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幻情事

王亞拉

我迷迷糊糊地躺在旅游車上，導游和游客的聲音，像一朵朵綻開的棉花直往我耳朵里塞，在耳膜上揉搓著，鼓搗著。最后所有的聲音都融會了，變成了韋月花的聲音，綿柔而傷感，她說，不愛我就別碰我。剎那間我驚醒過來，望著車窗外有節奏地后退著的樹木，看到清早的太陽正打著哈欠，徐徐地向大地吐著它的溫暖。我長舒了一口氣，像是要把剛剛所有的驚嚇全部吐出來，車里的境況也完全清晰了起來。

我躺在車上的最后一排，特意和同團隊的兄弟們拉開了一定距離。出外旅游即使是同事也會放開玩，散心是第一目的嘛。所以他們或者互相開著玩笑，或者輪著講笑話，他們會用各種方式使自己最開心。我用外衣蒙住了頭，只想睡得踏實些，可還是擋不住那些刺耳的高分貝的聲音。

現在，導游正不厭其煩地講一個老掉牙的笑話：有個南方人到北方旅游，要吃水餃就問服務員小姐，小姐，吻(問)一下，睡覺(水餃)一晚(一碗)多少錢?小姐聽了很生氣，大罵，流氓!這位先生一聽頓時心花怒放，說，六毛(流氓)這么便宜，那來兩碗(兩晚)吧。我想這位仁兄也真是的，一晚我都受不了，你還兩晚。離游漓江還有半個小時的路程，我重又倒頭再睡。昨晚一夜不得安寧的瞌睡蟲，現在正舉起它尖銳的四肢，掐斷我的所有思維神經，讓我像一只被屠夫放干血的豬，無力地趴在車座椅上。

昨晚初到桂林覺得實在是太無聊了，來到陌生的城市總想有什么奇遇，男人特別想艷遇。和隊友們一起用過晚餐后，我找了個借口，說是要去找大學同學坐坐，其實在這座城市根本就沒有我的同學。從下榻的賓館出來，我就尋思著應該去哪里呢?我漫無目的地走在馬路上，越走越沒勁，可出來了又不好馬上回去，那多沒面子啊。也許我該去上網聊聊天，當我看到路邊的網吧時我這樣想著。

桂林的夜晚比我所在的海邊城市顯得更加熱鬧，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站在桂林中山中路的公交車站邊，一直被來往的人群和車流淹沒著，瘦長的身材在此時體現出它的優勢，撲騰幾下又十分顯眼立在車站旁，好像我就是車站的一部分。我在等一個叫韋月花的人。

15分鐘前我在新浪聊天網站上，是這么對韋月花說的，見面嗎?到底見不見?對方回答說你什么態度嘛?不見你會后悔的!我的口氣很強硬。我發現自己真的很無恥，現在學會了用50％的能力做100％的事。也許是被我張狂的口氣給蒙了，她居然答應見我。我心里暗自得意，她并不知道只要再一堅持，我可能就會求她了。你看看，堅持是多么的重要啊，書上說貴在堅持，持之以恒。其實許多事情不就是咬咬牙一挺就過去了嗎?韋月花在關鍵的時刻忘記了這些古訓，讓我在心理上有了很大優勢。

街的另一邊許多幢百貨大樓直挺挺地矗立著，只有色彩各異的霓虹燈像風騷的女人，頻頻地向來往行人拋著媚眼。我甩了甩齊肩的長發，絳紅色的毛線衣，淺藍色的牛仔褲，這身中性裝扮讓我看起來不那么令人討厭。我從行人看我的眼神里讀出了這些，于是我就更賣力表現自己，將我所能理解的氣質在短時間內展示給每一個行人，一會兒用手理理頭發，一會兒叉著雙手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我完全忘了自己在等著見網友，忘了剛剛為應付韋月花所操練的語言和神態。

當韋月花站在我面前的一剎那，我的表情一定很讓人吃驚。那情形讓我想到初中上生理衛生課時，老師突然問，人在情緒高昂時哪個部位會比平時大數十倍。同學們個個羞紅了臉低頭不語，以為老師在講黃段子。老師佯怒說你們想到哪里去了，思想不正，我說的是瞳孔啦。是的，我現在說的也是瞳孔。當我見到韋月花時，我的瞳孔放大了數十倍，并且從此定型——近視500°，散光50°，折射角75°，都是那時落下的毛病，要怪只怪我的眼睛太不爭氣了。它們當時毫不客氣地掙脫了我的軀體，隨著韋月花婀娜多姿的步履迷離了起來，我知道那叫色迷迷。我感到很難堪，因為隱約中我看到韋月花眼里露出的鄙視，讓我剛剛偷襲得來的一點優勢差不多消失殆盡。

車子終于到達磨盤山碼頭，我們登上“安達”號旅游船，開始游覽美麗的漓江。此時我說它美麗純粹是先入為主，因為即使離開碼頭半個小時，我仍然看不出它獨特在哪里。灰色的天低壓著，令人感到逼仄。初冬的樹葉和草已枯黃，顯得沒有生機。只有淡藍色的江水還在頑強地表白著這條江的美麗。就好像是美人身著粗布爛衫，實質更精彩。

昨晚的韋月花給我的就是這種感覺——一套黑色牛仔到處都是補丁，還起著毛球。后來據說這種時髦早已過了，但它卻能使韋月花的身材更高挑更玲瓏有致，物盡其用就是最高境界。我底氣不足又假裝鎮靜地說，很準時啊小韋。桂林的夜晚略顯寒冷，陣風像受了驚嚇似的四處尋找藏身處，它們闖進了我們的衣服，不規矩地撫摩著我們的軀體。

“我們去哪里坐坐吧?”我躲閃著韋月花的目光，打破了短暫的尷尬。“這種天氣也許應該去喝杯咖啡。”看韋月花好像沒有開口的意思，我便接著說。韋月花很淑女地點了點頭。那就去名典吧。我姿勢優雅地招了輛的士，紳士般地請她上車。肯定是兜里那點臭錢在作怪，我的自信又回來了。

船過了竹江，景致逐漸完美起來，這才稱得上是“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我完全是被楊堤的秋色所征服的，紅的楓葉林點綴著蕭瑟的原野，三三兩兩水牛悠閑地散落其間，好一幅田園風景畫。

同事李麗算是摸透了我的心思，幫我拍了好幾張照片。“昨晚不是去見見同學那么簡單吧。”也許是太熟悉了，她說話總是一針見血。我忸怩作態故意不說，其實不用她問我也會坦白的，男人的虛榮心特別愛在別人面前顯擺，何況是找情人這種事。

我們作了如下對話。李麗，昨晚我和人發生關系了，你知道嗎?你們以前認識?不認識。那你們第一次見面就做愛?李麗顯然有點不相信，你們也太隨便了吧。是呀，我無限懊惱的樣子，大有被迫就范之意。

也許你不會相信，李麗，但你知道現如今這種一夜情的事已是家常便飯，誰還稀奇這個。關鍵我碰到的竟是處女，還是美女，你說這就非同一般了吧。我邊說邊看著前方的“九馬畫山”景，導游正介紹說：“自古山如畫，而今畫如山，馬圖呈九首，奇物在人間。”我的思維隨之活絡了起來，覺得有必要跟李麗敘述一下全過程。

在“名典”咖啡屋，借著燭光我仔細地考察了一下韋月花。臉的輪廓很完美，眼大眉細，鼻挺嘴小。但牙齒很黑，那不是煙熏的，應該是體質差的原因。很多漂亮女孩都有這個毛病，讓我想到“牙膏有營養，牙齒好喜歡”的廣告，也許該讓她們用用這種牙膏吧。淺褐色的雀斑在她的臉上作了些點綴，看來她并沒有像我第一眼看到的那么完美。

我說小韋，你去過濱城嗎?那是個漂亮的海邊城市，國際花園城市你知道嗎?我搖動著藤椅，故意提高了聲音，好讓周圍的人也聽到，那感覺好像濱城就是我家的。藤椅的懸索在我重音力量作用下，似乎顫抖了起來。纏繞在懸索上的塑料綠葉像一張張好奇的臉龐，齊刷刷地盯著我。我用余光看了一下鄰桌，至少有七八個人注視著我，其中包括五個美眉。這個數字應該是準確的，因為我眼睛明顯閃爍了五下。估計我接著還作了更多的發揮，諸如我的工作很好，收入高得花不完，言外之意是她能幫我花就好了，仿佛那樣她就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事；肯定還編了將要去美國留學之類的鬼話，而且是公派，不去不行。韋月花開始相信我了，一言不發地注視著，眼里流露出向往的神情。

這樣的表演大約持續了一個半小時。我適時地站了起來說，“這么晚了，我們回去吧。”韋月花故作輕松地說，“沒事的，反正明天不用上班，我們再走走吧。”

我們選擇接著去看通宵電影，在的士上我找了個車子拐彎的機會，把她的手握在了我的手里，她沒有擺脫我。這就叫掌握啊，李麗。也是在路上我跟她講了兩個黃色笑話，是情人間才能講的那種，她半嬌半嗔地說看不出來你也這么流氓，其實她已經接受我了，因為我分明看到了她的微笑。

電影我們是看不下去了，坐在包廂里我的手細細地品味著她的每一根手指，一會兒又在她的手心里畫著什么。事情進展到這一步，余下的每一位有想象力的讀者都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

楊堤至興坪間景點密集，令人目不暇接，應該是漓江的精華部分，游覽進入高潮段。整條漓江是水繞景走景映水中，虛虛實實恍惚如夢。在這種情景下，一切都虛幻了，我實在無法想起，昨天和韋月花到底有沒有怎么了。

韋月花家住瓦窯，離桂林市區5公里左右。我對她的邀請顯得很猶豫，我說，這么晚了去你家不方便吧，萬一讓人看到了對你影響不好的。我顯然是言不由衷，其實我是害怕韋月花順著我的話而拒絕我的，果然韋月花聽了我的話沉默了起來。

她肯定想到了看門的老伯，想到他第二天將神秘兮兮地傳播關于她的消息，甚至添油加醋。比如小韋昨晚帶男人回家睡，再比如小韋昨晚房間沒個安靜，或者小韋以前每晚都帶不同的男人回來睡。我忘了給讀者朋友交待一下，韋月花是個壯族人，而且思想相對比較保守。

想到這里韋月花有點后怕了，她還不想讓一個初次見面的男人壞了她的名聲，盡管如今的名聲對大家來說已經不那么重要了，但她還是改變了主意，她說要不我們繼續逛街，一直到天亮?這種時候我能說什么，我真想給自己嘴巴來一下，誰叫它那么賤呀!

時間已經是凌晨3點鐘，南方清晨的霧氣越來越濃，一層一層的，仿佛白云從我們身邊越過，很快就把我們的頭發打濕了。冷風趁機雪上加霜，四處亂竄。像慌亂尋找避雨的人們，我和韋月花很自然地靠在了一起。我雙手環抱著她，順著背往下摸。她微微顫抖著，雙手回應著攏住了我的脖子，閉上了眼睛，嘴里呢喃著，不要不要……

熱血直往我頭上涌，我把舌頭伸出，輕輕地觸了觸那鮮紅的嘴唇，像兩只碰面用觸須打招呼的螞蟻。我雙手從她的背部游到前方，摸到了文胸的頂部，那是一片引人入勝的柔軟地，多少次饑餓時的向往，如今就扎實地握在手中。我的嘴不規矩地移向了她的耳朵，雙齒輕噙著她的耳垂。我說，我愛你，寶貝。她將我抱得愈發緊了。

我們去找個地方住吧。

能去哪呢?

去賓館開房吧。

她沒有吭氣，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安慰她，別擔心，我們一人睡一床，會相安無事的。

最后一個機會了，我無論如何都要把握住。在她還在猶豫的時候，我叫了輛的士，讓的哥帶我們去找家酒店。的哥顯然很理解我們，沒兩分種就到了一家酒店，叫美侖賓館，在桂西路258號，是一個準三星賓館。我也不讓他吃虧，直接給了他十元人民幣，相當于正常的4公里路程的價值。總臺服務生已經在休息了，我們好不容易才敲開門。服務生睡眼惺忪地看了一下我們，問也不問地幫我們開了個夫妻房。

房間在28層，我和韋月花是手牽著手走進電梯，一直到進了房門都沒有分開過。因為是夫妻房，我們只好一起躺在房里惟一的一張床上，我們和衣而睡。我還一本正經地躺成筆直，跟劃了直線似的。沒過多久，我的手就不規矩起來，但是因為時間是凌晨，意識很模糊，我估計我即使不老實也應該干不了什么壞事。

興坪越往陽朔走，我們的行程越近尾聲了。我打起精神，要好好欣賞這段美景，否則我的漓江行算是白瞎了。五指山的倒影猶如仙境，水面如鏡，小山纖纖如玉指，我不禁神迷。在恍惚中，我五指并攏游走在韋月花迷人的軀體上，觸到敏感地方，我們都止不住地顫抖了起來。當我要進一步動作時，韋月花哭了，她說，這樣不行的。我下意識地哦了一聲，就停止了動作，也許我實在是太困了。

我正要為五指山的美景發出更多感嘆時，游船忽悠一下就往前走了，讓人覺得索然無味。迎面來了一艘游船，上面坐滿了老外，應該是老外包的專艇。我們一碰面，雙方便興高采烈地喊起HELLO來。我也趁機狂吼了幾聲，在我身旁的李麗說耳朵都快被我震聾了，說一個晚上沒睡還有這么大的勁，真是見鬼了!我嘿嘿地傻笑兩下，表示我的無奈。

我沒有問韋月花為什么不行，我把我的右手往右邊伸，讓她的頭枕在我的手上。不一會便有淚水滴了下來，韋月花又哭了。我慌了不知道她為什么哭，我倒覺得自己很委屈了，“我不是已經聽你的了嗎，為什么還要哭呀?”她不說話，一直抽搭著。女人真是怪，我一下睡意全沒了，我得哄哄她。我親著她的眼睛，有咸咸的淚水的味道。

快到陽朔時，突然下起了小雨，雨滴撲向我的臉部和全身。同行都紛紛躲進船艙，李麗看我不管不顧的樣子，急了，叫道：“在發什么呆啊?快進來避雨呀。”我朝她笑了笑，表示沒有問題。

當我再次親向韋月花的嘴時，她哽咽著喊道，“不愛我就別碰我。”我一下仿佛被定住了似的，不知道說什么才好，過了大約5分鐘，很悠遠的聲音傳來，從胸部共鳴程度判斷，肯定是我的腹腔發出的，“你怎么會這么說呢?……”我反反復復說了好幾遍，直到自己也覺得沒有新意了。

終于到達終點陽朔，老天也作美放晴了。走在陽朔的街上，我們好像回到了古代。這里的建筑古香古色，這里的藝術品也古香古色。踩在石板街上，就好像走在明清的集市，只是繁多的咖啡屋，一直在提示著我們，這是當代文明的社會，是當代行政區劃中的一個有特色的小縣城，僅此而已。

韋月花說，也許我們本來就不應該認識，既然如此，何必當初呢?

我無言以對。

很多人看了陽朔都想留下來住幾天再走，當然這是不可能的，甚至連住一個晚上體驗一下的機會都沒有，因為行程里沒安排，集體行動就得從眾。大家帶著遺憾，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并發誓有機會一定單獨或和一兩個要好的朋友來這里住它幾天，玩到盡興為止。

我對韋月花說，“實際上很多事情并不是美好就能夠擁有。就像我們很難永遠在一起一樣。”聽了我的話，她反而不哭了，沉默了許久才叮嚀我說，一定不要忘了有她這么一個妹妹。

當我踏上返回桂林酒店的旅游車，我才突然顯得有點舍不得。“就這么游完啦?我還沒看清楚呢!”我說。李麗就在我身邊，被我的樣子弄得哭笑不得。她說：“你呀，什么美好的東西都會讓你變得沒情趣。整個囫圇吞棗的樣!給了你也是浪費。”最后她反問了一句：“美好的東西就那么好得嗎?”

2003年4月，也就在我從桂林回到濱城的半年后，我收到了韋月花發來的一個短信，她告訴我她馬上要結婚了，只是有時會特別地想我。

2003年國慶，韋月花給我發了一個挺重要的短信，說，如果那天晚上我們倆人有了關系，那現在的感覺可能就不會有這么好了。說她到現在還一直想著我。

2004年元旦，韋月花給我打電話說要來濱城，她在電話里說，沒有別的，就是想來看看我。

我想來就來吧，那有什么呀，大不了好好陪她幾天啰。可她最后還是沒來。

也許她又縮回去不敢來了。也許是我表的態不夠堅定，不夠誠懇，讓她打了退堂鼓。

也許她從來就沒有給我發過短信。

也許根本就沒有韋月花這個人；我也沒有去過桂林，沒有游過漓江；一切的一切都是我杜撰的也未可知。

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