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與蔣介石的最后一次晤談：重慶談判

沙　舟　玄永棟

萬急延安

毛澤東先生勛鑒：

倭寇投降，世界永久和平局面，可期實現(xiàn)，舉凡國際國內(nèi)各種重要問題，亟待解決，特請先生克日惠臨陪都，共同商討，事關(guān)國家大計，幸勿吝駕，臨電不勝迫切懸盼之至。

蔣中正未寒

這是蔣介石發(fā)給毛澤東的邀請電，字字企盼之情，火焰般跳動。

電報日期是：1945年8月14日。這是日本正式宣布投降的日子。

日本投降日，蔣介石即約中共中央主席毛澤東共商國是，這是多么高格的姿態(tài)!多么善意的謀國!多么殷切的和平之望!

然而，如果有誰真的這樣想像蔣介石，就絕然的大錯特錯了。

蔣介石從骨子里容不得共產(chǎn)黨，過去是，抗戰(zhàn)勝利時依然是。8月10日，日本向中、美、英、蘇四大國發(fā)出請降照會，國民政府最高軍事委員會立即著手受降。按說，朱德是國民革命軍第十八集團軍(八路軍)司令長官，理所當然地是參加受降人員，但是在擬定軍事將領(lǐng)對日受降人名單時，蔣介石三次劃掉了朱德的名字。蔣的內(nèi)詩人員居以僑回憶：

“由軍事委員會、軍政部擬出受降接收人員名單，林蔚、陳布雷遞給蔣介石，蔣介石看到十八集團軍總司令朱德的名字，眉毛一揚，拿起紅藍鉛筆，用紅色的一端把朱德的名字劃掉，最后寫上一個‘閱字，簽上‘中正二字。

‘先生，中共代表只有一個，林蔚、陳布雷拿著名單，婉轉(zhuǎn)地說：‘對共產(chǎn)黨抗日將領(lǐng)至少有一席，對內(nèi)對外也可說得過去，朱德也是理所當然的代表……

蔣介石一笑，繼而又沉著臉說：‘要他待命，不過名單還可以再擬，我方人員也有點不妥。

林蔚、陳布雷第二次擬出受降名單，仍把朱德的名字列上，蔣介石再次刪掉。第三次名單上，陳布雷還是添上了朱德的名字，蔣介石還是把朱德二字劃去了。陳布雷有些氣憤，雖然知道蔣介石剛愎自用，不敢多講，卻仍憋不住冒出一句話來：‘先生連這點氣量也沒有，不是弄巧成拙嗎！”

可見，直到1945年8月10日，蔣介石還是十足反共、排共的。那么，何故在8月11日至13日這三天的時間，蔣介石來了個急轉(zhuǎn)彎?

是美國人和政學系的人改變了蔣的慣性思維。

先說美國人。

1941年12月7日，日軍偷襲珍珠港卷起太平洋俄爭，美國政府不愿看到國共磨擦而抵消中國的抗日力量，更不希望戰(zhàn)后出現(xiàn)一個共產(chǎn)黨掌權(quán)的中國，因而它的對華政策趨向于全力支持蔣介石，但又勸說蔣介石放棄一黨專制，誘使共產(chǎn)黨交出軍隊，成立多黨制政府，走向政治多元化、軍隊國家化的美國式的民主政治體制。1944年夏秋間，羅斯福總統(tǒng)派副總統(tǒng)華萊士和特使赫爾利先后赴華貫徹美國的這一意志。羅斯福總統(tǒng)逝世后，繼任總統(tǒng)杜魯門繼續(xù)奉行了羅斯福的對華政策。當1945年8月10日日本乞降，世界與中國的形勢處于重大轉(zhuǎn)折的關(guān)頭，美國又來調(diào)解國共兩黨關(guān)系了。

居以僑回憶：

“魏德邁將軍奉莢國政府之令，來到中國。他邁進蔣介石官邸，坐在藤靠背的椅子上，說：‘目前，反法西斯戰(zhàn)爭剛剛?cè)〉脛倮绹τ谑芙到庸埽瑳]有多大力量同共產(chǎn)黨打交道，我們希望貴國兩黨合作團結(jié)，舉行國共兩黨領(lǐng)袖最高級會晤，邀請毛澤東來重慶。

‘邀請毛澤東?蔣介石驚駭?shù)乇牬罅搜劬Ψ磫柫艘痪洹?/p>

‘是的，我們可派赫爾利大使陪同你們的代表前往延安迎接，這也是對你們國家有利的事，同時可以贏得世界輿論的好評?

‘來重慶商討國家大事，毛潤之有膽量來嗎?

‘來不來，看毛澤東的態(tài)度。我們表示了誠意，就可講話了。不過在此期間，決不能節(jié)外生枝，避免再起禍端!魏德邁講到最后幾句，語氣特別加重。

蔣介石從魏德邁的話中，揣摩出白宮的意圖，連忙說：‘好，魏德邁將軍，我明天就發(fā)電報。”蔣、魏對話，發(fā)生在8月13日。

那幾天，政學系的人也在勸說蔣介石。

政學系與CC系是國民黨內(nèi)的兩個大派系，同屬蔣介石的嫡系。政學的頭面人物有張群、吳鐵城、吳鼎昌、熊式輝等。8月10日之后，時任國民政府文官長的吳鼎昌力勸蔣介石邀毛澤東會談。代蔣寫過《兩個中國之命運》一書的陶希圣說：“談判的辦法是政學系想出來的，政學系想用軟的一套手法把共產(chǎn)黨吃掉，談何容易！可是現(xiàn)在動大手術(shù)也不是時候，國內(nèi)有厭戰(zhàn)情緒，國際形勢也不允許打內(nèi)戰(zhàn)，一打起來我們更被動，利用談判拖一拖也好。共產(chǎn)黨拒絕談判，我們更有文章好做。

蔣介石何其精明！美國人和政學系的人一點即通。他斷定毛是無膽量蒞渝的。毛既不至，就可視之破壞和平，無建國誠意，日后實施剿共計劃，就師出有名了。倘若萬一毛澤東抵渝，則可誘騙、逼迫其交出軍隊和解放區(qū)，正所謂“不戰(zhàn)而驅(qū)人之兵”。于是，他向毛澤東發(fā)出“未寒”電。

毛澤東接到蔣電，頗費掂量：去，還是不去?

他想去，而且3年前就很想見蔣。

1942年的5、6月間，英國和美國分別與蘇聯(lián)簽訂了反法西斯同盟條約。在中國，美國人非常明確地對國民黨說，它的援華軍火不得用于反共。如此國際背景之下，蔣介石不能不重新考慮對中共的關(guān)系。于是，也是8月14日，蔣在重慶約見周恩來，說：“我準備一個星期后去西安約毛澤東先生一談，請電告延安方面予以答復。”

事情如此重大，當日，周恩來即把蔣約談一事電告毛澤東。但周不同意毛、蔣之晤，說蔣之“目的未可測”。他建議中共中央：毛澤東稱病，以林彪為代表，到西安見蔣。

毛澤東對蔣之相約非常重視，按當時國際國內(nèi)各種反法西斯政治力量空前團結(jié)的好形勢，他覺得有必要與蔣一晤。但是，中央政治局研究決策時，他沒有獲得多數(shù)，而是采納了周恩來的方案：毛稱病，派林彪。

毛只好同意。但他在8月18日、22日、29日以及9月3日的中央政治局會議或給周恩來的電報中，仍表示了晤蔣的強烈愿望。

但周恩來依舊擋駕，9月5日給中共中央的電報稱：“蔣對人的觀念仍包藏禍心”。“約毛來渝開參政會后，借口留毛長期駐渝，不讓回延(此著萬不能不防)。若如此，于我損失太大。”

中共中央再次集體決議：采納周之意見。

歷史的瞬間一閃而過，毛澤東終未走出延安，折沖樽俎。

對此，毛澤東耿耿于懷，直到1943年1月25日他寫給彭德懷的信里，還說：“去年九月蔣約我見面，派了林彪去，現(xiàn)尚未回，到適當時機，我準備出去見蔣，以期談判成功。”

毛澤東為什么一再欲擬見蔣?其天機，他在給彭德懷的信里，一語道破：

“蔣在抗戰(zhàn)中有功勞，同時人民心里厭惡內(nèi)戰(zhàn)，故我們應在抗戰(zhàn)后與國民黨建立和平局面，在民主、民生上做文章。”

此時，毛澤東的政治思想，已臨界于一個重要的轉(zhuǎn)折點：由武裝打倒蔣介石，轉(zhuǎn)向“鉆進去給蔣洗臉而不是砍頭”(毛澤東語)；由武裝革命，轉(zhuǎn)向做民主、民生兩大文章。直到1945年4月中共七大，毛澤東沒有丟掉這一政治思想。

如此觀之，與蔣介石談判，毛澤東頗具思想基礎(chǔ)。那么當接到蔣的“未寒”電，為何又頗費思量呢?

原因，出自蔣介石。

8月10日，日本發(fā)出乞降照會，但在14日日皇正式發(fā)布《投降詔書》之前，中日仍在作戰(zhàn)。因此蔣介石命令國民革命軍各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

“務督將士加緊作戰(zhàn)努力，一切依照既定軍事計劃與命令積極推進，勿稍松懈。”

但是此令未發(fā)給國民革命軍第十八集團軍司令長官朱德，朱德接到的是一份內(nèi)容截然相反的電令：

“所有該集團軍所屬部隊，應就原地駐防待命……”

蔣介石剝奪了朱德集團軍的對日作戰(zhàn)與受降之權(quán)，破壞了毛澤東的好心情。

從兩封截然不同的電令中，毛澤東嗅到了一股令人焦慮的內(nèi)戰(zhàn)的氣息。8月13日，毛澤東痛斥：“蔣介石的‘命令，從頭到尾都是在挑動內(nèi)戰(zhàn)”。

然而14日，便收到蔣的邀電，毛澤東，怎么可能來個急轉(zhuǎn)彎?即使他想去重慶，他的同事們也不會批準的。

那么，如何答復蔣介石之約?

毛澤東自有辦法。

8月16日，他替朱德寫了一封長達2600字的致蔣電，強烈要求蔣介石：“八路軍和新四軍必須參加受降”、“國民政府對日受降事宜必須同我方商量”、“制止內(nèi)戰(zhàn)”、“立即廢止一黨專政成立民主聯(lián)合政府”。電尾特別注明：“以上各項，我請你早日回答。”無疑，毛澤東要先將蔣介石一軍。

以朱德的名義于中午將電報發(fā)出后，毛澤東才于下午冷冷淡淡地給蔣回電：

重慶

蔣委員長勛鑒：

未寒電悉。朱德總司令本日午有一電給你，陳述敝方意見，待你表示意見后，我將考慮和你會見的問題。

毛澤東未銑

會見，是有條件的。毛澤東取挑戰(zhàn)架勢。

蔣介石并不因毛澤東的挑戰(zhàn)和態(tài)度冷淡而把邀請沖淡，8月20日，他再電毛，電文回避或搪塞了朱德的要求，但催毛赴渝依舊情殷意切。

蔣既暖昧與搪塞朱德所提問題，即無和談誠意。毛澤東以眼還眼，同樣疏冷與搪塞蔣介石。22日他再次冷冷淡淡地電蔣：“茲為團結(jié)計，特先派周恩來同志前來進謁。”

毛澤東二度拒邀。

二度拒約的毛澤東，社會輿論上遭致不利。

蔣約毛的電報，均以三欄的地位用大字標題刊于國民黨的《中央日報》國內(nèi)要聞版上，加之重慶廣播電臺推波助瀾，國內(nèi)外無不知曉。但是，蔣介石私下做的手腳，善良的人們一點都不知道。毛的再次拒邀，在蔣統(tǒng)區(qū)，使眾口鑠金的洶洶議論，產(chǎn)生了更多的疑問、指責、甚至幸災樂禍，什么膽怯、偏狹、匪患、禍國、無和平誠意……，通通向毛澤東身上啐，空氣明顯地不利于毛。如此空氣下，即使同情中共的人士，亦不好說什么。

國際上呢?莫斯科的斯大林，鑒于蘇聯(lián)與國民政府剛剛簽訂《中蘇友好同盟條約》，有支持國民黨的承諾，所以也致電延安催毛赴約：

“中國應該走和平發(fā)展的道路，毛澤東應赴重慶同蔣介石談判，尋求雄持國內(nèi)和平的協(xié)議；如果打內(nèi)戰(zhàn)，中華民族有毀滅的危險。”

美國態(tài)度如何?駐華大使赫爾利、美軍中國戰(zhàn)區(qū)司令官魏德邁，分別致電毛澤東，不但“曉以大義”，而且赫爾利兩次表示愿意帶專機赴延安迎駕。

蔣介石盱衡國內(nèi)外之輿論，是一片于已有利之局，十分得意。他越發(fā)相信毛澤東不敢來，不會來。而他越相信毛不至，就越想置毛于更尷尬更被動的境地，在收到毛澤東22日拒邀電的第二天，23日，他三打電報戰(zhàn)：

延安

毛澤東先生勛鑒：

未養(yǎng)電誦悉，承派周恩來先生來渝洽商，至為欣慰。惟目前各種重要問題，均待與先生面商，時機迫切，仍盼先生能與恩來先生惠然偕臨，則重要問題，方得迅速解決，國家前途實利賴之。茲已準奮飛機迎迓。特再馳電速駕!

蔣中正梗

這第三電的邀請，更加迫切。蔣介石懂得，中國人的慣常心理，是“事不過三”。如果他三電而毛仍不應之，他就占盡天理，毛澤東則輸?shù)魳袡C。

豈料，第二天，即24日，毛澤東馳復特急電：

特急，重慶

蔣介石先生勛鑒：

梗電誦悉。甚感盛意。鄙人亟愿與先生會見，共商和平建國之大計，俟飛機到，恩來同志立即赴渝進謁，弟亦準備隨即赴渝。晤教有期，特此奉復。

毛澤東敬

毛澤東是何等的政治家！他不會輸?shù)粽螛袡C的。

8月27日，美國駐華大使赫爾利、國民政府軍政部部長張洽中帶機往延安迎接。

8月28日下午3時，在赫、張陪同下，毛澤東偕兩位談判高手，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周恩來、中共南方局(駐重慶)負責人王若飛飛落重慶九龍坡機場。

下午5點，彎弓疆場18年的蔣介石和毛澤東，終于走到了一起。

重慶談判開始了。

8月29日，舉行最高級別商談。蔣介石左右，排列著成都行營主任兼四川省省長張群、國民黨軍事委員會政治部長張治中、外交部部長王世杰、國民參政會秘書長邵力子四位談判大員。毛澤東身邊，則護衛(wèi)著周恩來和王若飛。

毛澤東很恭謹?shù)貑枺骸斑@次商談，政府方面的預案能否早月示之我等?”

蔣哪有談判方案?他雖然連電邀毛，卻一直估計毛不會來渝的，直到8月28日中午，毛即將飛臨重慶上空時，他才匆忙召集張群等人緊急會議，卻一時拿不出什么方案。不過，蔣極善應變，從容答道：“政府方面之所以不先提出具體方案，是為了表明政府對談判并無一定成見，愿意聽取中共方面的一切意見。希望中共方面本著精誠坦白之精神。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毛澤東接著蔣的話頭，誠懇地說：“中共中央希望通過這次談判，使內(nèi)戰(zhàn)真正結(jié)束，永遠的和平能夠?qū)崿F(xiàn)……”

一聽“內(nèi)戰(zhàn)”二字，蔣介石臉上寬容的笑容頓然消失，截斷毛的話說：

“中國沒有‘內(nèi)戰(zhàn)!”

此語一出，眾皆愕然。

1927年至1937年，蔣介石不承認與紅軍的作戰(zhàn)是內(nèi)戰(zhàn)，把紅軍當“土匪”、“奸匪”而“清剿”之。如今在談判桌上，蔣仍不承認內(nèi)戰(zhàn)，仍把共產(chǎn)黨視為“奸匪”。毛澤東當好反駁：

“要說中國沒有內(nèi)戰(zhàn)，這是徹頭徹尾的欺騙，即使三歲的娃娃也不會相信。”

蔣介石略顯尷尬。

周恩來趕緊出來打圓場說：蔣主席的本意是希望談判成功得愈快愈好，可是因國共兩黨過去不幸的事情太多，需要時間進行情感上的磨合。我建議這幾天暫不作正式商談，進行一般性交換意見，先培養(yǎng)談話的良好情緒。

聰敏的周恩來給了蔣介石兩個臺階：一、避免蔣、毛尷尬下去。二、蔣方不是還沒有談判方案嗎，給他一個制定方案的時間。

蔣聽了周的建議，連聲說：“這樣好，這樣好!”

8月29日至9月3日，是中外談判史上特有的現(xiàn)象：“情感磨合期”。雙方做自由的、一般性交談。

毛澤東善于后發(fā)制人，但有時也主動出擊。在“磨合”期，他擬就了《商談要點》，作為完整的中共談判方案，9月3日，著周恩來、王若飛交張群、張治中、邵力子轉(zhuǎn)蔣介石。

蔣立即停下手中的公文，急急看毛的“要點”。不看則已，一看，“腦筋深受刺激”。(蔣當日日記語)

毛之《商談要點》計有十一項內(nèi)容，對蔣產(chǎn)生強刺激的是九、十兩項。鑒于這兩項在談判中常常打成死結(jié)，茲摘錄如下：

“九、政治民主化之必要辦法：

由國民政府召集各黨派代表政治會議，協(xié)商和平建國大計，各黨派參加政府，重選國民大會；確定省、縣自治，實行普選；

由中共推薦山西、山東、河北、熱河、察哈爾五省省府主席，推薦綏遠、河南、安徽、江蘇、湖北、廣東六省副主席和北平、天津、青島、上海四特別市副市長，并推薦人員參加東北各省行政組織；

十、軍隊國家化之必要辦法：

公平合理整編全國軍隊，分期實施，解放區(qū)部隊編成十六個軍四十八個師；

重劃軍區(qū)，解放區(qū)部隊集中駐于淮河流域及隴海路以北地區(qū)；

設(shè)北平行營及北平政治委員會，由中共推薦人員分任；

解放區(qū)民兵由地方編作自衛(wèi)隊。”

這兩項內(nèi)容，在蔣介石看來，無異于向他分割天下。況且，他事前就國民大會、軍隊編組、解放區(qū)問題向毛澤東表明過政府的態(tài)度，毛為何充耳不聞，我行我素，提非分之要求?

蔣掃了一眼候在沙發(fā)上的張、張、邵三大員，氣咻咻地說：

“昨晚我招待毛澤東和周恩來，宴后與毛氏商談，岳軍(張群字)是在場的。我對毛氏說了些什么?嗯?”

他并不要什么人回答，接著說：

“毛澤東詢及國民大會將如何召開?余答已經(jīng)當選之國民大會代表仍然有效。中共方面如欲增加代表，則除已當選者外，可以酌量增加名額。毛氏當時并未表示反對，為什么在其‘要點里又要重選國大代表?”

無人插話。

“中共軍隊之編組，去年文白(張治中字)和雪艇(王世杰字)與中共代表林伯渠在西安商談時，已允予整編為 8個師至，10個師，嗣后余因顧念事實，去年冬國民參政會上又允予編為10至12個師。12師之限，我已明告毛澤東，他怎可提出編其軍隊16個軍48個師?!”

“還有什么保留‘解放區(qū)，推薦什么省主席、副主席、副市長，什么重劃軍區(qū)，共軍集中于江淮和隴海路以北之地區(qū)，這不是武裝分割天下嗎?!”

蔣越說越火，信手拽過一頁紙，草就了四條《對中共談判要點》：

一、中共軍隊之編組，以十二師為最高限額。

二、承認解放區(qū)，絕對行不通。

三、擬將原國防最高委員會改組為政治會議，由各黨派人士參加。

四、原當選之國民大會代表，仍然有效，可酌量增加名額。

顯然，國大問題，軍隊問題，解放區(qū)問題，是蔣毛之間，也是國共之間的根本分歧點。

9月4日，在重慶中山四路德安里一○一號，國共談判正式開場。一開場，政府代表張群、張治中、王世杰、邵力子與中共代表周恩來、王若飛就對軍隊問題、解放區(qū)問題展開激烈的攻擊與反擊：

張群：貴方“要點”之第九、第十兩條，與蔣主席及政府之主張距離甚遠，著實地令政府為難，若按此兩條辦，勢將導致國家領(lǐng)土分裂，人民分裂，請兄等重加考慮。

王若飛：我黨今日所要求于政府者，無非在于事實之承認。事實者何?即在抗戰(zhàn)中我黨發(fā)展出19個解放區(qū)和 120萬軍隊，還有200萬民兵。

邵力子：解放區(qū)為戰(zhàn)時之狀態(tài)，現(xiàn)在戰(zhàn)事已結(jié)束，此事不應再提。

周恩來：此乃名詞問題，事實仍然存在。只要按事實解決問題，名稱可以變更。

張群：文白根據(jù)延安6月底之地圖查明，所謂解放區(qū)僅 60余縣，兄等何以要5省主席、6省副主席和4市副市長?

周恩來：我方在6月底以前所解放之區(qū)域確僅60余縣，然在敵人投降前后已增到80余縣，截至現(xiàn)在為止，已增到280余縣。

張治中：軍隊編組，民國二十六年中共自己要求編為 3個師，到三十二年要求增為12個師，去年要求增至16個師，乃隔一年，現(xiàn)在復要求增至48個師，兄等軍隊之擴充為何如此之快?復何討論?

王若飛：我方抗戰(zhàn)時期所提出的軍隊數(shù)目，只是解決軍事問題的一部分，另一部分雖然未獲中央政府接濟，亦獲得發(fā)展。我方120萬正規(guī)軍閹當整編為100師之數(shù)，現(xiàn)擬編為48個師，怎謂擴充部隊?現(xiàn)在我方官兵極為憤慨，漢奸軍隊都已獲得中央之委任，而中共抗日部隊反而不能得到中央之承認!須知中共軍隊，即令不獲中央之承認，不獲中央之接濟，亦能生存發(fā)展!

張群：談判必須拿出誠意，然兄等此次所提條件，距離實在太遠。弟以為現(xiàn)亟須確定者，當是談判這態(tài)度和精神。

周恩來：今日我等商談，即在設(shè)法避免雙方武裝斗爭，而以民主之和平方式為政治之競爭。本此宗旨，我黨已提出解決問題之方案，不知中央有無準備之具體方案?

政府方面哪里有什么方案?國方代表無言以對。

直到9月8日，張群才交給周恩來一份《對于中共九月三日提案之答復案》，算是國方的談判方案。其《答復案》按照毛澤東《商談要點》的十一項內(nèi)容一一作答，其中第一至八條和第十一條，與毛之“要點”內(nèi)容相近或分歧不太大，唯九、十兩條若水火之不能相容，請看：

“九、政治會議之組織及人員選任，可由雙方商定，不必預為規(guī)定；國民大會之舊代表應有效，其名額可合理增加合法解決。在做到軍令政令統(tǒng)一之下，中共對于其抗戰(zhàn)卓著勤勞且在政治上有能力之同志，可提請政府，經(jīng)中央考核，酌予留任。

十、中共軍隊編為二十個師在中央實為可允許之最高限度；中共軍隊駐地，由中共提出方案，討論決定，并依令編組后實施；中共不宜任北平行營主任職，不同意設(shè)置北平政治委員會；解決區(qū)民兵由地方編作自衛(wèi)隊問題，只能視地方情勢，有必要與可能，酌量編置，不宜作一般之規(guī)定。”

9月10日至15日，又談判5次，雙方相同或接近的條目達成或近于達成了協(xié)議，唯剩國大代表、軍隊、解放區(qū)三問題，尤其是極現(xiàn)實極敏感的軍隊和解放區(qū)問題，各方都堅守自己的陣地，毫不退讓。

蔣介石又發(fā)火了。他想以勢壓一壓毛澤東、周恩來。 16日，他召見周恩來，很不客氣地說：

“盼告潤之，要和，就照中央的條件和，不然，就請他回延安帶兵來打好了。”

毛澤東并不怕蔣的威脅。他再見蔣時，軟中帶硬地回擊說：

“現(xiàn)在打，我實在打不過你。但我可以用對付日本人的辦法來對付你，你占點線，我占面，以鄉(xiāng)村包圍城市，您看如何?”

談判陷于僵局。

美國駐華大使赫爾利出面了，17日，他的蔣、毛，專就軍事問題居中調(diào)解，規(guī)勸彼此讓步。

毛表態(tài)：可以考慮。

談判的藝術(shù)，就是誰都要開出可能的最高價碼討價還價，相爭不下時，再作適當?shù)淖尣健Ｃ珴蓶|是懂得的。9月 18日晚和19日上午，毛澤東和周恩來制定了讓步計劃。

蔣介石亦非不知變通之人。在毛、周推敲談判新方案時，他也在召集張群等人研究對策。他說：“我已說過中共軍隊以十二師為限的話，不好更改，但你們在具體商談時，可以允其在整編的十二師之外，增加幾個補充師，總數(shù)不超過十六個師則可。至于中共保留解放區(qū)，推薦省主席，則全為非分之要求，一概拒絕。‘解放區(qū)也是國家的，他毛澤東要保留，不就是分裂國家嗎?”

毛、蔣各自的讓步，可否達至對接?

19日下午，中共方通知政府方，要求即刻舉行商談，周恩來有“新方案”相奉告。

如此急急相告“新方案”，中共定有極大之讓步。政府方以至蔣介石，懷著很大的期望值。

當周恩來、王若飛與張群、張治中、邵力子又同聚于中山四路德安里一○一號時，周恩來以富于感召力的口氣宣布“新方案”：

“昨晚和今天上午我和毛澤東同志討論結(jié)果，有二事奉告：

一、關(guān)于軍隊數(shù)目。赫爾利大使擬議中央與中共軍隊之比為4：1，我方考慮讓至6：1，即中央現(xiàn)有263個師，我方應編為43個師，較9月3日所提方案讓步5個師。以后如中央軍隊縮編為60個師，中共應為10個師。

二、關(guān)于解放區(qū)及軍隊駐地。全國計19個解放區(qū)，我等擬將海南島、廣東、浙江、蘇南、皖南、湖北、河南境內(nèi)黃河以南等8個解放區(qū)讓出，將8區(qū)之軍隊集中于蘇北、皖北及隴海路以北地區(qū)，此為第一步。

第二步，再將蘇北、皖北、豫北地區(qū)之軍隊撤退，而將中共所有之43個師集中駐防于山東、河北、察哈爾、熱河與山西省之大部分，綏遠之小部分和陜甘寧邊區(qū)。

解放區(qū)隨軍隊駐地而合一。即山東、河北、察哈爾、熱河四省與陜甘寧邊區(qū)之主席，由中共推薦，山西、綏遠兩省之副主席，天津、北平、青島三個特別市之副市長亦由中共推薦人員充任。

以上為我方之新方案，兄等有何意見?”

與周恩來的滿腔熱情相反，國方代表異常冷淡。

張群輕蔑地想：要你中共只編12個師，放棄全部解放區(qū)，你卻只讓5個師、讓出幾個小解放區(qū)，連我的胃口都填不滿，如何過得老頭子(蔣介石)那一關(guān)?

張治中冷冷地盤算：毛澤東可謂精明透頂，江南那幾個小解放區(qū)，中央軍一掃即光，你不讓行嗎?讓出這些地盤卻又把這些地盤上的軍隊全部轉(zhuǎn)移到江北，實際增加了其在北方與中央抗衡的力量。想到此，他先開一炮：

如依中共之方法，非之謀軍令、政令之統(tǒng)一，而完全為分裂。兄等試思中共軍隊悉數(shù)撤至黃河以北而據(jù)有黃河以北之地區(qū)，是無異分疆而治，欲三分天下有其一……

張群比性格耿直的張治中陰柔得多，他不咸不淡地說：

兄等所提之新方案甚難考慮，然我等也說不出什么意見，只等請示蔣主席決定。

不歡而散。

等待談判新消息的蔣介石，聽張群等匯報過中共“新方案”，只吐了三個字：

娘希匹!

蔣似乎對“招安”毛澤東已失去信心，當天，他向其各戰(zhàn)區(qū)司令官發(fā)出絕密電：

目前與奸黨談判，乃系窺測其要求與目的，以拖延時間，緩和國際視線，俾國軍抓緊時機，迅速收復淪陷區(qū)中心城市。待國軍控制所有戰(zhàn)略據(jù)點、交通線，將寇軍完全受降后，再以有利之優(yōu)越軍事形勢與奸黨作具體談判。如彼不能在軍令政令統(tǒng)一原則下屈服，即以土匪清剿乏。

這封絕密電，把蔣介石“和談”的目的展現(xiàn)得一覽無余。

美國大使赫爾利又出面了，21日他約毛澤東談話，要挾說：

要么承認蔣主席的要求交出軍隊交出解放區(qū)，要么就破裂。

毛澤東回答：

不承認也不破裂，問題復雜，還要討論。

但國民黨方面想結(jié)束談判。

蔣介石想就此結(jié)束談判，有其陰毒的打算。他一旦將中共的“新方案”抖摟出去，國際國內(nèi)的輿論就會倒向他蔣介石而指責毛澤東：既然和平建國，中共保留那么多軍隊干什么?保留那么多地盤干什么?中共有沒有和平誠意?

毛澤東豈能猜不出蔣的心思，他絕不會讓蔣置自己于被動境地，9月27日，中共主動開啟和談，首先在軍隊問題上，愿意繼續(xù)讓步。幾輪會談下來，在國方步步緊逼之下，中共由43個師節(jié)節(jié)退縮至20個師。這個數(shù)，蔣介石勉強允準了。

趁中共讓步，張群等人欲一舉攻下“解放區(qū)”。不料，毛澤東堅閉了解放區(qū)的門戶，除“新方案”要讓的，寸土不再相讓。

輪到毛澤東要結(jié)束談判了。

“恩來，我該回去了，你留下來繼續(xù)與他們談，最好達成個什么協(xié)議”。毛澤東對周恩來說。

周恩來有的是政治智慧和外交手腕。10月2日國共再次會談，周恩來向?qū)Ψ教嶙h：“我以把一個月來的談話記錄整理出來，雙方意見一致的或接近的，擇其能者發(fā)表之；雙方意見尚不一致的，則分別列出各方的立場觀點，求同存異。我們談了這么久，應當簽個協(xié)議，給人民一交待了。至于雙方分歧的問題；我們還可以再協(xié)商嘛。”國方代表同意周的提議。

10月5日國共會談時，周恩來將他擬就的《政府與中共代表會談紀要》交給張群等人，并正式向國方代表提出：毛澤東同志來此已一月有余，擬于下周返回延安。

10月9日，毛澤東赴蔣介石的官邸林園向蔣道別。蔣很痛快地說：“你剛來陪都時我就說過，潤之先生什么時候想回延安，都可以。不過，今天我要挽留你，等過了雙十節(jié)再走不好嗎?”

雙十節(jié)，即10月10日，是中華民國國慶節(jié)。

這天下午，在張治中的桂園(談判期間毛澤東下榻處)客廳，王世杰、張群、張治中、邵力子、周恩來、王若飛簽署了《國民政府與中共代表會談紀要》(簡稱《雙十協(xié)定》)。《雙十協(xié)定》將雙方已達成、未達成的協(xié)議都一一載明。未達成的協(xié)議是國民大會和解放區(qū)兩問題。

簽字儀式過后不久，蔣介石訪毛澤東于桂園，之后偕周恩來、王若飛赴國民政府禮堂參加雙十國慶招待會。當日，毛澤東主動要求宿于林園。

10月11日8時，在林園，蔣、毛同餐之后，蔣介石企圖做最后一次努力，說服與感化毛澤東。請看蔣、毛終生的最后，一席交談：

蔣：解放區(qū)問題，政府決不能再有遷就，否則國家不成其為國家也。深望潤之先生了解余意。

毛：解放區(qū)問題，我走后，周恩來和王若飛同志仍留渝繼續(xù)會談以期解決。

蔣：國、共兩黨非徹底合作不可，否則不僅于國家不利，而且與共產(chǎn)黨不利。中共對國內(nèi)政策應改變方針，即放棄軍隊與地盤觀念，而在政治與經(jīng)濟上競爭，此為貴黨今后惟一之出路。

毛：先生所說澤東當然考慮。

蔣：我年紀已經(jīng)大了(蔣時年58歲，長毛6歲)，你正年壯，將來國家就交給你們這些年輕能干的人了。

毛：……

9時30分，蔣、毛握別于林園。

9時45分，由張治中、王若飛陪同，毛澤東登機騰空飛去。

遺落在林園的蔣介石，多少有些煢煢孑立。在此，我們摘取他當日的日記，作為重慶談判的結(jié)語：

“彼去后，散步林園一周畢，記事、批閱公文，甚嘆共黨之不可與同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