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未來的作協主席

張宗基

一

冷水剛接到電話，一聽那頭是孟然，立刻提高了聲音，“是孟老師啊，你好你好!”其敬畏之情仿佛叭地來了個立正。寒暄一番切入話題。孟然要他把瀘江縣的作協成立起來，“瀘江，看起來就只有你來承頭了。你把你們瀘江那些作者召集起來醞釀一下，把它搞起來嘛。這么多年了，不能再拖了!”

冷水剛先是一愣，很快機敏地答應下來，驚喜中竟有些語無倫次，不知該說什么好了。

孟然是萬達市作協的主席，自詡是唐孟浩然的50代后裔，本名孟升，覺得這名字俗，便取筆名孟然。此君要冷水剛把瀘江縣的作協承頭組織起來，這個意思明擺著是要他來當瀘江縣的作協主席。冷水剛心里便有了大熱天吃冰糕的感覺，以至于好幾天里都有些不能自持，輕飄飄的，好像自己已經是瀘江地壩上的文頭兒了。一個縣的作協主席，當然算是地方名人，按道理是要進入政協的，還會安個常委之類的官銜兒。走到哪里或經人介紹或名片一遞，感覺自然就大不一樣了。成了有身份的“社會賢達”。平生一輩子，冷水剛何曾有過這樣的榮耀?冷先生常比自己為一缸冷水，冷水一缸。實為超脫之意。所以大凡報刊筆名冷水一缸或一缸冷水，皆系冷先生之作。這四字筆名，在偌大中國文壇，絕無雷同之慮。

冷水剛只高興了一個月，就開始了清醒過程。他忽然發現自己什么也不是——你憑什么來組織來成立縣作協呢?瀘江這個水碼頭的作者圈圈會聽你的擺布?即使你把大家召集起來，未必就會選你?再說，召集開會這類的事，向來就是文化館在管，文化館上頭還有文化局，有你冷水剛何干?

冷水剛一頭霧水，思來想去決定給文化局長莫林打個電話。莫林態度很客氣。冷水剛聽出他的心情尚好，便把這個事提出來，說是市里孟然主席的意思，要把瀘江的作協成立起來，現在給你莫局長匯報，看是不是請莫局長給文化館講一下，讓文化館來牽頭。他說得含蓄婉轉，把孟然的意思七彎八拐地道出來。依他看，文化館歸文化局管，只有文化局莫局長才能鋪排得動。這樣既交辦了孟然的事，也顯示出對文化局長的尊重。作為領導，莫局長當然聽得出話里話外的種種意思，他立刻跳了起來，用了幾乎是咆哮的口氣說道：“他孟然給你說為啥子不給我文化館的人說，分明是看不起我文化館嘛!你既然看不起我文化館，我們還管啥子呢?我們就不管嘛，你作協是個民間組織，成不成立與我們關系都不大!”

不管冷水剛怎樣解釋，莫局長始終粗聲大氣，沒有冷水剛解釋的余地。冷水剛這才曉得事情搞砸了，事前他就有一種預感，但不知道來得這樣快，這樣陡。

冷水剛懵了好幾天，終于悟出一點道理——原來這也是權，是人家管轄范圍的一畝三分地，怎么輪得到你來傳話呢?這樣一想，冷水剛忽然覺得莫局長有他的道理。于是便把心中之怨指向孟然，你孟然牙齒都吃黃了，官場混了這么多年，怎么就讓我來吃這樣的夾生飯?你要“火力偵察”可以明說嘛，何必讓我來出洋相!夾在中間受氣，幸好是電話上，如果是正式場合，有其他人在場，傳揚開去，我冷水剛成了啥子人?

二

一個月之后，孟然又來電話：

“水剛呀，我把你們瀘江縣的市級會員告訴你，你記一下。今后就好召集這些人。”

冷水剛一聽心里不免又是一番激動的漣漪，所有的怨氣立刻化為烏有，急忙把紙筆準備好，很快記下幾十個人的名字。至于一個月前與莫局那次不愉快的電話，只字不提。心里又滋生起新的希望，他要看看這盤棋大家都怎么下。好事多磨，說不定將死對方的，最終還是自己。電話在孟然的柔聲細語中足足講了20多分鐘，冷水剛幾番猶豫，始終沒把莫林的態度倒出來。

聽得出，孟然對他是關愛厚望的。不管怎么說，他是市作協主席，在瀘江這個地盤上，他說話是有分量的。就是說，只要孟然初衷不改，冷水剛就有一線希望。當然有了上次的教訓，他不至于又打電話去找莫局長發寶言了。而是把孟然電話傳過來的這份作者名單抄記如另紙，直接送到文化館創作干事小賀的手里。小賀在冷水剛面前，向來畢恭畢敬，他高高興興地把名單接了。

這一個多月，算來冷水剛同莫局長總共只打了兩次照面。一次是縣里開“瀘江縣文藝創作年度表彰會”。會上，當著人大、政協、宣傳部“有關領導”的面，莫局長信誓旦旦地表示：“根據上級的安排，我們瀘江縣今年要把作家協會成立起來。這是個好事，也是我們瀘江百萬人民文化生活中的大事!這個事拖了幾年了，整個萬達地區，只有我們瀘江縣沒成立，拖了市里的后腿。主要的原因就是‘不服。不服啥子呢，你不服我，我不服你。你認為你該當，我認為我該當。不是文人相親，而是文人相輕。當然經濟上沒得票兒，也是一方面。這個事情我們文化局有責任，工作沒做好。具體是我莫林有責任，不怪大家。”

下午討論。主席臺上就坐的“有關領導”都退席了。只有文化局文化館的人和一大堆作者參加。莫局關起門來不說兩家話，直杠杠地說：“根據大家的意見，由我來當這個作協主席。道理很簡單，因為今后作協的會議呀活動呀出差呀，都牽涉到錢。大家曉得的，現在的事情，說起錢來就不親熱。這個錢，化緣也好，拉贊助也好，打報告伸手要也好，只有我自己出面，才好辦一些。至于寫文章，那沒關系，今后寫就是。”

大家討論和私下交流的，也是這個意思。大家都說：“要得，就莫局長當。”

莫林早年從軍，任過文化教員、宣傳干事等軍職。曾有詩作散見于《云南文藝》等地方報刊。轉到地方后，已多年不再使用其筆名“莫文夫”。大家都忙于樂于叫他官銜。從莫股長、莫科長一直叫到莫局長。黨內雖互稱同志，但地方上習慣了，不便改口，這樣一路喊上來，他的尊姓大名只有簽發文件時才能用上了。

孟然的意見，也在會上講了。但是大家認為：要是讓冷水剛當主席，瀘江縣的作協恐怕要不了一年就會垮臺。道理很簡單，你沒得權，哪里來錢呢?現在的文化館，還不如七八十年代。經常開一些不管伙食的會，弄得大家很尷尬。你想，煞有介事地打電話發通知把你請起來，一坐半天，到了十二點半鐘肚子鬧革命咕咕叫，主持人卻宣布：會議到此結束，就沒有了下文。這樣的會回數多了，哪個還愿來開?所以會員們首先關心的并非主席的資質學歷年齡，而是能不能弄來一大筆人民幣，這才是最最重要的入選條件。誰能弄錢，誰就該坐桶子。這道理再簡單不過，也再重要不過，再正確不過。而環顧左右，非莫局莫屬。冷水剛便有了思想準備，退后一步天地寬。

文化館根據瀘江的作者隊伍情況，又開了一次籌備會，拿出了一個理事名單。與會的除了幾個領導外，都是理事。這個名單要大家通過，就等于是自己通過自己，當然是皆大歡喜，一致通過。又要求在理事中推選出副主席、秘書長若干人。無記名投票。至于哪些人投了誰，冷水剛就不得而知了。他感到奇怪的是，這個理事會名單居然沒有莫局的大名。他悄悄問了一下旁邊的人，旁邊的人告訴他：“你剛才方便去了，莫局說是上頭的意思，凡有公職的人，都不進理事會。主席副主席也在這個名單中產生。”

冷水剛簡直有些不敢相信，天下竟有這等好事，一下子就把勁敵輕輕推到一邊去了!

旁邊的人又告訴他：據莫局私下透露，他向縣里反映，請示成立作協的事，縣里反問他成立起來干啥子?莫局心里便冷了半截，這玩藝兒看來不是好吃的果兒。現在上頭又明確表態不讓公職人員任職，豈不等于宣布了這個作協純粹是個空招牌。也難怪，瀘江是個貧困縣，老資格的“稀飯縣”，瀘江最有名的土特產就是稀飯。據不完全統計，瀘江的稀飯有一百多個品種。前幾年縣里還專門開會議過，是否把稀飯作為瀘江的拳頭產品推向全國，走向世界。報告打上去，一直不見批。后來才聽說上面認為這個想法“副作用太大”。

不出半個月，孟然果然來電話了，用一種近乎表態的語氣宣布：“看來瀘江的作協工作，只有你老弟抓起來了……”冷水剛諾諾連聲，卻不敢正面答應要去“抓”什么。他似乎有著某種預感——這個事恐怕還不能高興太早，再說這個“作協主席”看樣子也不是好吃的果兒，弄得不好只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紅炭圓。

三

又懸了兩個多月，沒有消息。上頭仿佛一點都不急，眼看下半年已過去了一多半。似乎什么也沒發生，又好像故意在給冷水剛開著玩笑，捉迷藏。

果不其然，孟然又來電話了，說是“情況有些變化，有可能叫文化館的曹丕館長來當主席”。冷水剛已經提不起多少精氣神了，多少有些不情愿的表示了“同意”，也說了一些只能意會不可言傳的話。這些“話”孟然當然能理解其中的深刻含義，自然也要作一番同樣只能意會不可言傳的安撫。

選一個縣的作協主席，竟然這樣復雜，是他沒有意料到的。他漸感力不從心，斗不過那些人，也爭不過任何人。他決定放棄這次無形的“競選”，還是老老實實地回到作品中去，回到創作中去。而這個時候，文學圈子中又重新有了關于他即將榮任首屆作協主席的傳聞，至少，他已進入了主席人選。

其實，真要議論起來，冷水剛的確有不少優勢。孟然之所以物色他，并非空穴來風。從綜合素質看，他也是最適合的人選。孟然的提名是有道理的。而文化館長，只不過是文化官員，從來沒發過一篇作品，與文學是沾不上邊的，他連市級會員都不是。

從收上來的票看，不少人還是力主莫局出任主席。理由還是一個權和錢的問題，他既然有權，就肯定能搞來錢，而其他人卻不具備這個條件，所以非他莫屬。

事情與上面的意見相左，成了兩股道上跑的車，各唱各的調。

快到年關，終于不能再拖下去。最急的當然是孟然，因為年初莫局表過態，承諾了要在今年完成這個歷屆都不曾解決的老大難問題，所以孟然也早在第二季度便向省作協表了態。現在兌不了現，豈不讓省作協的人看孟然的笑話。況且，其他鄰近縣的有關部門也在等著吃瀘江這臺紅席。

還有十來天就是新年元旦了，文化局召集了一次會議。

這一次是正式選舉。因為莫局不能出任，但還是由他主持，他講了許多道理，包括“與時俱進”、“務實求真”之類，目的是要維護縣里的意志，務必不要再提選他。在人選上，他著重講了孟然的意思，闡明了成立縣作協對于瀘江文化事業的重大歷史和現實意義，又特意介紹了冷水剛的個人情況，說這不僅是市作協的意見，也是縣文化局和文化館的意見。冷水剛同志長期從事業余文學創作，已有近百萬字的文藝作品見諸于全國各級報刊，在地區和縣里都是具有廣泛影響的作者，他本人又是我縣為數不多的省級作協會員，政治條件、思想品格各方面都不錯，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希望大家從大局出發，能夠成功地完成這次歷史性的選舉。

講話以后，分組討論醞釀。焦點還是集中在主席人選上，附和莫局意見的占了主流，一致認為冷水剛夠格，選他沒有意見。

然后，文化館工作人員將業已擬就的候選人名單分發至與會各位作者代表。

選舉實行差額選，由文化局提出6名候選人，從6人中產生5名，1人任主席，4人任副主席。落選1人。這是當前國內比較通行的選舉辦法。與會者沒有人提出異議。于是填票開始。

票數很快唱出來了，結果卻出人意料——在這6個人中，沒有一個過半數。就是說，選舉辦法是合法的，但選舉結果卻是一個無效、失敗的選舉。

莫局和其他頭頭們經過商議，不得不宣布了這一結果。

莫局心平氣和地重新闡述了瀘江縣成立作家協會的重大歷史和現實意義，并著重說明了事關下一步縣文聯的成立，要大家支持文化局的工作。同時宣布各組再次討論。作為一種穩妥的辦法，文化局的局長、科長，文化館的館長、股長們，都分派下去，深入到各組，掌握會場，導向輿論。討論中，大家還是紛紛發言，支持莫局長，擁護冷水剛當主席。

莫局還是不放心，又問大家是不是對差額選舉有意見?是不是選舉方法不當?回答的都說沒有意見。莫局聽了半信半疑，問道：“是不是還不夠民主?是不是要無記名投票?由大家自主提名?以票數多的前5名作為候選人?”

有的人不表態，有的人說“可以考慮”，有的人交頭接耳。最后果真有人說：“大家同不同意莫局長的意見?不同意的舉手!”

莫局長的“征求意見”變成了莫局長的“意見”，還要不同意的舉手，既然是莫局的意見，誰還敢不同意?

于是立刻發紙條子：“把你認為可以當候選人的人寫出來，一個人最多可以寫5個人的名字。”

莫局私下與文化館長咬耳朵，說：“現在選哪個都不重要，關鍵是要選出來。這個事情事關穩定大局。這些文墨人，你不要看一會兒不哼不哈，一會兒又嘻嘻哈哈，整出事來照樣不好收拾!算了，隨便他們咋個選，反正是他們自己選的，好歹與我們無關，我們不會被動。”

文化館曹丕館長卻另有說法：“這樣子搞，不成了西方式的民主了嗎?上面曉得了會不會說我們無能，萬一選出來的人素質不高又咋個辦?”

莫局輕輕一笑：“對呀，是西方民主呀，絕對的民主。這些人崇尚的就是西方民主，總以為西方的民主是什么寶貝，那就讓他們去試一試。看他們能鬧出什么花樣來!鄧公早就說過，西方的民主不適合中國的國情!總有些人不相信，就讓他們在我們瀘江這個小小范圍玩一把。”

曹館長無語，看莫局那個成竹在胸的樣子，不好再說什么。事情已經弄到這個地步，進退兩難，只好聽天由命了。即便將來有什么事，他也把丑話說到前頭了。

票數統計出來，果然又沒過半。但是前5名出來了。有的占了40％，有的占了百分之三十幾，有的占了百分之二十幾。這5個人得票率低，是因為不少人投了自己一票，還有相當一部分人沒有填夠5個人的名字。

經研究，前5名當選。這是選前大家一致通過的選舉辦法，是合法的有效的，誰也無權推翻。至于沒過半，先前也沒有特別強調一定要過半，而只是認可前5名。其中冷水剛得票最多，28票。以下依次是18票、16票、12票和8票。參選的共計69個代表。這5個人在還算“熱烈的氣氛”中掌聲通過。

那么，誰是主席呢?無疑是冷水剛的主席了。

其實不然。因為其他4個人都沉默著。沉默就是不表態，不表態就是表示有異議，也可以理解為不同意。公民有沉默權，這是最新的法律解釋。于是這5個人又來投票，取最多的票數。

投票結果，又令大家吃了一驚——每個人都只有一票!到底是自己給自己投了一票還是互相摳背沒有人知道。

這個選舉也是合法的，是事前得到大會認可的。

既然主席不能選舉產生，又怎么辦呢?愣了一陣，似乎難不倒這幫文人，有人提出成立“主席團”。這個建議頗有爭議。有的說這完全是西化，有的說不見得，中央開會還有主席團哩!現在要“與時俱進”對新事物要開放一些。于是又獲得通過。

“主席團”怎么開展工作，與會者中又有高人提出“輪值”的辦法，就是說每個人輪流當主席，任期一年，輪值順序以姓氏筆畫為序。冷水剛便排在倒數第二，就是說，要三年后他才可以學當一回主席。

看著這個結局，冷水剛臉都氣黃了。但是又無力回天，連莫局都無可奈何，他又豈敢違抗“民意”。內心里，他卻一百個不安逸莫局——你一個科級干部，怎么就這么無能?都像你這么當官，豈不要天下大亂了!

他又發作不得，莫局之所以掌握不了會場，是會場里原本就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氣氛。仿佛有誰事先布置好了，雖然不吵不鬧，卻有條不紊。一只無形的手在操控著選舉，只要有一個人在適當的時候提出一個什么來，必有人適時跟進，予以附和，從而獲得通過。

冷水剛注意看了一下，發現與會的大部分是中生代的老作者和新出道的“新新人類”。這些人有的在縣府各部門，有的在各中小學任教。由于年齡和在位在崗的原因，他們有更多的共同語言，也有更多的共同利益，從而更容易達成共識。而像冷水剛這種所謂“德高望眾”的資深作者，寥寥無幾。

此前他已隱隱約約聽到一種傳言：選舉要民主，不能搞啥暗箱操作。原來這些話，都是沖著他來的。

選舉結果公布：主席團成立，第一任第一年由賀之章擔任。賀之章就是賀鵬，文化局的文藝干事。賀之章是他的筆名。5個人按姓氏筆畫排序，分別為“輪值主席、非輪值常務副主席、非輪值主席、非輪值主席兼秘書長、非輪值主席兼副秘書長”。這五個職務每年一輪，五年一個輪回。

這一規定至關重要，鄭重其事地寫進了瀘江作家協會章程之《組織機構》一章。

四

幾天以后，作協正式成立。

瀘江縣各方政要、文化系統的大小頭頭、各行各業各界的作協會員代表，熙熙攘攘，120多人到會。張燈結彩，氣球高飄，橫幅標語林立。電視臺、報社記者云集，熱鬧非凡。萬達市各縣區作協、各縣區文化系統均派出代表蒞臨致賀。省作協創聯部若干人也到會指導，陪同來瀘江的是市作協孟然主席。

九點正，成立大會正式開始。場外鞭炮鑼鼓齊鳴。99只彩色氣球凌空而起。

主席臺上滿滿地坐了20多個人。各種頭頭腦腦，贊助商瀘江宮廷壯陽保健稀飯股份有限公司代表，5名輪值主席當然也在其中。

會議由莫局主持，他用中氣十足的男中音朗聲宣布開會。首先由縣委宣傳部李副部長講話，代表縣委宣讀關于成立“瀘江縣作家協會”的文件，之后由縣民政局宣讀有關批復。然后是莫局宣讀“瀘江縣作家協會章程”。

縣宣傳部李副部長剛剛走到報告席上，對準麥克風吹了吹，清了清嗓子，正了正領帶，突然有人氣喘吁吁地走到他面前，耳語了一番。這位部長的表情便瞬間起了變化，由晴轉陰。他把莫局長、曹丕館長等人叫到另一間雅室緊急磋商。

整整過了一刻鐘，這一干人才魚貫而出，但再也沒有回到主席臺上，而是由莫局眼睛看著麥克風講了一通話：“各位嘉賓、各位代表：今天，我們開這個會不容易，經過社會各界的大力支持與努力，一年來做了不少工作，我們都盼望這一天，我們瀘江縣早該成立了，拖了市里的后腿。我們文化部門是有責任的。今天總算把隊伍建立起來了，這是件好事，是我們瀘江縣乃至地區的一件文化大事!

“不過，這里我也要告訴大家，剛才我們接到縣委的通知，這個會需要臨時變更一下日期，現在還不能急于開。另一方面我們還有更重要的工作，那就是大家都知道的當前的中心工作，我們要貫徹黨中央關于加強執政能力建設的工作。這個會呢就要暫時放一下。至于什么時候再開，我想會很快通知各位的。”

眾人嘩然。不知發生了什么事。

莫局不動聲色，“請各位代表到會議接待處領取紀念品。外地的代表和省作協來的領導、市作協的領導，都請到貴賓室休息，會議另有安排。中午十二點，在四樓餐廳中餐部午宴，希望大家不要缺席，散會以后可以自由活動，也可以互相交流，三樓的雅間全部對會議開放，備有各種棋牌和飲料。”

冷水剛在主席臺最后一排最靠邊的位子上發了好一陣呆，直到有人提醒他，才回過神來。他一看是孟然老師，便機械地起身。當他同孟然的眼光相會的時候，發現那里面除了蒼老、無奈以外，還有一絲只有相互才能感到的酸楚。

這時忽然有文化館的人提高了聲音：“各位，再強調一下，中午十二點，四樓餐廳，不見不散!這也是紀律啊!會餐的時候還要宣布下午的旅游安排，參觀我縣的幾處省級景點!”

許多人猜測著謎底，這也成了午餐時大家交頭接耳的話題。煮熟的鴨子居然會飛，到底是什么使事情“黃”了?

春暖花開，新年伊始。

瀘江縣作協到底算不算成立了呢?

沒有人知道，只是這件事上了報紙，曝了光。報紙的說法是“應該算成立”。因為那些文件袋里裝了“關于成立瀘江縣作家協會的決定”的文件，文件是紅頭字而且加蓋了公章。而縣里予以否認，說“會都沒開”。那塊吊牌也沒有正式授牌，至今仍鎖在文化館的雜屋間里。

不久，省里召開文化先進單位表彰大會。瀘江縣在保持了連續五年的“先進”之后，落選了。

據說，當時文化館在宣傳部的指令下，要收回文件袋。但代表們不知是喜歡里面精美的筆記本還是有更為深層次的原因，都不愿交回去，收上來的幾份，也不見有文件。

關于這次會議難產的猜測和各種說法，也有幾種版本。

一說是縣委書記在回縣里的途中，聽取了關于選舉的情況和“五人主席團”輪值的情況，很生氣：“這個莫林怎么盡亂球整，他還想不想干!”怒不可遏地叫秘書立刻打電話制止，等縣委研究了再說。

第二種版本是告狀說。某些“知情人士”聯名以信訪的形式告到了市里。市信訪辦對這封措詞嚴厲的“雞毛信”不敢稍有懈怠，作為急件原封不動地轉給了市委，萬達市委某副書記迅急作出批示“要妥善處理”。

另一類文本是曝光說。說是某些“知情人士”聯名以通訊報導的方式，把這件事的前因后果寫成2000字的紀實文學，捅到了省里的主要大報《群眾晚報》，一俟作協成立，《群眾晚報》將予以披露。《群眾晚報》是一家大報，發行量高達數十萬份。總編業已簽發。這個消息被市里駐省辦事處的人探知，在第一時間把信息反饋給了市委宣傳部，市委宣傳部不敢怠慢，向市委主要領導作了緊急匯報。市委主要領導知道這家報紙的相對獨立性和有關背景，馬上通知了瀘江縣委書記，要他立即趕回瀘江處理，把一切事情制止在發生之前。瀘江的縣委書記此行是到省里跑一個項目，掃興而歸，一腔怒火自然要發在莫林身上。

這些“知情人士”到底是哪些人呢?是一個人還是一幫人?有人說是40多個人簽名，但透出的內幕是打印名單，而且許多用的是化名，這些化名與作者們平時慣用的筆名根本對不上號。

還有一種版本是從人大反饋過來的。說有人到市人大那里反映了問題，要求罷免莫林，認為出現此類鬧劇完全是他的責任，“素質太低，沒有執政能力。”

莫局聽了直喊冤枉：“大家都一致通過了的嘛，完全是走群眾路線，依的民意嘛!現在不是講執政為民嗎?咋個怪到我頭上來了呢?”

有人反駁他：“全中國都找不出像你這樣搞選舉的!”

還有人說：“通過也正確，反映也正確，都正確。這就是中國特色。”

老莫一臉苦相，事情弄到這個地步，是他絕對沒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