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虹堅
小時候,家里過的是窮日子。悌排行第二,不像大哥身負長子重任而受到關注,又不像小弟那般得到父母呵護,誰都沒有特別留意她。讀到中六,成績平常,學校的老師同學也都覺得她不算出眾。
弟弟成天吵著到外國讀書,她便找了一份工,上班的第一天才告訴父母。
父親的第一句話是:“好啊,以后你就可以幫家里供弟弟上學了。”
父親死后,媽沒有從子,卻跟了她過。悌便好好地把母親侍奉到她去世。那幾年媽真的跟悌吃了些安樂茶飯。臨走時媽擔心悌是沒人要的“爛茶渣”。
那年悌都快四十了,竟沒有認認真真地拍過一次拖。
其實悌長得還是很耐看的,單薄中帶點秀氣。只是不太有男人會欣賞她。
有些知道她底細的男人也約會過她,可是她很警覺,一發現他們不懷好意想占她錢銀的便宜,便馬上發出“止步”的信號,到底還是守身如玉。
悌偷偷到黃大仙那里求過一道簽,問姻緣。一個半瞎算命佬給她解簽說,她命中不能靠男人。“靠自己吧!”說話時他用看不透的目光打量著她說。那天她全身都是名牌,手袋用的是LV。
沒有別的事操心,悌于是專心賺錢。小時常被差到街市買菜,一毫幾仙地替媽省錢,叫她對錢用出了一套心得。
悌常想,老天對人真是公平,她沒有碰上個愛她、她也愛的男人,卻也叫她衣食無憂。在中環一家大洋行打工,從十七歲做到現在,原來只是文員秘書之類,不過因為勤勉,現在也熬到了經理職級。公司幾次裁員都沒裁到她頭上,一份糧穩穩妥妥地保住了。她把余錢買了股票。上天眷顧,那份小小的余錢,“炒”出了個可觀的數目。后來她也學炒樓,因為小心,總有點斬獲。
現在她自己住著一層能看到半邊海的房子,又租出去另一個單元,每天開著私家車上班,放長假就拉個行李箱去旅行。
公司女同事多、口舌多,悌也常成為女人翻唇弄舌的話題。知道她家底的公司女同事都很眼紅,說:“像悌那樣多好,用不著受男人兒女氣,也用不著捱成個黃臉婆。”也有疑心重的斷言有男人“包”她,否則“哪兒來那么多錢?”
話傳到悌耳里,有時她也生氣,末了便給自己寬心:看珍妮吧,和自己掙的差不多,可為了供兒女上學,連午飯都舍不得到外邊吃,天天自己帶飯,還說“住家飯健康”給自己找臺階下。依玲呢,雖然隔天換行頭,其實都是深水埗買回來的便宜貨……心理平衡了,她們的話也就沒有聽進心里,在她們跟前還有些傲氣。
弟弟日子還好,卻來往不多;常來電話問長問短的哥哥就不如意了。九七金融風暴令他徹底破了產,正在英國讀書的侄女琪子在電話里說,正在收拾行李打道回府呢。琪子本來是個陽光女孩,那哭哭啼啼的聲音叫悌分外不好受。雖說大嫂對悌一直不冷不熱,可是琪子身上留的不是哥哥的血嗎?她問哥哥還要多少錢才能讀完那個書,那邊沉默著不開口。她嘆口氣:“一世人兩兄妹,我不幫你誰幫你?”哥哥也嘆了一口氣:“琪子以后會侍奉你終老……”當時她笑:“終老?說得太早了吧?”
開了銀行本票寄了出去,那一晚悌睡不著。千把呎的房子有時還嫌轉不開身呢,這一晚卻覺得空蕩得可怕,想:萬一就這樣在這里“終老”,身邊連個人都沒有,到身體腐了爛了,鄰居聞到了異味才報警……那真是一個可怕的結局。
也就是夜里有些擔心,白天她依然該做什么就做什么。
現在琪子畢業回來也好幾年了,在政府一個機構做個不算太小的職位,每月的收入就幫家里打點日子。她也在中環上班,有時會約姑姑一道吃午飯。琪子心細,知道悌吃喝不茍且,每次挑的都是堂皇的餐廳,可以看海,可以聽音樂,可以喝真正的英國黑咖啡。
有一次悌問起琪子有沒有男朋友。那女孩子先是眼一紅,接著把長發一甩:“誰看得上我,我又看得上誰呢?”她貼近悌小聲說:“我不嫁了……姑姑,像你這樣不也很好嗎?”
悌不說話,喝了一口咖啡。
“苦嗎?放點糖吧。”
悌搖搖頭:“不苦。”
她正望向窗外的大海,那天有霧,海水閃著朦朧的陽光。
(選自《香港作家》200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