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東毅

《爸爸》,一部老電影,1966年,匈牙利,黑白片。看這個片子一方面是因為它的導演伊斯特萬·薩伯,另一方面就是看著封面上那對父子陽光燦爛的笑容時,有些懷疑——記得幾年前在那部由15位世界著名導演合作的《10分鐘年華老去》(Ten Minutes Older)中,薩伯的那10分鐘可是出奇的現實而殘酷,短短幾分鐘,他就完成了一個生活中你無法否認,甚至也可能無法回避的悲劇,導演也平靜到了冰冷的地步——難道早期的薩伯會是這么輕松而樂觀的嗎?
小男孩兒對在戰爭結束后不久就去世的父親做種種的猜想,不管日常生活中什么樣的細節,都會激發他的想象。父親是游擊隊員(可壞人對父親的追捕,卻好像是孩子們的游戲,特別是壞人們竟然表現出了無厘頭般的興奮和愚蠢),父親還是醫術高超的醫生。父親熱愛自行車運動,和朋友騎車去看大海。父親忠于愛情,當初曾在神圣的教堂里對著母親發誓。同學說,游擊隊員都是共產黨,是不會去教堂結婚的。他就發了一番共產黨和耶穌都是為了窮人,他們在本質上是一樣的高論(可遺憾的是,現實中,母親已經有了追求的人,準備再婚了)。這些想象是如此充滿童趣,絕對是孩子式的想當然,導演的眼睛里閃著睿智的微笑,帶我們一步步走向他設計好的圈套。
對孩子來說,父親離去得太早了——關于父親的記憶他只有可憐的三個片斷,但留下來的空白正可以用無限膨脹而又近乎完美的想象去填補。在孩子的心目中,對戰爭生活的想象而帶來的刺激,差不多可以彌合因為失去父親而潛藏于心中的失衡和痛苦了。父親的犧牲,父親的醫生身份,可能是這個文弱、內向的孩子惟一能支撐自己的東西了。在這樣一個無比“真實”而其實虛幻的父親的“呵護”下,男孩子終于長成了青年,世界在發生著變化(那可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東歐),惟一不變的是他心目中的父親,只不過單純的想象變成了模仿和尋求。他戴著爸爸的手表、眼鏡,把父親的衣服改成適合自己的尺寸,他在當年生活過的小村子里,向老人們打聽自己的父親,甚至還找到了記憶中門邊的小鐵環。但平凡的生活印跡已經無法滿足他內心對完美與崇高的索求了,他開始了自欺又欺人、渾噩但又極其清醒的編造。雖然他自稱會因為別人的傾聽而高興,但真正悲劇的是,假象的最大受害者,并且也似乎無比需要這種欺騙來滋養的,正是他自己,影片的氣氛由此變得沉重,甚至有些怪異了。

為了一次集會,他跑回宿舍拿旗子,歸途中他異常狼狽地在街道上奔跑、躲藏,身邊是如雨的槍炮撕裂空氣的嘯叫和近在咫尺的爆炸,可平靜的城市闃寂無人,只有鴿子會偶爾被他驚飛起來。建筑完好,沒有一絲戰斗的痕跡——這原來又是他的幻想。當不再為這個場景迷惑之后,我關掉聲音,看他安靜的奔跑,周圍的環境輕松、安詳,他的樣子卻嚴肅、張皇,他看上去是如此的滑稽——他把自己置身于一個怎樣的世界中啊!更可悲的是,當他自以為踏著父親的足跡,穿過槍林彈雨興沖沖地返回會場的時候,會議室里已經堆滿了旗子,一個人漠然地看了看他,然后就轉過頭去了。他愣在門口,難道他在期待鮮花和勛章嗎?鏡頭只停留了短短一瞬,導演是不會為此而渲染的,個中滋味,鏡里鏡外,都自己去體會吧。無論如何,這部影片都是一部個人內心的成長史,在對想象中的父親不斷地美化、粉飾的同時,他的內心也在慢慢成熟——雖然這種成熟的過程是極其隱秘并且充滿危險的。當最后,面對在奧斯維辛被迫害死的女朋友,他竟然把父親描繪成一個辛德勒式的人物時,我想他的內心也快到崩潰的邊緣了。父親到底是誰?我們需要一個什么樣的父親,當這個重要角色在生活中缺失的時候,我們應該如何彌補?當年的同事、鄉鄰只說那是一個戴眼鏡的好人,面對這樣的落差,他惟一的出路似乎就只有以自己的力量來反擊了。
在影片的最后,我們的主人公跳進多瑙河奮力地游著,并不斷命令自己一定要完成橫渡,這是一件他自己在做的、可以做完的、不只是吹噓爸爸曾經做過的事情。“這樣游泳很好,長長久久地劃著,冷靜,我可以把它做好,我就是一直往前、往前……我必須這么做,我必須一個人游過去,現在沒有人幫助我了,我知道我完全是孤獨的,不管發生了什么事,我都是孤獨的。這是我自己在什么東西中奮斗前進。”可就在他反復強調孤獨力量的同時,鏡頭揚起,陽光下的多瑙河,在他身后,竟然有眾多的游泳者跟了過來。正是如此,千百人都在擺脫“父親”后的孤獨中奮力前行,在那樣一個特殊的需要摧毀盲目崇拜的時代,導演薩伯所謂“以影片打破神化,并促進建設現實”的深意也正蘊涵于此。
西方電影史家將這部影片歸類于東歐“非斯大林化”時期,有著特殊意義的里程碑式的作品,其實,這一層政治外衣即便是出于創作者本意,我們現在也可以完全不去理會了。我們看到的只是一個人如何在虛妄的崇拜中迷醉、失望,因為成長而又企望新生的故事。這樣的經歷似乎總會以不同的方式或程度發生在我們每一個人的身上,而結果也總會是循環往復的歸依和背離。薩伯把一個極富政治和社會背景的故事,用完全個人化的方式講述出來,他抓住的是關于成長這個人性中的基點,也是影片可以跨越時間的關鍵。我們看到的一個個充滿象征意味的畫面,不過就是主人公內心激情澎湃的圖景,現實與想象被技巧圓熟地融合在一起,哪是再現,哪是猜度,哪是完全的虛妄,幾乎到了無法分辨的地步,但所有這些又完全可以在我們心中找到回應,那才是真的虛實莫辨了——人類的感情總是那么相似,我們都曾經面對父親、面對崇高、面對神秘,當然,也同樣面對過崩潰,面對過現實。只要走進它的內心,40年前的老電影就一樣還是會打動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