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雙碧
1965年11月10日,《文匯報》發表了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在毛澤東的指示下,全國各報紛紛轉載。一時間,關于吳晗的性質問題引發了一場爭論。政治問題和學術問題各執一端。當時彭真的思路,一是不贊成批吳晗,認為吳晗是“左派”;二是即使是非批不可,吳晗的問題最多也只是個學術問題。《二月提綱》便是在這種思想指導下出現的。
為了便于操作,有必要搞個文件,規范這場學術批判運動
據《1965年9月至1966年5月文化戰線上兩條道路斗爭大事記》(以下簡稱《大事記》)記載,1965年12月21日,毛澤東關于《海瑞罷官》的要害是“罷官”的談話之后的第二天,毛澤東“同彭真、康生、楊成武等同志談話,又講了前一天同陳伯達等同志談的那些意見。即《海瑞罷官》的要害是‘罷官,我們廬山會議罷了彭德懷的官”。彭真立刻辯解說,“我們經過調查,沒有發現吳晗同彭德懷有什么聯系”。彭真根據市委對吳晗的調查,向毛澤東作了說明。當時毛澤東沒有回答,彭真大約以為已經向毛澤東講清楚了。隨后,彭真在北京國際飯店召開市委工作會議時,特地把吳晗請來,并對他說,“你錯的就檢討,對的就堅持,堅持真理修正錯誤”,對吳晗進行安慰。事后,他從杭州經過上海,在和上海市委有關人員談話時指出,對姚文元的文章要“一分為二”,吳晗的問題要作學術問題討論,并說吳晗在各個歷史時期都是“左派”。
1966年1月2日,彭真在人民大會堂召集文教、報刊、北京市委和部隊有關負責人參加的會議,由胡繩傳達毛澤東12月21日談話的精神,主題是提倡讀馬、恩、列著作,著重談了哲學問題,也談到了對《海瑞罷官》和翦伯贊史學觀點的批判問題。
彭真在講話中說:過去曾經規定過對郭沫若、范文瀾、翦伯贊、吳晗、茅盾幾個人不點名。對郭老不點名、范老不點名,有的就保護不了了。吳晗已經被點名,看來翦伯贊不能不點了。彭真強調,現在的問題是要展開,把各種不同的觀點“放”出來。并說,這場爭論,要扯多寬就扯多寬,要扯多久就扯多久。彭真特別指出:“任何人的文章都可以一分為二。我在上海講,你《解放日報》、《文匯報》自己也發表過不少錯誤文章,也應該清理清理。對于他們的錯誤,中央報紙也可以批評。”
在這里,彭真講了過去五人小組曾經有過的規定:學術批判不要戴政治帽子,點名要經過中宣部同意,批判的調子要以中央報刊為準。還規定對郭、范、翦、吳、茅等人不點名。這些規定,人們歷來以為是毛澤東的意見或者是經毛澤東同意了的。后來,江青在一次講話中說,她不讓主席看《朱元璋傳》,主席反駁她說,他要看,而且還說要保護幾個歷史學家。“后來我才知道這是彭真提出的,他說我把整個歷史學界都看成一片黑暗,毫無是處。這真是委屈我了。”從這里,我們知道保護幾個歷史學家是彭真提出來的,當時毛澤東是同意彭真意見的。不過,盡管毛澤東當時批駁了江青,但卻允許江青“保留意見”。至于他從何時開始同意江青的意見,不再保護這幾位歷史學家,現在不得而知。
陸定一的發言和彭真講話的基調是一致的。他認為,當前的討論實際上是一場大爭論,主要是思想范圍內的爭論,可以列出一大堆問題,如道德繼承、形象思維等等,其中包括歷史、哲學、教育學、美學在內。陸定一明確提出,要先搞學術問題,政治問題以后再搞。他還說:“當前這場討論,是學術性的。社會科學、文學方面的題目多得很。對古人的評價、歷史主義、現實主義、形象思維、美學,一個題目一個題目地來,解決這些問題,要一二百年。”看來彭真和陸定一都沒有真正領會毛澤東批判吳晗的意圖。他們以為真的是想解決意識形態中的“一大堆問題”,要批判舊文化,建設新文化。所以,他們認為這是一場激烈的,又是曠日持久的批判和斗爭。陸定一從文化領域的復雜性著眼,認為需要用一二百年的時間。彭真也認為思想斗爭是長期的,不是幾篇文章就能解決的。解決所有制問題不需要那么長,而思想斗爭,包括學術觀點問題則要一百年、二百年。
彭真、陸定一希望能為這場大批判定個調子,把它限制在學術批判的軌道上,至少開頭是這樣。但是,由于毛澤東指出《海瑞罷官》的要害是“罷官”之后,實際上已武裝了一批能得到此信息的作者。1966年1月,批判《海瑞罷官》的要害是“罷官”的文章紛紛發表,另一個被稱為“極關重要的藥方罵皇帝”也被搬了出來。北京的戚本禹也在此時寫成《〈海瑞罵皇帝〉和〈海瑞罷官〉的反動本質》,關鋒、林杰寫成《〈海瑞罵皇帝〉和〈海瑞罷官〉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兩株大毒草》。這兩篇文章原是周揚向他們約稿,讓他們寫文章批判吳晗的歷史觀和道德繼承論,但他們后來改變了原約稿的題目。關鋒、戚本禹的文章寫出來之后,交給中央宣傳部。當時周揚因肺癌住院,批吳的日常工作由許立群處理。戚本禹的文章是一篇政治批判文章,關鋒送了兩篇文章,另外還有一篇批判道德繼承論的,綱也上得很高。據龔育之回憶,當時由他們向許立群作了這樣的匯報:“關鋒和戚本禹的文章,講要害問題講得很明顯,明顯到在講吳晗用‘兵部尚書的歷史人物搞影射時,特地注明‘兵部尚書即‘國防部長,彭德懷的名字呼之欲出了。”許立群說,這樣大的政治問題他許立群作不了主,能不能發表要向上面請示……他要我們把三篇講要害問題的文章作出摘要,向中央文化革命五人小組請示。
關鋒、戚本禹早就有過議論。在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發表后,關、戚曾表示,如果有人攻擊姚文元,他們就站在姚文元一邊。就這場政治斗爭作出賭注,對關、戚來說,早已成竹在胸。所以,正當他們寫上述文章時,又聽到毛澤東關于“要害”的談話,于是他們有恃無恐,政治綱上得特別高。關鋒有關批判吳晗道德繼承論的文章,居然把吳晗的道德繼承論比作蔣介石的新生活運動,把吳晗比作蔣介石。經許立群同意,由林澗青出面建議關鋒刪去這段文字。關鋒答復,“一個字也不能改”。關鋒的野蠻行為,引起中宣部部分干部的憤慨。
據當事者龔育之回憶,他們做了兩件事:一是把這篇文章作了摘要,指出關鍵所在,報送五人小組。二是找出關鋒曾經化名何明在《光明日報》上發表的有關道德繼承論的一篇雜文,題目是《人之有技,若己有之》。龔育之說:“其實,當時也不認為這篇雜文有多么嚴重的問題。現在看,更不能說有什么問題。但是,我們覺得抓到了關鋒的一個把柄:你關鋒也講過道德繼承嘛,為什么你講就沒有問題,吳晗講就是蔣介石的新生活運動?后來又查到關鋒化名慶云寫的《從陳賈說起》,一起作了摘要,報送五人小組。”
其實,當時不論是彭真,還是許立群等中宣部領導,最拿不準的就是如何貫徹毛澤東關于《海瑞罷官》的要害是“罷官”的指示,怎樣才能“跟”得準確。關、戚的文章不但把吳晗比成蔣介石,又重新提出另一個“要害”是“罵皇帝”。許立群等中宣部干部的出發點是求穩,求準確貫徹,而關、戚則是調子越高越好,而且他們也判斷到毛澤東是要保護“左派”的。所以,他們才敢這樣任意上綱,才敢聲稱他們的文章一個字都不能改。此時,由于批吳從方法到性質都產生了嚴重分歧,為了便于操作,才有必要搞個文件,規范一下這場批判運動,使運動得以健康發展。
《二月提綱》形成的過程
在《二月提綱》還沒形成之前,各方面反映上來可值得思考的有關問題很多。據當事人回憶,在不長一段時間里,先后上報五人小組的有7份材料。其中有一份是有關1月7日召開的《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北京日報》、《紅旗》雜志、《前線》雜志、《新建設》雜志等報刊負責人座談會的簡報,是由林澗青、龔育之整理而成的,主要內容是許立群的總結講話。簡報主要內容包括幾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如何執行毛澤東關于《海瑞罷官》的要害是“罷官”的指示。前提是執行是“跟”,但關于批判吳晗政治性的文章,上綱的程度,發表的數量及發表的時間都不好掌握。第二個問題,是批判的有關步驟和范圍問題。如有的報紙就主張《海瑞罷官》問題、歷史人物評價問題、歷史劇問題、道德問題一個一個來是否合適。而在范圍上,批吳晗的歷史觀必然涉及翦伯贊,對吳晗道德觀的批判,也會牽涉到馮友蘭和朱光潛,這些問題如何處理?還有其他報紙,如《中國青年報》、《工人日報》、《體育報》是否參加和怎樣參加討論。第三個問題,是怎樣面向群眾。讀者反映文章太長,太深沒法看。第四個問題,是文章的數量和質量問題。參加討論的各報都反映現在的文章有質量的不多,版面接不上。這四個問題,從后兩個問題看,都說明群眾和干部對這場爭論并沒有興趣,寫文章的人不多,真正有研究的專家學者基本上不寫,干部大多也不關心,認真看文章的人不多。
上述請示包括其他6份請示材料,上面都沒有答復。正在這時,發生了郭沫若正式提出辭去中國科學院院長及其他一切職務的事件。這件事和這場大批判緊密相關。郭沫若在信中說,自己耳聾,近來視力也衰退,對于科學院的工作一直沒有盡職,懷慚抱愧,每每坐立不安。但是,直接原因還是批判所及。許立群當時說:“估計郭老讀到了統戰部的《零訊》和《光明日報情況簡編》,這兩個內部材料都反映了一些人主張批判郭老的《武則天》、《蔡文姬》。聽說,郭老還寫過兩首海瑞的詩。春節前哲學社會科學部負責人向郭老匯報工作時,曾說過歷史學方面的學術批判,還要擴大發展下去。春節的科學院團拜和政協常委團拜,郭老都不愿意坐到主席臺上去。他可能擔心會在報刊上被公開批判,因而先提出辭去有關職務。”郭沫若是位有重大影響的社會活動家、文學家和歷史學家,對他的朋友吳晗、翦伯贊無端遭到批判,他不論在事實上還是在心理上都是不容易接受的。況且,吳、翦的遭批判,距離他本人遭批判已經不遠。在這種十分復雜和痛苦的情況下,提出辭職是在情理之中的。但這個事畢竟過于重大,而且事件本身恰恰說明,無限上綱,沒有章法的批判運動,必然要導致混亂,導致一批專家學者人人自危。這對黨的事業將會導致重大的損失。作為主管文化工作的彭真、陸定一、許立群諸位,當然有責任制定一個文件,提出幾條規定,來匡正這個批判運動。這就是《二月提綱》產生的歷史條件,并不是所謂為扼殺“文化大革命”才去“炮制”《二月提綱》的。
至于《二月提綱》的形成過程,據說并沒有多么復雜的過程。在呈送上述7份材料時,許立群給彭真寫了一封信,談了幾個問題:一是肯定對吳晗的批判已取得成效,認識到不只是學術問題,也是政治問題。但在報刊上的批判,揭露政治上的錯誤,如何掌握?有的文章上綱很高,說吳晗和彭德懷是一伙,并把吳晗比成蔣介石,這種文章發表好不好?二是反映有許多人提出要把郭沫若、范文瀾拉出來批判,中宣部已通知不刊登批評郭老、范老的文章。另如關鋒等都寫文章批判吳晗的道德繼承論,而他們在1962年也在報上發表過影射中央的文章。這些問題,如果只批評別人,不在適當時機采取適當方式在黨內清理一下自己的錯誤思想,一旦被人指出就很被動。而對譚元壽、馬連良等京劇演員則不贊成公開登報檢討。因為,這方面的人很多,而且不好要求他們負太多責任。三是說批判文章已發了不少,今后應當注意講求質量,如果做不到,即按“寧可少些,但要好些”的精神辦。許立群信寫好后,即念給林澗青、龔育之聽,隨后呈送彭真。龔育之后來認為,這封信實際上是《二月提綱》的雛形。
2月1日,彭真把許立群的信呈送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陸定一、康生、吳冷西等審閱,并附上10份材料,每人一份。彭真附注說明后天要召開五人小組會,討論后向中央提出意見。毛澤東看了材料之后,批給江青:“這批材料閱后,暫存你處。”
2月3日,彭真在人民大會堂西大廳主持召開中央文化革命五人小組會。這個小組成立于1964年7月間,是根據黨中央和毛澤東的意見成立的,隸屬于中央政治局和書記處,負責處理日常有關文化革命方面的事情。彭真任組長,陸定一任副組長,成員有中央書記處書記康生、中宣部副部長周揚、新華通訊社社長吳冷西。按康生的說法,他和吳冷西是后來加進去的。當時毛澤東對中宣部、文化部工作不滿,叫成立三人小組,后來毛澤東聽取了康生關于《海瑞罷官》的要害是“罷官”的告密,才讓康生和吳冷西加入這個小組,成立了五人小組。列席這次會議的有中宣部副部長許立群、姚溱,《紅旗》雜志副總編胡繩、范若愚、王力,北京市委第二書記劉仁、書記處書記鄭天翔等。會上討論了有關《海瑞罷官》的問題。會議結束時,彭真講話。他特別強調,在這場討論斗爭中,要有領導、有步驟地進行。一要謹慎,二要層層把關。凡是要點名的,都要經過有關領導機關批準,決不能自行其是。他指定由列席會議的許立群、姚溱整理成一份報告,題目叫《文化革命五人小組關于當前學術討論的匯報提綱》(簡稱《二月提綱》)。這個提綱共分六部分,核心問題是第一部分,即“目前學術批判的形勢和性質”,其他諸如方針、隊伍、組織領導等,都圍繞這個核心問題來表述。它強調要“用擺事實、講道理的方法”,“要堅持實事求是,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要以理服人”,“要準許和歡迎犯錯誤的人和學術觀點反動的人自己改正錯誤”。“對于吳晗這樣用資產階級世界觀對待歷史和犯了政治錯誤的人,在報刊上的討論不要局限于政治問題,要把涉及到各種學術理論的問題,充分地展開討論,如果最后還有不同意見,應當容許保留,以后繼續討論。”而第四部分則明確談到“左派要互相幫助”。這里說的“左派”,包括吳晗和鄧拓在內,當然也包括關鋒、戚本禹、姚文元等人,才有“互相幫助”之說。而且,在姚文元評《海瑞罷官》的文章發表之后,彭真還說過:“吳晗在民主革命時期和反右派斗爭中都是左派。鄧拓是左派,他署名向陽生的文章是我叫他那樣寫的。”因此,吳晗、鄧拓若有錯誤的話,也屬于幫助的問題,而不屬于打倒之列。
《二月提綱》明確提出,在學術討論中“要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要以理服人,不要像學閥一樣武斷和以勢壓人”,并說,“左派學術工作者”要“用適當的方式互相批評和互相幫助,反對自以為是,警惕左派學術工作者走上資產階級專家、學閥的道路”。這些話擲地有聲,矛頭所指是清楚的,為“左派學閥”姚文元、戚本禹、關鋒等人敲了警鐘。但這幫人有恃無恐,自然是聽不進去的。這個提綱,不論哪一條內容,都是和當時的極“左”思潮大相徑庭的,是和毛澤東談《海瑞罷官》的要害,以及毛澤東要以此為契機發動一場“文化大革命”思路不大一致的。毛澤東看了許立群的信之后,并沒有表態,僅批給江青保存,這對彭真等人來說絕不是個吉兆。彭真等人似乎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仍然以中央文化革命五人小組名義通過了這個提綱,并由劉少奇主持的中央政治局的會議正式通過。對這個“提綱”,康生主持起草的《大事記》2月3日條中,作了如下記述:
彭真同志召開五人小組擴大會,會上發了七個攻擊左派、包庇右派的材料。
會上有兩種根本對立的意見。
一種以彭真同志為代表,他們大肆攻擊關鋒等左派同志。彭真同志說,左派也要整風,不要當“學閥”。他還說,已經查明吳晗同彭德懷沒有關系,因此不要提廬山會議。彭真同志還要北京市委第二書記劉仁同志和北京市委書記處書記鄭天翔證明,鄧拓是擁護三面紅旗的,長期以來是堅定的。彭真同志說,為了“放”,不要談《海瑞罷官》的政治問題,像郭沫若這樣的人都很緊張了,學術批判不要過頭,要慎重。陸定一同志在會上又大反斯大林一通。
另一種意見以康生同志為代表,指出根據毛主席的指示,同吳晗的斗爭是兩個階級、兩條道路的斗爭。要分清階級界限,要保護關鋒等左派同志,依靠他們組織我們的學術批判隊伍,要把斗爭的鋒芒針對吳晗,要揭露吳晗的政治問題、要害問題,要聯系廬山會議的階級斗爭背景來談。康生同志批評許立群同志不搜集吳晗材料,(卻)專門搜集左派材料。
會后,彭真同志要許立群同志和姚溱同志起草“匯報提綱”。
這段記述表明,彭真即使在毛澤東談了《海瑞罷官》的要害是“罷官”之后,仍然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不主張把根本和彭德懷毫無關系的吳晗硬和廬山會議扯在一起。會上他不掩飾自己的觀點,狠批了“左派”的學閥作風。彭真認為,一個重要問題是對我們那些“左派”們進行必要的整風,不要讓他們像學閥一樣武斷和以勢壓人,進行挑撥離間和破壞活動,要警惕“左派”學術工作者走上資產階級專家、學閥的道路。陸定一發言,表示贊同彭真的意見。他特別講了斯大林時代的歷史教訓,提出:“學術批判不能過火,一過火就有反復。”可見,彭真的講話口氣是很硬的,對那些所謂“左派”很反感。他之所以指責他們“挑撥離間”,甚至會“破壞”,是對他們在這場學術批判中推波助瀾、無中生有的表演而發的。歷史證明,彭真的指責是對的,他所指責的這些“左派”后來證明并不是好人。至于陸定一,在康生主持編寫的《大事記》中被說成“大反斯大林”,其實陸定一是談斯大林時代的歷史教訓,其用意當然也是清楚的,不過是對決策者的一種勸告而已,并非真正在批判斯大林。
從本質上看,毛澤東是不會真正同意《二月提綱》的
2月8日,文化革命五人小組成員彭真、陸定一、康生、吳冷西,還有許立群、胡繩,以及逄先知、龔育之等人專程到達武漢。當天,毛澤東即聽取了五人小組的匯報。毛澤東對“提綱”的態度如何?據當時到武漢參加匯報的許立群說:“毛主席的精神,是寬,對兩邊都是寬。”“毛主席對‘匯報提綱只有兩點意見:一個是關于兩個月以后作政治結論,毛主席說,兩個月以后也作不了結論;一個是關于要批評郭老和范老。毛主席說,他們兩個還要在學術界工作,表示一點主動,作一點自我批評好。”至于《二月提綱》,毛澤東是否表示同意?如果沒有表示同意,彭真怎么能代擬中央按語?最近,許立群的夫人杜曉彬說,查了許立群當年的現場筆記,也證明毛澤東“表明了同意《二月提綱》的意思”。另外,林默涵在《“文革”前的幾場文藝風波》一文中也說:在通過《二月提綱》之后,“許立群在中宣部給我們傳達說,完全同意《二月提綱》的方針。主席說,還要寬些。主席還說,能說他(指吳晗)是反社會主義的嗎?大家當時都很高興,因為這個問題得到解決,就不至于搞亂了”。
其實,毛澤東是否同意《二月提綱》,應當說至少在場的人都認為毛澤東是同意了的,才會感到這個問題已經解決。因為問題已經解決,所帶去的材料也就沒有交上去。但是,這個“提綱”和毛澤東要通過批吳晗發動一場“文化大革命”的思想是根本不一致的,從本質上看,毛澤東是不會同意這個“提綱”的。在這前后,毛澤東曾經明確支持江青,要打倒彭真。還是上述林默涵的文章,有這樣一段記載:康生在一次講話中說:江青曾向主席告狀,說彭真壓制她,欺侮她。主席回答江青說:彭真算什么,我一個小指頭就可以把他打倒。康生說,他當時在場。康生還說,主席曾對他說:告訴江青、張春橋不要急,沒有什么了不起。此后,《二月提綱》就變成“反革命”的東西了。
毛澤東不論以什么樣的形式或什么樣的語言同意《二月提綱》的內容,或者說沒有提出不同意見,但正如上所述,毛澤東批吳晗,并親自上綱上到“要害”是“罷官”,毛澤東本質上是不可能贊成《二月提綱》的。上述毛澤東和江青、康生的談話,就是個證明。但是,毛澤東在聽取匯報時,并沒有明確不贊成《二月提綱》,否則彭真就不可能在武漢草擬中央轉發《二月提綱》的批語;也不可能在2月12日至14日親自對上海市委的同志說:“‘匯報提綱是常委討論過,毛主席同意了的,問題都解決了,也不需要跟你們談了。”如果說毛澤東一開始就不同意《二月提綱》,那么,彭真、許立群等人是不會都理解成相反的結論的。只能說,彭真等人此行匯報,并沒有聽到毛澤東的真實意見。
在武漢,彭真在認為毛澤東已同意《二月提綱》之后,立即草擬中央對《二月提綱》的批語,并在2月12日將批語傳給在北京的政治局常委們。他們傳閱以后以中央的名義向全黨發了中央文化革命五人小組的這個匯報提綱。應該說,這是一個由黨中央直接參與制定的提綱,中央文化革命五人小組制訂,中央常委會討論過。但是,由于這個“提綱”的內容和毛澤東發動一場“文化大革命”的戰略部署大相徑庭,毛澤東當時不提出反對意見,并不能說毛澤東確實是同意了的。
毛澤東批評《二月提綱》
中央批發《二月提綱》之后,彭真確實以為問題解決了。2月12日至14日的《大事記》說:“彭真同志對上海市委的同志說,‘匯報提綱是常委討論過,毛主席同意了的,問題都解決了,也不需要跟你們談了。”2月18日《大事記》中說:“許立群和胡繩同志在北京召集學術界和各報刊負責同志傳達‘匯報提綱。”20日至28日《大事記》說:“北京聽傳達的同志正在討論的時候,彭真同志帶著許立群和胡繩同志到三線參觀去了。許立群同志在臨走前說,問題已經解決了,讓他們討論討論就行了。”從這些記載可以看出,不論是彭真,還是許立群、胡繩,這三位向毛澤東匯報《二月提綱》內容時在場的人,都認為問題已經解決了,因此才有輕松的心情到三線去參觀。并由萬里出面安排吳晗到昌平大東流村去搞“四清”,化名李明光。而鄧拓在討論《二月提綱》時,則當了“第一小組的召集人”。張春橋等人盡管對《二月提綱》很有意見,但由于這個提綱是由中共中央發下去的,又是經毛澤東看過的,一時摸不著頭腦,就派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楊永直到北京摸底。關于這個問題,《大事記》3月31日作了這樣的記載:“許立群同志向彭真同志匯報上海市委宣傳部長楊永直同志請示學閥是否有所指,彭真同志叫許立群同志給楊永直打電話,就說我彭真說的:第一,學閥沒有具體指是什么人,是阿Q,誰頭上有傷疤就是誰。第二,問上海發姚文元文章為什么不打個招呼。在講這兩點時,彭真同志又怒氣沖沖地說:上海市委的黨性哪里去了?”楊永直把電話內容向張春橋報告后,張春橋判斷說:這個電話說明中宣部和北京市委是反對姚文元文章的,《二月提綱》的矛頭是指向姚文元的,也是指向毛主席的。他們把這次摸底的內容,通過江青向毛澤東作了報告。所有這些,只能說明圍繞著《二月提綱》,已展開了尖銳的斗爭。而彭真確實認為毛澤東已經批準了《二月提綱》,至少毛澤東是同意《二月提綱》的。否則,他不會有這樣強硬的態度。從《二月提綱》的內容看,主要是規范了學術討論的方針、政策。點名批評某位專家、學者,必須按規定報批。所以,彭真才指責上海市委的黨性到哪里去了。不論是彭真,還是許立群,都不可能有意對抗毛澤東或有意弄虛作假。實際上,在毛澤東領導下的黨和國家,針對毛澤東的任何行為和作假都不可能公開發向全黨全國。因此,在彭真看來,不論是《二月提綱》的內容,還是彭真代中央起草的轉發《二月提綱》的批語,毛澤東至少是沒有反對的。
事實是,毛澤東本質上并沒有同意《二月提綱》。他一面加緊對江青召集的文藝座談會的《紀要》進行修改,一面則針對《二月提綱》,把批判運動推向一個新的高潮。他在3月17日至20日召開的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上講話說:
要用5年到10年的工夫,對資產階級的學術權威進行切實的批判,這是一場嚴重的階級斗爭。我們在解放以后,對知識分子實行包下來的政策,有利也有弊。現在學術界和教育界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掌握實權。社會主義革命越深入,他們就越抵抗,就越暴露出他們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面目。吳晗和翦伯贊等人是共產黨員,也反共,實際上是國民黨。現在許多地方對于這個問題的認識還很差,學術批判還沒有開展起來。各地都要注意學校、報紙、刊物、出版社掌握在什么人手里,要對資產階級的學術權威進行切實的批判。不要指望那些老教授,我們要培養自己的年輕的學術權威。不要怕年輕人犯“王法”,不要扣壓他們的稿件。中宣部不要成為農村工作部(注:中央農村工作部1962年被解散)。
這段話不點名地批評了《二月提綱》,并且點了吳晗、翦伯贊的名,說他們“反共”,是國民黨。這樣一來,這場學術討論的性質就完全變成為重大的政治問題,是奪權的問題了。對于這個問題,3月28日至30日,毛澤東接連和康生等人談了三次話。第一次和康生談話時,趙毅敏在座。第三次是同康生、江青、魏文伯、趙毅敏、張春橋一起談的。毛澤東批判《二月提綱》混淆階級界限,不分是非;中宣部、彭真、北京市委包庇壞人。他并說,中宣部要解散,北京市委要解散,五人小組要解散;中宣部是閻王殿,要“打倒閻王,解放小鬼”。還說吳晗、翦伯贊是學閥,上面還有包庇他們的大黨閥。同時點名批評鄧拓、吳晗、廖沫沙三人寫的《三家村札記》和鄧拓寫的《燕山夜話》,說他們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
毛澤東在聽了康生匯報關于彭真派人打電話到上海詢問姚文元文章怎么沒有向中宣部打招呼的情況后,很生氣地說:“為什么發表姚文元的文章一定要報告中宣部?要向彭真打招呼?十中全會不是講過嘛!中央不是決定各省成立反修小組?吳晗寫過那么多談論海瑞的文章,北京各報發表那么多宣傳鬼戲文章,為什么中宣部不打招呼?難道作階級斗爭還要告訴中宣部、北京市委、彭真嗎?十中全會作出的進行階級斗爭都不算數了?”“去年九月中央工作會議時,我問各地同志,中央出了修正主義,你們怎么辦?(問魏文伯)你們怎么不傳達?中央出修正主義,很可能出,這是最危險的。現在有些人怕孫悟空造反,站在玉皇大帝方面,不站在孫悟空方面,怕字當頭,就非垮臺不可。我們要站在孫悟空方面,要保護左派。”
彭真得知毛澤東的這些講話之后,在當時的形勢下,他只能作最后的努力,爭取毛澤東的諒解。1966年4月15日,他在家里召集一個宣傳、新聞部門負責人的會議。到會的有吳冷西、許立群、林默涵、姚溱、胡繩、范若愚、王力等人。彭真首先講話,檢討了自己,說“四清”搞得可以,學術批判沒有抓緊。他說:文學、藝術、學術是一條很重要的戰線,我們兒女都受他們影響。這條戰線的陣地你不占領,人家要占領。主席一直在抓,全黨抓得少。目前只有15個省市報紙搞學術批判。在談到當前這場學術批判時,彭真說:吳晗的問題出來后,總想再放出來些,現在看新的觀點不容易放出來了。“放”的時期過去了,已經放得夠了。現在要分頭把過去各方面放的尖銳的東西清理一下。對于“左派”,彭真也認為必須清理。他說:“左派”是革命的,有時發表一些錯誤意見,是難免的。小平同志講,中央書記處會議上的發言,百分之八十正確就夠了,斯大林還三七開呢。不要把次要的東西當做主要的。鄧拓政治上擁護總路線,但思想上相當烏煙瘴氣,他在1月5日開始檢討,不是個別的問題。彭真還說:多少年來寫了許多文章,總會有錯誤的。釣魚臺寫反修文章,還寫六七稿,修改十幾遍呢。
大難當頭的彭真還很沉著,鄧拓盡管已被毛澤東稱為“壞人”,彭真還說他擁護總路線,要求對鄧拓一分為二,體現了彭真的實事求是和膽略。當鄧拓得到毛澤東的三次說話信息而詢問彭真時,彭真勸慰鄧拓:“事情并沒有最后下結論,我還要再向毛主席解釋,希望他能調查研究,改變他的看法。”
然而,毛澤東和彭真的思路并不一樣,他要批判鄧拓、批判吳晗,目的是要揪出彭真,直指所謂的“劉鄧司令部”。因而,對鄧拓、吳晗究竟有什么“罪狀”,這些“罪狀”是真的是假的,也就無所謂了。況且,被他指斥為“反共”、“國民黨”的人,個人無可申辯,別人更不會為他們申辯了。所以,彭真不得不作了以上的努力,但他也知道,所有這些努力也不會引出什么好的結果。
實際上,毛澤東的講話,立即把這場學術批判推向了一個新的高潮。毛澤東第一次講話是在3月17日至20日,而3月25日《紅旗》雜志就發表了戚本禹等人的《翦伯贊同志的歷史觀點應當批判》一文,文章對翦伯贊的歷史主義、讓步政策等觀點進行了批判。誣陷翦伯贊“攻擊史學革命”,“掀起一股反對史學革命的逆流”。把翦伯贊史學觀點歸納成“二反二保”,即“反對用階級觀點解釋歷史,反對歷史研究、歷史教學為當前政治服務;保護‘史料即史學、‘為歷史而歷史的資產階級歷史觀點,保護美化帝王將相、丑化農民革命的封建王朝史學體系”。繼3月26日至30日毛澤東的講話之后,4月2日,《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發表了戚本禹的另一篇文章,題目是《〈海瑞罵皇帝〉和〈海瑞罷官〉的反動實質》,硬說吳晗的《海瑞罵皇帝》“實質上是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向黨進攻捶鼓助威”,說吳晗“是借著‘罵皇帝的名目,向當代的人們鼓吹一種抽象的、罵之一快的‘勇敢精神,來達到某種現實的目的而已”。而《海瑞罷官》則是“號召被人民‘罷官而去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東山再起”。4月5日,《紅旗》雜志發表了關鋒、林杰的文章,題目是《〈海瑞罵皇帝〉和〈海瑞罷官〉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兩株大毒草》。文章說吳晗歌頌海瑞,實質上是歌頌右傾機會主義,是反對黨,反對社會主義。并說,吳晗“實際上配合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同我們黨展開了針鋒相對的斗爭”,是在歷史科學領域、道德領域“為資產階級復辟制造輿論”。4月18日,《人民日報》在發表題為《吳晗同志反黨反社會主義反馬克思主義的政治思想的學術觀點》時,寫了一個很長的按語,其中寫道:“對《海瑞罷官》的批判,首先應當抓住要害,從政治上批判吳晗同志站在被人民‘罷了‘官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一邊,向黨向社會主義發動猖狂進攻。同時也要從學術上清算吳晗同志的反動的資產階級學術觀點。這是無產階級同資產階級、社會主義同資本主義之間的一場激烈斗爭,是思想戰線的一場嚴重的階級斗爭。”總之,在毛澤東上述講話之后,對吳晗的批判調子驟然升高,完全把吳晗當成十惡不赦的階級敵人來批判。
至此,《二月提綱》把關于《海瑞罷官》的爭論說成是學術爭論的說法,被徹底否定。隨后,毛澤東親自主持和修改了《五一六通知》,正式撤銷和批判了《二月提綱》,“文化大革命”自此開始。