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賣紙巾的男人

鄭愛伶

眼前出現的這個弓腰駝背、雙頰黝黑而塌陷的男人，又勾起了我五年前的記憶。五年前，當我還是個剛上中學的黃毛小丫頭時，這個中年男人的身影已不時地出現在我眼前。

當時的我，很愛到住家附近的公園玩。這個行動不便、出入皆得靠拐杖幫忙的殘障男人，經常手提兩大袋紙巾，到離我家不遠的巴剎兜售。他干而瘦，形容枯槁，好像一頭邋遢的流浪狗。他的行動非常緩慢，雙腿好像灌了鉛似的沉重，每一步都走得非常艱辛，像從爛泥塘里往外拔腿，左腿剛拔出來，右腿又陷了下去，拔得越費力氣，陷得就越深。盡管如此，他還是每天一拐一拐地走去賣紙巾，每一日，他都會在傍晚時分回家，而每一次回家，他都得經過我愛留連的公園。

一日，我如往常般到公園玩。在那里巧遇一個齒白唇紅的同齡女生。她和我很投緣，在一起玩得很開心，不久便天南地北地聊起來。這時，我眼里忽然闖進了這個殘障男人的身影，心里頓時起了一個頑皮的“壞念頭”——模仿他。

就這樣，我做了這一生最讓我懺悔的事。我對著我那剛認識的新朋友自以為是地說：“喂，你看見那個走路慢吞吞的男人嗎？像他這種殘廢的人，怎么還有臉出來拋頭露面，在街上賣東西？真是丟人現眼啊！也不看看自己的情況，都廢人一個了，還逞什么強！賣紙巾能賺多少錢啊！賺個一塊幾毛也高興，真是窮慌了！他的家人也真是的，讓一個殘廢的人出來工作，真是過分！哎呀！還是不要再說他了。不如，讓我來模仿他走路的樣子給你看，保證你拍手叫好！”

說罷，就開始模仿起那個男人走路那窩囊的樣子，還故意摔倒在地上，裝出痛苦萬分的表情，把他模仿得惟妙惟肖。這時，我滿意地望向我那位新朋友，滿心期待她為我的精彩表演鼓掌。誰知，她卻憤怒得兩道眉毛豎了起來，一雙眼睛瞪得老大老大的，比銅鈴還要大。深陷在眼窩里的眼珠像著火似的瞪著我，看得我心里發毛。她的雙頰還不停地，無法控制地顫抖著，脖子上的青筋也跟著一起暴跳。這時的她就像一匹被追窘了的野獸，正準備向我撲過來，讓我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噙著淚的她，好像想說些什么話，但嘴角卻只抽搐了幾下，兩只手比劃了好一陣子，什么也說不出來。最后，她突然竭盡全力地喊道：“你實在是太過分了！那個人雖然殘廢了，但他卻自力更生，靠賣紙巾賺錢養家！你不但不同情他，反而譏諷他、嘲笑他、模仿他！你太殘酷了！”說到這兒，她的眼淚流了下來，“你知道不知道，他是我的爸爸，也是我最敬重的人！”說畢，她悲憤交集地跑掉了。之后，我多次在公園里等她，想跟她道歉，可惜卻一直沒等到這個機會。

“小妹妹，請讓一讓！”一種和氣而沙啞的聲音把我從五年前的記憶喚回來。再次見到這個中年男人，使五年前那種悔恨交集的感覺重新涌了上來。我想，如果能夠，哪怕是上天摘星星，我也要彌補我五年前的過錯。

這時，中年男人沙啞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小妹妹，你想買紙巾嗎？四包一塊錢，很便宜的！”我快速地遞了兩元給他，便急忙地鉆入人群中，想盡快離開他的視線。可是，中年男人卻拔腿追來，口里不停喊著：“小妹妹，小妹妹，你的紙巾還沒拿，別走得那么快！”雖然他走起路來一步一艱辛，一只手得撐著拐杖，另一只手得拿著紙巾，但他還是使盡全力朝我的方向追來。

我回過頭望向他，看著他窮追不舍的樣子，頓時恍然自己又做錯了一件事！我不應該把他當成一個需要別人同情或幫助的殘缺人士，更不應該以為施舍他兩塊錢就可以彌補我的過錯。這對他而言，其實是一種貶低他人格的侮辱，一種看輕他的行為！他自力更生，靠自己的辛勤來養活自己，他最需要的是尊重與支持！

此刻，在中年男人的喊叫聲中，我只感覺懊悔燃燒著我整個身體，臉上火辣辣的。中年男人追了上來，氣喘吁吁，但依舊滿臉笑容地把紙巾交給我，還對我說：“你忘了拿紙巾，下次不要這樣哦！”他越是寬容地對我微笑，就越讓我覺得那笑容像一把利刃在銼著我那懊惱無比的心，讓它不停地滴血。看著那男人徐徐遠去的背影，只覺得它突然越變越大，把渺小的我籠罩在一片黑暗里……

（選自《新加坡青年散文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