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蝶

我每月照例要去龍潭兩趟。今天上了北二高,好一個清朗的冬日艷陽天,路況很好。等我需繳第二張回數票時,才知早已過了龍潭,到了關西。我只不過一路在想“愛情”這兩個字,想出了神而已。我不否認偶爾也想一下,前兩天在舞場認識的那個年輕帥哥——
舞場里燈好多;多是多,還是看不清。燈都是五顏六色的。紅燈表示這里是愛情禁區嗎?綠燈表示在這里愛情可通行無阻嗎?那其他顏色的燈眨著眼又在暗示著什么呢?這里的一切都“不明”也“不白”。我問過一個男生,為什么在舞場里很容易陷入男歡女愛?他說,身體的碰觸和浪漫的音樂,還有,舞本身就是一首詩篇。可是對我來講,舞美得令我發狂,我是為舞而舞的,但總不留意就卷入這些翻飛的云雨中——
記得前年圣誕夜的舞會,我抽中一雙英國舞鞋。舞場老板牽我走進他的辦公室,要我挑鞋。在這樣一個被歡樂氣氛籠罩的節日,又有衣香鬢影男女相擁婆娑起舞的浪漫烘托,牽牽手,原本沒什么大不了的。但他拿我的手一路搓揉,這就弄得人有些心神蕩漾了。接過黑緞鑲水鉆舞鞋,我立即說:“我跟你學舞好嗎?”
怎么不好?不然手不是白捏了?林老板就這樣成了林老師。
外型粗獷很有男人味的林老師,滿吃得開的,只見他在人群里生張熟李之間兜轉自如,說起話來卻斯斯文文,大約是世面見多了,什么都懂一些,因而所談的內容也不會沒營養。春天,我從日本賞櫻回來,就日本這個主題,林老師講起日本對他上一代的影響有多深遠。他講日本的音樂舞蹈,當然講得不是多專業或多有深度,總之,不空洞乏味就是。他說:“你有沒有注意這里的探戈曲,屬哀怨凄美的多,那些都是由早期日本歌翻唱的閩南語歌。奇怪,換成現代一點的,歌詞也沒那么傷悲,客人卻不大能接受?!?/p>
對哦!這邊舞場放的曲子,尤其慢拍的,確實有點凄涼滄桑的落寞,來跳舞的人又多數有點年紀,看他們跳舞,老覺得他們好像想把一生的無奈丟進音樂里或把心中的不平踩踏在節拍中,舞出來的仿佛是自己的心事,而非舞的原意,舞,似乎在安慰著生命的晚景已不是生命的源頭。
一天,林老師談起他自己是南部鄉下長大的,并不習慣都市生活,特別是燈紅酒綠的舞場,準備再做幾年,回鄉養老。過去他也曾想在舞林闖出個名號,終究因舞伴難覓,天分有限,起步也遲了而作罷。
我這才覺出他本性的純樸。他說:“我那初三的大女兒,經常惹事,學校叫家長去談,我們其實也真無能為力,三個孩子初中畢業,隨他們一個個獨立去?!碑斠粋€闖蕩江湖的男人向你坦白,跟你談心,女人很容易軟化下來,想去同情他、安慰他。他的內心世界一點點掀開,我對他的感覺也一點點變化。天曉得,在這些真誠感性的對答里,對我這個人,他正采集著他想要的資料。
一段時間之后,林老師慫恿我參加表演。能表演一定跳得不錯,當然好??!我學得起勁,林老師的鐘點費自然就跟著豐厚。
我們選定了一首表演曲,曲風煽情纏綿,透過兩個人的肢體再次轉述,一對男女時而碰觸纏繞,時而扭動互擁,原本沉臥在井底的情欲,像被抽吸上來,終于在夏天噴涌。飽經世故、在女人堆里打滾的林老師,也沉不住氣,而有了一雙微微充血的雙眼,先燃燒了我們之間僵持抵抗了半年不流動的空氣,再灼灼撲向我。
第二天我找個理由想見他。電話中他說要去南部幾天,顯然是他在冷卻,他是在躲我。這也難怪,談起感情,四十出了頭的人,多半有血淋淋的教訓擋在眼前。我先要安他的心才好:第一把家庭狀況攤開,說我已離婚且絕無瓜葛,再暗示我什么都不要,只求兩情相悅,最后明講我不破壞人家家庭,會守住秘密。他裝不懂。
教室里來了個新同學,她年齡不大。這位小珍,“看不出她結了婚還有孩子”,“才三十出頭,怎么不需要在家燒飯洗衣帶孩子?怎么這么好命,還可以出來學跳舞?”這些問題都不是林老師要告訴我的重點。林老師說:“她一來上課就買了十萬塊錢的票,還送了一塊很貴重的紫水晶給我避邪?!薄靶≌涞南壬绣X又不管她?!绷掷蠋熣嬲c醒我的是:“我們老師也要進修,需要那樣的學生‘支持才行。”我也裝不懂。
真的是弄不懂,到這里來的人,到底是逃避愛情,還是追逐愛情?逃避和追逐,在這里分不清界線。
男人,不領情,女人,又不要用鈔票換感情。那么就把舞跳好也行!還不錯!表演也圓滿成功。
接下來的農歷年假期,我去了趟美國。妹妹帶我到洛杉磯華人開的舞場見識。真巧,碰到一位朋友,他說在舞蹈領域已下了六七年功夫,不久前才去英國考過鑒定。跟我跳一曲后,他說:“嘿,你跳得完全不對,姿勢和基本步統統錯!”
我當然不再去林老師那兒了。其間我接到一通電話:“你知道嗎?小珍跟林老師搞上了,林老師叫她去墮胎,拿掉小孩才曉得還得了別的病,真可憐!而且,小珍好像是被人養在外邊的女人。”是舞場認識的秀美打來的。我說:“真是!她年輕涉世未深,禁不起誘惑,也難免。”說是這么說,我心里還是有些妒忌小珍:她贏過我的,不僅是年紀,她肯拿錢去買她要的男人,而我辦不到。
這里是愛情賭場嗎?真正賭的又不是愛情。每個人想贏的東西不一樣,大家下的注也不同。
從來不打電話給我的林老師,竟然來邀我去吃他的生日蛋糕。離開時,他送我進電梯,林老師一把緊緊抱住我,在耳旁發梢輕語:“你知道,我們的關系何只是師生?”他又來了,跟第一次捏我的手一樣。不是師生,是什么?是朋友?情侶?還是買方賣方?……
我努力讓自己回神過來。又想了想,順手把帥哥的名片撕碎,碎片成了翻飛的云雨,落在關西。
(選自臺灣《青年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