般的靜,正好讓我很快進入了夢鄉。
早上起來,我強迫自己再聽一遍派克的音樂,以便晚上能與他談聽后的感受。這次我坐在音響旁,一動不動從頭聽到尾。突然我感到一種極度的來自音樂的失望情緒,這是昨晚聽時沒有感覺到的。許多不和諧音出現在過于緩慢低沉的旋律中,像一潭死水,沒有波瀾。也許他的音樂很棒,但我無法理解它。音樂結束,關掉音響,我好像是在受著壓抑的煎熬,心情一下變得很不好。這種音樂我絕不想再去聽它。
晚上又見到派克,我們坐在酒吧的一個角落里。他還是喝著威士忌,我喝著愛爾蘭的黑啤。我把碟還給他,“感謝你讓我知道什么是后現代音樂。”我說。
“你的感覺怎樣?”他看著我,用渾厚純正的男中音問我。
“鋼琴的音質是一流的,音色極其優美,那一定是一架很好的琴。音樂太靜,太悲了,像葬禮曲,或失敗之歌,這樣的音樂聽多了會影響情緒,產生負面影響。”我直截了當地說。
“你說對了,那是架古鋼琴,祖父留給我的。”他低聲講完,沒有再說話。那一晚,我倆靜靜地喝著酒,沒有情緒再談音樂,我被他的音樂徹底打倒。三天里我對他產生的那種“單相思”驟然降溫。音樂讓我從他那強壯的身軀、英俊的臉龐和為鋼琴而生的大手這些優越的外表中,探測到了一顆深藏的悲涼的心。
我要逃脫他,就像逃脫他的音樂一樣。我不愿與陰郁為伍,我喜歡快樂和陽光的性格。
(羅有能摘自《下午茶》安徽教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